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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游喜塔(僵尸嬷嬷)


“我租的那房子有电视和VCD,再加一套音响,齐了。”
伍洲同笑啧两声:“你丫的还挺会享受。”
买完东西回江都金郡,打扫房屋,叶词安装音响,伍洲同去接娇娇过来吃晚饭,庆贺乔迁。
“唉,这房子真舒服,又新又宽敞。”娇娇问伍洲同:“我们什么时候能住这样的地方,租的也行呀。”
伍洲同笑笑:“过完年就搬,乖。”
叶词说:“明年再接再厉,多接几个工程,想要的东西都会慢慢实现的。”
伍洲同跟她碰杯:“我现在一身干劲。”
娇娇叹气:“真羡慕你们,我在工厂是越干越没劲,工资少,还经常加班。”
叶词说:“津市现在开了很多夜校,你了解过吗?”
娇娇托腮:“我也不知道学什么好。”
“学会计做财务,学英语做外贸,这两样时下最吃香。”
伍洲同笑说:“对,考个证,到我们公司管账,比你在工厂做事自在多了。”
娇娇低头不语。
叶词看她表情,知道这姑娘心气高,瞧不上朝不保夕的小公司,偏伍洲同傻乎乎一头热,对女人的心思毫无察觉。
叶词也没再说什么。
吃过饭,伍洲同兴致勃勃地替叶词试音响和话筒,放进碟片,和娇娇对唱情歌。
夜里九点半,梁彦平回公寓,刚从电梯走出来,听见隔壁传出卡拉OK的动静,略微一愣。
这层只有他一个人住,没想到临近年底突然搬来新邻居。
梁彦平喜静,听那男女合唱,估摸是一对年轻夫妻,爱玩爱闹。
但愿他们知道分寸,不会深夜扰民。
梁彦平进家,关上防盗门,依然能听见低重音和旋律。但不是很大,电视打开就盖了过去。
十点,送走伍洲同和娇娇,叶词洗澡,吹头发,躺到新卧室的新床上,一时难以习惯,翻来覆去很久才入睡。
次日一早被噩梦惊醒,发现罪魁祸首是彻夜忘关的电热毯,难怪如此焦灼。
叶词口干舌燥,下床去厨房倒水,经过客厅,依稀听到隔壁关门的声音,啪嗒一下。
不知道邻居是男是女,单身与否,做什么工作。
叶词喜欢交朋友,但津市不比喜塔镇,巷子窄,人情味浓厚,邻里之间来往热络。越是钢铁森林,越是心墙厚重。
叶词很怀念八九十年代,人和人之间没有那么多防备的时候。
这层楼只有两户人家在住,她想,还是得跟邻居保持良好关系,省得日后在电梯里遇到,相互冷着脸,也怪尴尬的。

◎(2002)卧蚕堆起,如糖似蜜。◎
下午叶词去康建国家里陪他老婆林凤打麻将,从天朗气清直搓到日照西斜,倦鸟归林。
牌桌上另有一位珠光宝气的谢太太和风情艳丽的俞小姐,叶词见过一面,相互都不熟悉。她年龄最小,只当自己是来凑牌局的,做好陪衬的本分。
打完两圈,阿姨端着餐盘进来,将咖啡和点心放下。
林凤招呼说:“快尝尝,老康托人从国外带回来的豆子,拉丁美洲哪个地方产的,我给忘了,说是全世界最著名的咖啡庄园之一。”
俞小姐温言婉拒:“抱歉啊康太太,我最近调养身体,喝不了咖啡。”
“怎么了?”
谢太太插话:“她现在严格按照食谱调理,医生不让吃别的东西。”
林凤打量:“这样啊,可惜没口服了。”
谢太太斯斯文文抿了口,问:“是不是研磨度调太细了,焦苦味有点重。”
林凤赶忙尝了尝,眉尖蹙起:“啧,阿花手笨,教过几次都学不会,浪费我的豆子。”
谢太太说:“怎么不换一个阿姨?”
林凤叹气:“阿花在我家做了几年,平时挺勤快的,也不出去乱讲话,就是学新东西慢了点。她有两个孩子要养呢,我怎么忍心辞退。”
谢太太利落地砌牌:“你就是心肠软,做事不够果决,又没什么心眼和手段,人家看你好说话,指不定怎么拿捏你呢。”
明贬暗褒,林凤很受用,神态也变得天真起来:“不会吧?”
