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裙下乱臣(诗梳风)


沈霓紧了紧身上的氅衣,正要靠近火堆取取暖,刚走到沈照渡背后,却发现他垂下的衣摆不断滴着水。
“沈照渡。”
在看火的他头也没回,只轻嗯了一声。
“你把衣服脱下来,我帮你烘干吧。”
转动木棍的手顿了顿,他一脸戏谑地回头:“哦?娘娘这是愧疚了?”
沈霓脸上一赤,反驳道:“不是说我不是贵妃吗?还叫什么娘娘!”
被驳斥的沈照渡也不恼,起身将外袍脱下,反问:“不叫你娘娘要叫你什么?”
沈霓没有回答,继续红着脸指挥:“把里衣也给我。”
看见他不怀好意挑起的眉头,沈霓气急败坏解释:“你里衣也湿了。”
这次沈照渡没再顺从,又蹲下继续挑火堆:“我身体热,用体温就能烘干了。”
人不愿意,沈霓也不可能上手扒他衣服。
她走到火堆的另一边蹲下,扬开衣服靠近炽烈跳跃的火光,偷偷望向对面的人。
鹿皮上的毛被一点点烧焦,沈照渡用刀背把焦灰刮走。
“沈照渡。”沈霓往前挪了一点,等对面的人抬头时又立刻低头看火焰,平直僵硬道,“伤疤是你的功勋和荣耀,不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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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焰突然窜起,没回过神的沈照渡被烧了个结实,连指甲都被熏黑一角。
千斤重的自尊心作祟,他从不自谦,虚张声势地做出一个无敌的姿态,生怕别人会拿他的弱点攻击他。
半生的苦难并没有磨炼出云淡风轻的性子,他害怕听到旁人的指指点点,憎恨那些看低他,厌恶他的目光。
不过幸好,他们没有真正接触过乞丐,没有真的看过他肮脏恶浊的童年。
他的脏丑,从来不是因为疤痕。
十岁前他并不在赵州行讨,而是在更南边的淇州。
有手有脚的乞丐尚能街边行乞,但更多的是无法走动的老弱病残。
有依靠的还能苟活于世,要是弱者落了单,只有被蚕食的可能。
虎豹不相食,哀哉人食人。
为了不被吃,沈照渡只能变强,变狠,变疯狂。
他的养父是个瘸了一条腿的中年男人,虽然走不快,但胜在天生神力,加上他为了吃食能豁出命去,倒也没人敢欺负他们父子俩。
直到有一天,他们住的坊里出现了无故变得癫丧的人。这些人先会不停抽出呕白沫,大悲大笑,最后到处抓人撕咬,仿佛被鬼上身。
沈照渡也差点被这些人咬伤过。
养父担心自己也会染上这种病,连夜带着他离开,结果刚到达淇州边界,他突然发起病来,抓着城门的官兵不停撕咬。
另一边的官兵见状,一哄而上将他乱刀砍死,扔到城外的乱葬岗,沈照渡自此变成了无依无靠之人。
他回到淇州,回到那个住了十年的坊,可那里已经周边的居民被烧成废墟。行走在灰烬中,还能扒拉出几副烧焦的人骨。
外面的人说,这是乞丐的报应,每个乞丐就应该脏着来,脏着去。
离开坊时,他被路过的人砸鸡蛋烂菜叶,还有人拾起烧毁的碎石扔他,说他脏,说他是丑八怪,应该一起被火烧死。
逃窜出城后,他来到河边,洗掉身上头上的血污,换上偷来的旧衣,抱着膝盖看水里的自己,一句一句地告诫自己:“我不脏,我不丑。”
哪怕血又流了一脸,手脚满是难看的冻疮。
