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点还可以说是愚昧无知犯的错,可最后一点呢?他如果真的珍爱她、担心她,怎么忍心让她一个行动能力都不健全的人不停承受生育的风险和疼痛呢?
这些行为本身就是不正常的。
只是在利双富单方面对外描述他们的夫妻关系时,让人重点偏移,忽视了这些不寻常。
在谈及汤萍萍精神上的异常时,民警提前接过消息,这会儿有心要支开利双富,利双富方才正心虚,当然不敢拒绝,一步三回头地被俩人推搡着出了门,医生们又需要去前台值守,屋里一下子空了出来。
卫骋看着帘幕后一小团人影,用梁州话叫了一声“桑”,对面并没有反应。
他等了会儿,走过去将帘子拉开,望着她懵然的眼睛又喊了一声。
她先是不敢置信,发现卫骋并不是随口乱说,混沌的目光瞬间笼上一层雾,几乎是用双掌爬着扑到床边,颤颤巍巍地“啊”了一声。
卫骋问道:“你可以听懂我说话吗?”
他这句梁州话还是临时学的,做不到听懂她的话,也不能和她交谈。
她猛力点头,又警惕地盯了眼房门,连带比划地不停说着什么。
卫骋道:“放心,他暂时进不来。”
她真的听懂了,情绪冷静下来,但仍旧用一种饱含激动和痛苦的眼神看着卫骋。
“你的名字叫‘桑’,是吗?”
她点头,学着他的发音“啊啊”两声。
卫骋懂了,“阿桑?”
她疯狂点头。
“你是梁州市伊奇那村人,出生年月是1982年12月21日。”
又点头。
卫骋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问道:“是利双富把你关在阁楼里的,对吗?”
“……”
泪水一瞬间盈满了她的眼眶,所有的委屈与苦痛排山倒海地席卷过来。
她喉间发出痛苦的嘶吼声,死命捶打着自己的头,破碎凄楚的声音任谁都惨不忍闻。就像一个即将溺死的人终于发现了水面上的浮木,尽管还没能来得及触及它,就已经涌起劫后余生的感觉。这感觉还不是喜幸,她要用无尽的泪还抒发自己内心的屈辱、忍气吞声,以及没有人能够理解的孤独和痛苦。
卫骋看着她不断按压自己的头部,狐疑之间有了个猜想。
窗外一阵惊雷响起,艳阳顷刻间被黑暗覆盖,乌云压城。
一场暴雨裹挟着狂风倾盆而下,她放纵的哭声被雷鸣掠夺而去,心里却升起27年来第一束日光。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将诊所内的人困住了。
走廊里民警和利双富谈论的声音不得不放大, 依稀可以听到是利双富在强烈要求带汤萍萍回家。可雨势汹急,就算民警们愿意放人,他们也没办法就立刻回去。
席鸣去接了杯热水, 敲门进来时,阿桑已经在卫骋的安慰下睡着了。她嶙峋的身躯上裹着单薄的衣料,瘦瘦小小的一团, 也不知道多久没睡过安稳觉,这会儿还微微起了鼾声。
席鸣把水放在床头, “哥, 你在想什么?”
卫骋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头, 神情不属。
席鸣挨着他坐下, 听着窗外哗啦啦的雨声,压低声音道:“我有一件事情始终想不明白。”
“说。”
“我知道师尊和我们分开行动是想降低贾正义他们的警戒心, 而且我们以游客身份也能探查到更多消息, 可这都建立在案件线索不齐全, 不能直接搜查的情况下。但现在我们已经有证据证明利双富和白骨案直接相关, 完全能够申请搜查证了, 直接让江哥带人来不行吗?为什么师尊还要绕这么大个圈子, 让我们想办法把阿桑带去医院?”