俞小姐撇撇嘴,胸膛起伏了一下。谢太太扫她两眼。
叶词被咖啡苦得五官皱起,林凤笑话她:“怎么了,喝不惯?”
谢太太说:“多跟你姑妈学学,用不了多久品味就上去了。”
远房亲戚而已,谢太太故意把她们关系拉近了。
林凤也做足长辈的姿态:“我是想把叶子培养成大家闺秀,可她倒喜欢往工地跑,累死累活,弄得灰头土脸,哎哟,不听劝。”
谢太太一边摸牌一边用诚恳的语气:“叶子啊,听你姑妈的,千万别逞强,女孩子的青春就那么几年,找个好男人比什么都强。”
旁边俞小姐似乎冷笑了一声。
叶词用自嘲应付:“小时候有道士给我算过,劳碌命,享不了福。”
林凤和谢太太笑起来:“什么不入流的江湖骗子,千万别听,结婚等于重新投胎,只要好好找,肯定享得了福。”
叶词装傻,扬唇笑笑,不置言语。
临近傍晚牌桌散了,俞小姐到钟回家喝中药,没有留下吃饭。
等人走了,林凤问:“我看俞小姐情绪不太好,她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谢太太点一根烟,语气飘然:“想生孩子,看中医呢。”
林凤双腿交叠,优雅地端着咖啡杯:“她才三十岁出头,虽然不算年轻了,但这个年纪要孩子也不难吧。”
谢太太抱着胳膊靠向椅背:“以前流过两胎,大概伤到根基,现在不好要了。”
林凤抬眸打量,笑问:“怎么了你们,一下午都没说过话。”
“那天出去逛街,好端端的,她居然冲我摆脸色,还阴阳怪气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
“不会吧,俞小姐不像那种人啊。”
谢太太轻嗤:“不知道什么意思,当初她不过就是我们厂里一个小员工,长得有几分姿色。要不是我从中牵线,把她介绍给台商岳先生,到今天她还在流水线上穿零件呢。不知感恩就算了,摆什么架子。”
林凤琢磨:“是不是岳先生有新人了?”
“这个我不清楚。”谢太太说:“不过你想想,他们在一起十几年,就是个仙女也看腻了吧?俞小姐可不着急么,想生个孩子绑住他。嘁,早干嘛去了,当初她怀过两个,我好心好意劝她生下来,有孩子才算保障,对吧?她不稀罕呀,说想过二人世界,哼,以为我不知道,其实就是岳先生不让她生。”
林凤怪道:“岳先生有四十好几了吧,他在台湾的老婆也没孩子。既然俞小姐怀上了,为什么不生呢?”
谢太太说:“你不知道,岳先生是家里的老幺,被宠惯了,喜欢自在,根本不想对小孩子负责。”
林凤若有所思点点头:“岳太太从没露过脸,一直在台湾吗?”
“是呀,人家那边伺候公婆,任劳任怨几十年,俞小姐想要名分,那岳先生不愿意折腾离婚,也是对老婆有情有义嘛。俞小姐不体谅,反倒跟我斗气,怪我当初把她送给有妇之夫……我冤不冤。十几年过去才计较他有老婆,该享的福都享受了,这会儿开始装清高,真是奇怪。”
“好了好了。”林凤听够抱怨:“俞小姐心情不好,你躲她一阵子吧。”
八卦聊完,想起旁边还有人,不约而同转头望去,见叶词专注玩手机,林凤不禁开口:“叶子,小心眼睛,来吃点水果。”
“好。”
叶词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庆幸自己被当成晚辈,无毒无害,没人会对她设防,也不会拉她加入八卦的阵营。
男盗女娼的那些勾当,叶词在林凤的小客厅和麻将桌上听过不少,起初觉得新鲜,有钱人衣冠楚楚,谁想到私下不堪入目,花样多得让人瞠目结舌。有时她甚至害怕听见什么要命的秘密,惹来意想不到的麻烦。于是尽量减少存在感,就像今天,窝在沙发一角,玩贪吃蛇和俄罗斯方块。
晚饭陪林凤吃完,叶词功成身退,拎着她送的红酒,约莫七点,回到江都金郡。
她走进楼道,低头给叶樱发短信,电梯从地下车库上来,停在一楼缓缓打开,里面有一对光鲜亮丽的男女,高挑养眼,手牵手,十指交错。
叶词随意扫了眼,迟疑半秒,若无其事走进去。
傍晚下班时间,梁彦平接到黎蕊涵的电话,邀他共进晚餐。
前几日两人闹得不太愉快,既然她主动联络,说明事情已经翻篇,梁彦平也觉得该缓和一下关系,于是开车去电视台接黎小姐。
“晚上想吃什么?”