他不敢看沈霓,只高声反驳:“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丑了?本侯位极人臣,年轻俊美。”
沈霓抬头望去,发现这人比自己还心虚,嘴唇一弯,好心提醒:“再不翻面肉就要焦了。”
沈照渡手忙脚乱转动手中的木棍,鹿肉差点掉进火里。
这次,沈霓再没能憋住笑声,把衣襟里最后一颗覆盆子扔给他。
“沈照渡,诚实点会活得更轻松。”
小小的果子轻轻落在他怀里,带着春意和她的体温,潜入他唇舌之间,落在他柔软的心底。
祭日仪式在正午结束,沈照渡要赶在萧鸾回宫前带兵恭迎。
下山时天降大雨,道路泥泞,两人耽搁了点时间,下马后沈霓只能自己回瑶光殿。
行宫里本就不多的侍卫被叫到宫门前迎驾,沈霓走在宫道上,步伐从未有过的清盈。
当妃子时,连走路的姿势和跨步都有要求,快一步是失仪,慢一步是懈怠,行差踏错都是大罪。
“真是好久不见了,妹妹。”
目光尽头,沈霓看到自己的影子与另一个人影重合,立刻畏缩着后退两步,低头下跪。
“参、参见皇,不,太后娘娘……”
乌云飘到了行宫之上,沈霓看见一只手伸到她面前。
“姐妹相见,何须如此大礼,快起身吧。”
她低低应了声是,站在沈婳旁边的宫女立刻上前将她扶起。
被册封为太后的沈婳更是雍容华贵,一整套点翠头面,耳著金镶绿松石耳坠,一身艳红滚龙凤金边大袖衫,气势迫人。
沈婳也在打量沈霓,看到她也披着见红色氅衣,眸子浮上一层轻蔑,柔声道:“你一个人在瑶光殿也是无趣,不如过来紫微殿陪我坐坐。”
从来都是沈婳说了算,沈霓只敢听从,等沈婳转身离开后,她才起身跟上。
紫微殿是皇帝的居所,沈婳能住进去,就代表萧鸾接受了她。
沈霓不禁慨叹,这样的手段,就算没有成国公撑腰,后宫也无人斗得过沈婳。
“我记得你从前最爱喝九曲红梅,最近湖州上贡了一批给陛下,你今天有口福了。”
沈婳没有赐座,沈霓只能站着,颤颤巍巍地接过宫女递来的盖碗。
盖碗没有杯托,她只能捏住杯口,但也能感觉到滚烫的温度咬噬着她娇嫩的指腹,似有一百根针轮流刺进她指骨里。
“宫破那天,我发散颐华宫里所有的奴才去找你,可惜一无所获。”沈婳轻嗤,撇开盖碗中的浮沫,“本以为我们姐妹再无相见之日,哀家还要感谢沈都督把你救出去。”
沈霓惶恐跪下:“娘娘冤枉。出宫的事都是陛下亲自安排的,还有圣旨为证,和沈照渡绝无关系。”
“是么?”沈婳目光落在她颈后零星的印痕,“但你已经失身于他了不是吗?”
沈霓猛地缩了缩脖子。
“一日为宫妃,你生是后宫的人,死也是后宫的鬼。失了清白之身,丢了皇家与沈家的颜面,你怎么有脸面对先帝,怎么有脸苟活于世!”
茶水被震出杯口,顺着小几淌到罗汉床上。
“不过……”沈婳敛眉,又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温柔相,“你是哀家的妹妹,哀家没理由不护着你。”
面前搬来一张低矮的小几,上面垒起七卷佛经和笔墨纸砚。
一切都是那样的熟悉。
“下个月便是先帝的生忌,你把《法华经》誊抄一遍,以慰先帝之灵,求先帝原谅。”
宫女面无表情地把墨条递给沈霓:“贵妃娘娘请吧。”
沈霓垂着脑袋,撑在冷砖上的手一点点收紧,无声地反抗着。
“不愿意么?”沈婳冷哼一声,“还是你想让叔父知道,我们沈家出了你这样□□后宫的贱人!”