说罢又看了眼床上正酣睡的阿桑, 说:“如果直接在利双富家搜集到证据,再鉴定生活在小阁楼的阿桑的伤情, 也算是人证物证俱全了, 这不更方便吗?而且我们在人家地盘上, 强龙还压不过地头蛇呢, 终究是危险的。”
“你说得没有错, 但你师父也有她的考虑。”卫骋隐隐猜到了谢轻非有坚持要这么做的理由,只是暂时还不太明朗。沉吟片刻, 他看着被谢轻非评价为“又机灵又听话”的席鸣,问道,“如果你是凶手,在已有的条件下想要将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替换掉,该怎么处理这个人的尸体?”
“我吗?我想想……”席鸣摸摸下巴,“首先要把尸体藏到一个表面看不到的地方,最简单的就是挖个坑埋了,但这也不是完全保险的,毕竟这是乡下,万一哪天有人犁地给刨出来就不妙了。绑上石块丢进水里也是下策,绳索一旦被鱼虾咬断,尸体还是会浮上来,加上这附近都是流动水,水流速度很快,也不方便沉尸。不会被人怀疑也绝不会被人发现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也就是……最危险的地方?”
席鸣猛地站起来,一看外面的倾盆大雨,“我知道了!第一藏尸地点是小阁楼,尸体被封在了墙壁里!师尊说重要证据要等一场雨后才能发现,因为小阁楼漏风漏雨,暴雨之后墙体会被雨水渗透,藏过尸体的那一部分潮湿痕迹肯定和正常墙面不一样。最关键的是,利双富做过兔子广场的维修工作,他本身是个建筑工人,具备技术和工具,这才是真正的人证物证俱全!”
卫骋原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他真分析出个一二三来,也惊讶住了。
半晌,他道:“难怪谢轻非在搜查小阁楼之前要先把阿桑送出去。”
席鸣顿了顿,黯然道:“又是让利双富和贾正义将阿桑转移到卧室,又是想办法送她来诊所,迂回这么久,她不是在拖延时间,而是在给阿桑争取时间……她只是不想让阿桑知道自己这么多年都和一具尸体共处一室。”
夜幕将要降临时,雨已经停了有一会儿了,檐上滴滴答答有水珠滚落。
刑警队的车子开到旅馆门口,原本盯着谢轻非的村民纷纷惊恐地站起身,忙着给贾正义打电话,却不成想怎么打也打不通。
谢轻非和戴琳从楼上下来,他们又都看过来,听她道:“找贾镇长?这会儿恐怕找不到了,他正忙着接受调查呢。”
几人面面相觑,其实他们也只是临时被贾正义叫来“办点事”,并不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看到外面一堆警察也明白了什么,让开路没再阻挡。
江照林拉开车门等她俩上车,红蓝爆闪灯开启,一路喧嚣。路上遇到不明所以的村民都跟着车子追过来,等到了利双富门口,议论声在车门打开时潮水般响起。江照林带着搜查证,说着“来得正好,不愁没见证人了”,向群众解释完情况后带队直接上了小阁楼。
半个小时左右,侦查人员从屋内出来,将装着剩余八块骨骼的证物袋交给谢轻非查看。
“谢队,真和你猜的一样。那堵墙内部是后期被重新填充的,原来挖空了能容纳一具尸体的空间,就是为了藏匿死者。血液样本已经提取完毕,只需要等与嫌疑人的匹配结果。”
谢轻非当即打了通电话,那头席鸣接完,立马和两个民警打了眼色,让他们将利双富左右按牢后掏出手铐,在对方惊愕的目光下开口:“我是天宁分局的刑警,因你涉嫌故意杀人罪、收买妇女罪、非法拘禁罪,现依法将你逮捕!”
利双富的身子瞬间烂泥一样软了下来,止不住地摇头,疯狗一样狺狺狂吠,“我没有!”
“有还是没有,跟我回去再说。”
说着冰凉的手铐落在他手腕上,几人合力将他扭送上了车。
席鸣又回过来找卫骋,阿桑已经在刚才利双富的吵闹声中惊醒了,惊慌不定地望着两人。
卫骋告诉她利双富已经被抓了,她听得还不是很明白。
其实她坠入魔窟时才13岁,还是个小孩子,对很多事情的认知本来就没完全成形。而此后长达二十七年的囚禁中,她更加失去了一切接触与沟通外界的机会,没有一刻是被当做正常人对待的。
卫骋耐心地解释,说利双富不会再有机会伤害你了,你得救了。
她懵懂地眨眨眼,从两人温柔的神情中读懂了内容,嘴角露出个解脱的笑容。
席鸣问道:“哥,那待会儿她怎么办,和我们一起回去吗?”