“买菜吧。”黎蕊涵说:“回去做饭。”
梁彦平支起胳膊搭在窗沿,抬手按了按额角。
“怎么了,嫌麻烦?”
他转头看她一眼,笑笑:“没有。”
黎蕊涵抿唇,心下不由轻叹,其实很清楚他的性子。如果自己不主动,恐怕两个人真就这么算了。一段关系总要有人妥协,她愿意尝试改变相处模式,不想跟他无疾而终。
他们去超市买菜,然后开车回公寓。
从车库进电梯,黎蕊涵拉住他的手,分开五指扣紧,喃喃道:“你都没有这样牵过我。”
梁彦平低头打量,正在这时电梯门开,他看见一个娇小的身影,神色略微愣怔。
天气冷,她穿一件厚毛衣,底下是格子花样的毛呢短裙,深灰长袜,黑皮鞋。比上次见面瘦了些,小圆脸轮廓线条分明,五官大,不笑的时候懒懒散散,像没睡醒。但梁彦平记得她笑起来的样子,卧蚕堆起,如糖似蜜,幼态十足。
叶词目光扫过他,以及他和女友相扣的手,没有任何表情,连惊讶都没有。
走进电梯,背过身,发现要去的是同一楼层,叶词心里生出厌烦,眉尖微蹙,低头继续发短信。
她终于知道这套房子为什么能便宜租到了。呵,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拿她当搅浑水的工具呢。
杨少钧个神经病,白痴王八蛋,精神有问题。
叶词眼睑颤动,背脊有点僵硬。好在电梯里没有安装镜子,她毫无兴趣观赏身后两位情意绵绵的样子。漫长的十多秒过去,终于抵达八楼。
她如往常一般从包里掏出钥匙,准确插入锁孔,不慌张,很从容,很好。
“啪嗒。”
802,804,两户人家同时关上了防盗门。

◎(1996)你多大了,叶词?◎
1996年伊始,梁彦平的父母借了辆朋友的小车,满载年货,除夕当天一家三口回喜塔镇过年。
李絮芳坐在副驾低头数钱,早上从银行取出来的崭新钞票,两元五元十元五十元,一张一张塞进红包。
“有没有问过爸爸,家里棉被够吗?”梁超树说。
“肯定够,以前打过好几床棉花,蓬松厚实,比商场卖的还暖和。”
梁超树说:“带的电热毯到家就拆开,免得爸爸不舍得用,拿去送人。”
李絮芳说:“他用惯暖水袋,嫌电热毯容易上火。”
“睡前记得关掉就行了,暖水袋不安全,看没看报纸,今年出了好几起爆炸事故。”
李絮芳摇头笑笑:“行,还是你想得周到。”
梁超树见她已封好厚厚一叠红包:“邻居家的小孩要给吗?”
“还在上学的给,工作的不用。”
“我们那边只要没结婚,都可以收红包。”
李絮芳一听就念叨:“所以不爱跟你回去,有些人都三十几了,还好意思跑过来磕头要钱,没皮没脸。”
梁超树无所谓:“过年嘛,图个吉利,跟晚辈计较什么。”说着扫向后视镜:“本来今年打算哪儿都不去,好好留在津市休息,没想到彦平要回老家。”
李絮芳调侃:“老家过年好玩儿呗,镇上春节气氛更浓。他暑假回来,肯定被外公宠坏了,隔代亲,什么都不用他做,是吧少爷?”
梁彦平单手支额,懒散看风景,心绪飘荡。
大年三十,喜塔镇比暑假的时候热闹,人潮涌动,许多外出务工的人都回乡了。满街孩子乱跑,玩擦炮和摔炮。
到外公家,对门大敞,里面隐约有说话声,细细碎碎听不太清。
梁彦平上楼放行李,房间还是一样,床上用品换过,棉花被果然厚实紧密,一股子阳光晒过的干净气味。正要推窗,忽然听见李絮芳喊他。
下楼来,只见两家人整整齐齐,站在门外寒暄送礼。
肖三与李絮芳聊得热火朝天,旁边是他的二婚老婆卢月。叶樱抱住胳膊靠在门边,表情冷淡,没有参与交际的打算。
叶词从后面搂着她妈妈卢月轻轻摇晃,撒娇的模样。
梁彦平走出去,两手插兜,也靠到门边,歪头打量叶词。
她眉眼弯弯,好像胖了点儿,脸颊红通通,血气十足。
“彦平啊,有没有跟叔叔阿姨打招呼?”李絮芳一把拽他上前,仿佛骄傲的推销员,正要展示她的得意之作,眨眼间发现这孩子哪儿不对劲……嘶,他脖子上这条丑不拉几的围巾从哪儿来的?