“我……”
“来人,”沈婳大声喝断她的反驳,“传赵州卫指挥使沈正荣。”
沈霓慌忙拿起宫女递来的墨条:“我抄,我现在就抄。”
沈照渡说不可能让她见父亲,其实沈霓也不想见。
她是个罪人,身为宫妃的自己竟然堕落为乱臣贼子的玩物,令双亲蒙羞,使沈家一族门楣倒塌。
这样的罪人,怎么有脸去见父亲?
一日为妃,终身为妃,那些枷锁桎梏哪里是能解脱下来的。
沈霓用膝盖挪到小几前,正要把清水滴进墨砚,背后殿门外忽然发出铮然拔刀声。
“拦我者死!”
沈霓闻声回头,紧闭的殿门被砰的一脚踹开,门外的沈照渡身着蟒服握刀而立,目露凶光,宛如从地狱而至的罗刹。
“沈婳,你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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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二十三
那晚被烫伤的嗓子似乎还在隐隐作痛,沈婳看着凶神恶煞走进殿内的沈照渡,放松的手不自觉捏紧。
“沈都督好大的口气,这里是紫微殿,没有陛下的传召谁也不能……”
“闭嘴!”沈照渡一手拉起跪在地上的沈霓,温声细语问,“能站稳吗?”
沈霓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跪过了,被拉起来时腿一软,踉跄地倒进沈照渡怀里。
“《法华经》有云,每自作是意,以何令众生。”沈婳冷眼看着相互依偎扶持的二人,“连自身都难保的人,谈何度化他人。沈都督当过出家人,这句话早该参透了吧。”
沈照渡收刀抱紧沈霓,直勾勾盯着座上的沈婳:“还能说这么多屁话,看来还是哑药最适合你。”
“大胆!”提起这件事,沈婳更是怒火中烧。
用感情留住一个人是虚无缥缈的,她要做的,就是趁萧鸾对她还有感情,尽快怀上龙种,求一线生机。
她问过太医,绝子汤未必真的奏效,只要调理得及时,还是能有孕的。
但因为那碗滚烫的绝子汤,她至今没能止得住血,谈何侍寝?
“你们二人淫|乱先帝后宫,如今还敢口出狂言,都给哀家跪下!”
“贼喊捉贼?”沈照渡冷笑:“你在陛下后宫淫|乱先帝后宫,扰乱朝纲,污蔑朝廷命官,罪加一等,要跪也是你跪!”
看到小几旁边没有杯托却冒着白烟的盖碗,他弯腰一手捡起,直直砸向沈婳。
“啊——”
动作太快,沈婳根本来不及躲避,薄胚盖碗在腿边炸开,溅起滚烫的茶水落在她裸露的皮肤上,烫出朵朵红梅。
“我连皇帝都不跪,更别说跪你。”沈照渡搂着沈霓转身离开,一字一句警告,“再在背后搞小动作,我先带兵抄了你们成国公府,后到颐华宫亲自手刃你。”
紫微殿外站满保护沈婳的侍卫,看到沈照渡破门而出,纷纷低头行礼,不敢妄动,把刚才听见的一切当作秋风,连带落叶一起扫去。
沈照渡腿长,步子迈得极大,沈霓走了几步已经大口喘气。
“你走慢点……”
“这就是你说的‘心安理得’?”
瑶光殿门前,沈照渡猛地停下,来不及收回脚步的沈霓一头撞在他衣服的蟒头上。
他的怒气还未平息,眉头蹙起,一双锐利的眼睛透着冷冽的杀气,再温柔的话语被他说出也咄咄逼人。
更何况这是质问。
“她是皇后,我是妃子……”
“是个屁!”