卫骋道:“我要带她去医院做个检查,你跟谢轻非说一声,看看有没有女警可以陪同一下。”
“好。”
天宁医院。
卫骋跟着警车来时吸引了不少目光。原本这儿都是和他共事过快一年的同事,关系一直很和谐,后来他的身份一经曝光,大家又都知道他还是医院的半个老板,态度就更客气了。加上他如今虽然暂调到公安局,医院的职位依然保留着,见面人还是叫他一声“卫医生”。
路上还遇见上次背后说他坏话的男医生,卫骋一时没注意,擦肩而过之后才听到他在背后冷笑,于是回头看了眼,那人反倒惊弓之鸟般仓皇落跑。
阿桑被随行的两位女警照看着,卫骋借来轮椅将她小心抱上去,直接送到神经科做头部影像学检查。
等待结果的过程中谢轻非电话打过来。
“你那边怎么样了?”
“还在等结果。你呢?”
“我当然没问题。贾正义人还没进审讯室就把利双富给卖了,承认当年的户口关系是他找人帮利双富改动的,汤萍萍和阿桑都是利双富买来当老婆的。”
从贾正义的证词和利双富的初步口供中,当年的事情有了雏形。
1995年9月,汤萍萍因为在没有家人支持的情况下独自来到升州,生活费和学费成了最大的问题,她既然没和周少平诉说自己的不易,也不会开口向他借钱。所以在报到前一天她打算找一份工作,边挣钱边供自己读书。只是人生地不熟,还是上当受了骗。身份证被扣押,辗转不久她就被带到了合意镇,成为利双富“在城里打工结识”的对象。面对这样的局面,她除了接受顺从也没其他办法。
两个月不到,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利双富大喜过望,难得不再动辄打骂她,为着自己第一个亲骨肉呵护得不行。但汤萍萍生产时还是难产了,挣扎许久后撒手人寰。利双富中年光棍一个,就想要个媳妇儿给自己传宗接代,汤萍萍一死他觉得自己这生意做得太不划算,钱打了水漂,又找到当初把汤萍萍卖给他的人贩子要求他“赔偿”,就有了阿桑。而阿桑当年还是个小孩,年龄远达不到结婚生子的标准,为了省去麻烦利双富就没给已经死去的汤萍萍销户,而是将阿桑这个本来就丢失身份信息的人的存在彻底抹除,让她成为新的“汤萍萍”。至于真正的汤萍萍,她的死讯当然不能透露,否则镇上的邻居就知道他这媳妇儿不是正经路子找来的了。思前想后,利双富便把尸体砌进了墙里。
阿桑年纪虽然小,脾气却不像汤萍萍那样温顺,整日大吵大闹想方设法要逃跑。虽然她只会讲没人听得懂的梁州方言,但总这么吵嚷也不是个办法,万一真不留神让她跑了出去,吸引了有心人的注意呢?利双富便打断她的双腿,将她关在需要爬梯子才能上下的阁楼上,彻底断绝了她逃跑的可能。对外则又说,媳妇儿在大女儿送人之后受不了打击精神失常了,大家除了谴责他几句,也不会多说别的,毕竟那个年代这样的事情很常见,怪也只怪他这个媳妇儿心理承受能力太差。
阁楼里的女人于是成了众所周知的疯子。
“照他这说法,汤萍萍的死就和他没关系了?”卫骋问道。
“二十多年了,知道具体真相的人都不在了,真真假假也只能听利双富的一面之词。我当然不相信他的话,但没有人证,他坦诚出来的这些又恰能解释他的行为,罪行还真不好衡量。”
卫骋道:“说不定我可以给你个人证。”
“你是说阿桑吗?阿桑她……”谢轻非说到一半,忽然道,“等下再打给你,有个地方不对。”
挂断后谢轻非立刻拨了通电话给张水,开门见山道:“你说你27岁,这个年龄是虚岁还是周岁?”