“好多年没见过彦平了。”肖三打量他,赞叹说:“还在学建筑吧?真好,相貌堂堂,前途无量啊,你爸爸妈妈真有福气。”
端方自持的梁彦平这会儿表现出作为晚辈的基本礼貌,下巴微颔:“肖叔好,阿姨好。”
叶词努力压制骚动,双眸春光潋滟,心脏扑通跳得吓人。他戴着自己亲手织的围巾,像是一种不言而喻的宣告,只有他们两人看得懂。
叶词含住下唇,点点脚后跟,躲在母亲身后偷乐。
叶樱受不了她矫揉造作的模样,斜瞥过去:“姐,你抽筋了吗?”
“……”梁彦平退回门框边靠定,好整以暇,黑压压的眉眼轻描淡写打量她。
家里人多,一时倒不好相处了。两人默契地装作不熟,保持距离。
可叶樱深知内情。
这半年频繁的通话,每次都在夜里,座机一响,她那不值钱的姐姐欢呼雀跃跑下楼,有时连鞋子都来不及穿,接起听筒,立马嗲声嗲气,好像能掐出水来。
有一回叶樱实在看不下去,质问说:“你们这样算什么?他一个建筑系的高材生,放暑假来镇上养伤,顺便勾搭小姑娘解闷,勾完继续回去上学,你还真情实意当真了?”
叶词张嘴愣愣地:“啊?你怎么会这么想?”
“不然怎么想?你们要是正经谈恋爱,为什么偷偷摸摸不敢告诉父母?”
叶词满不在乎:“先相处相处嘛,又不是旧社会,用不着父母掺和。”
叶樱冷笑:“说不定他在北都有正牌女友,一边吊着你呢,没安好心。”
叶词打量妹妹恶言恶语的模样,拧眉笑问:“你对梁彦平有意见?”
“我是看不惯你这副花痴样!”叶樱突然发作:“平时不是挺厉害么,许慎缠了你几年,理都不理,我以为你眼光多高,原来喜欢倒追?梁彦平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如许慎呢!”
叶词被这死丫头怼得脑壳发胀:“许慎那个风骚浪货,对象一箩筐,换来换去,就没见他跟哪个姑娘好好在一起超过半个月,我又不是瞎子,他哪儿比得上彦平了?”
叶樱面无表情:“你就装傻吧,许慎那样不都为了气你么?”
叶词嗤道:“幼稚得要死,那种轻浮的男人我要来干嘛?”
“你嫌他幼稚?人家帮忙的时候呢?好的地方全被你抛到脑后,你良心被狗吃啦?!”
叶樱骂完扭头就走。
叶词一向吵架吵不过她,只能干瞪眼,气得肝疼。
姐妹俩当初刚刚搬来喜塔镇,遭同学排挤,吃过不少苦头,尤其叶樱腿脚残疾,本就自卑内向,更是受了不少冷眼和嘲笑。如果不是许慎罩着,可能她早就退学了。
叶词并非没有良心,她可以跟许慎做朋友,两肋插刀,但并不想做他的女人。
许慎身旁一大群跟班,越起哄,越刺激她心生抗拒。
没法子,喜不喜欢这种事,勉强不来,也骗不了自己。
比如她每次面对梁彦平就心脏乱蹦,呼吸紊乱,浑身不对劲。因紧张和羞涩引发的身体反应以前从来没有过。
小半年没见,隔着一条窄巷,坐立难安。
午后,李絮芳打扮妥当,带梁超树去儿时好友家做客,老李头出门买东西。
叶词趁父母在厨房商量团圆饭怎么吃,偷偷摸到堂屋拿起座机打电话。
没一会儿那边接起,不等她开口,梁彦平说:“过来。”
“……”她霎时心弦荡漾,耳朵又烫又麻,哦一声,挂了座机溜出家,三两步溜进对门。
堂屋天井和后屋都不见人影,叶词爬上二楼,走进房间,见梁彦平歪在木架床上,胳膊搭在枕头边,似乎正准备午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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