张水不明所以,还是回答道:“是虚岁,我96年的。”
谢轻非道:“96年几月?”
“6月23日,这是我养父母告诉我的,因为我刚出生就被送人了,所以可以保证日子没错。”
“那你应该是26周岁。”谢轻非道。
张水一顿,“是……怎么了?”
“在知道你的出生日期之前,我一直受汤萍萍难产的死因误导,觉得她当时怀的孩子也没能活下来。而阿桑顶替她也不过是她死后两三个月的事,我也就以为你是阿桑和利双富的第一个孩子。可我一直忘了这茬,25周岁26周岁都可以是27虚岁,区别只在于出生月份上。你六月出生,说明你母亲上一年9月就怀孕了,所以你生母绝不可能是阿桑。如果你是汤萍萍的孩子,生父也不会是利双富。”
张水讶然道:“那我……”
谢轻非道:“你现在能过来一趟吗?”
对方应完,谢轻非推开审讯室的大门,往利双富面前一坐。
“你撒谎,汤萍萍不是难产死亡,是你蓄意谋杀!”
利双富吃了一惊, 忙否认道:“你不要乱讲话,我怎么可能杀人!”
“那她肚子里的孩子去哪了?”
利双富眼瞳震动,结结巴巴道:“就是、就是张水啊。”
“孩子的父亲呢?”
“是我啊, 还能是谁?”
“我也不知道还能是谁,反正不会是你。她怀上的时候还没遇见你,怎么可能生下你的孩子?而且尸骨上明显有孕期遭遇暴力冲击的痕迹, 你不是说你因为她怀孕的事很高兴,整天好好伺候着她吗?”
“我……也有照看不到位的时候, 她自己摔的吧。”
“前一个问题呢, 你为什么要说张水是你的女儿?她人已经快到了, 只要验证一下你们是否有关系, 你这个谎就扯不下去了。”
利双富顿时脸色铁青。
谢轻非放缓了声音,道:“你不要觉得她的养父母死了就没事了。她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贾正义这个帮凶又知不知道呢?你们感情是有多深啊, 能确保他不会为了减轻自己身上的罪行把真相和盘托出吗?”
利双富沉默片刻, 轻声道:“张水不是我亲生的, 当初说是把她送给张家, 其实张家也花了钱。”
遗弃亲子和买卖亲子, 性质就不一样了。
利双富并不笨, 此前他所坦白的一切都在避重就轻,想方设法减轻自己的罪名, 依仗的就是没有人能站出来说明当年发生的事。不过这点被确定后他就乱了阵脚, 开始拼命想自己还有哪里留下了漏洞。
谢轻非当然不指望他挤牙膏似的能吐露出完整的事件经过, 但经此一点, 她的其余猜测也便有底气说出来。
“我来告诉你当年的真相是什么, 你只需要告诉我是还是不是。”
利双富没有正眼看她,手掌紧张地握成拳。
“汤萍萍被你强迫之后不久检查出怀孕, 你以为这是自己的孩子,所以特别高兴。但医生告诉你她怀孕已经四五个月了,只是因为不显怀所以从外表上看不出来。你这才发现从头到尾她肚子里的就不是你的孩子,在她被你买来之前就已经有了身孕。这个事实让你恼羞成怒,觉得自己遭到了背叛,不顾她还在孕期就殴打踢踹她。在你找办法处理这件事时,想起了一直没能生育的张家夫妇。你觉得汤萍萍既然对你不忠,就得做点什么来补偿你的损失。但你又觉得戴了绿帽子的事情羞于启齿,对外只好认下了她肚子里的孩子。这孩子确实不能要,可与其白白弄死不如换点真金白银,所以你一直等到孩子足月生产。我说的这些,是不是和你当年的想法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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