他大声呵斥,看到沈霓瑟缩了一下,立刻闭嘴,生气地背过身子:“你根本没记住我的话,白给你吃果子了。”
笼罩在心头的阴霾轻飘飘散去,沈霓笑着挠他背后的蟒爪。
“沈照渡,谢谢你。”
紧绷得刀枪不入的背肌松弛下来,可沈照渡还是不愿回头,沈霓只能挠他腰上的那条蟒,那是他难得敏感的地方。
“除了爷爷,你是唯一一个会为我出头的人。”
沈婳是成国公世子千金,从小就被捧在掌心如珠如宝的娇宠着,众星拱月,养出个目空一切的性子来,看谁都低人一等。
老国公在世的时候,沈霓还有爷爷为她出头,可爷爷去世,这世上便再无人敢为了她顶撞沈婳了。
如今又多了一个。
“别闹,我要走了。”他反手抓住沈霓,耳廓透着似有若无的红霞,“你父亲刚才提醒我,虽然我没参加祭日,但也要换上赐服迎驾,我才来找你的。”
沈霓笑容窒了窒,抽回手:“这样看我还要感谢父亲。”
沈照渡怎么看不出她的索然,舍不得她难过,更舍不得放她走。
他出言藉慰:“你父亲身体还不错,我盯着他刀穗看久了一点,他还跟我说起话来。”
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些闲话,沈霓眨了眨眼睛,沈照渡把嘴唇抿得紧紧的,连搭在刀柄上的手也用力得握出青筋。
“他说,刀穗是你娘亲手编的。”
沈霓看向他光秃秃的刀柄,幡然醒悟,卖傻道:“是啊,我娘心灵手巧,我小时候穿的衣物大多出自她之手。”
沈照渡下颌崩得更紧,才刚褪去的耳廓红云又憋得聚在一起,扭头就走:“我走了。”
他步子跨得极大,宽阔的背影眨眼就远去。
“沈照渡!”沈霓笑着大喊,“下次找我要东西,麻烦坦率点!”
笑声琅琅,莽撞的背影在酣春正浓处乍然停住,许久才开口:“我今晚会夜归,你别先睡了。”
说完,也不管沈霓答不答应,再次迈开大步向宫门走起,连衣袍也走得猎猎作响。
明天便是正式的春蒐,沈照渡重任在身,自然会忙到夜半时分。
怕沈婳又过来找麻烦,沈霓早早熄了前殿一半烛火,提着两盏灯回到床边按着小时候的记忆编穗结。
编了拆,拆了编,沈霓做得眼睛发涩,正要起身活络活络时,有人通传沈照渡回来了。
沈霓已经起身,打算出去相迎,不想传话的人隔着屏风道:“侯爷吩咐,夫人在此等候就行,不得踏出前殿半步,也不得发出任何声响。”
又在闹什么脾气?
屏风是丝制的,沈霓坐在里面也能朦胧地看出个轮廓。
她盘腿坐回床上,殿门打开的时候,夜风呼啸,还没来得及避开,很快又被隔绝门外。
“我以为都督在漠北待惯了,不会畏惧这点山风。”
手上的结穗啪嗒掉在踏板上,正欲开口的沈照渡停顿了一瞬,随即沉声道:“能承受不代表一定要承受,没必要和自己过不去。”
“况且,”他望向屏风里,“这里也不是所有人都吹过漠北能杀人的风。”
沈正荣环视正殿一周,两侧都有身形单薄的侍女站着,严肃板正的脸松动下来:“都督为人通透,一句菩萨面罗刹心当真是折煞。”
这也不是沈正荣唐突,朝野上下都是这样编排他这位当过僧人却杀戮无数的将军,沈霓的想法自然不可能发生。
谁会喜欢一个随意屠戮的恶人?
屏风后又传出噼里啪啦的倒塌声,这次沈正荣终于察觉,蹙眉问:“都督这儿还有人在?”
沈照渡看着摇晃的帷幔,嘴角的笑意似刀冷厉。
“我看看。”
他起身走进屏风,拔步床下几个线团还咕噜噜地滚着,有一个还胆大地滚到他脚边。
床上的沈霓抱着膝盖将自己缩在一角,可怜巴巴地看着他,用嘴唇做口型:“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沈照渡弯腰拾起线团,一步步走向床边,越过半个身子把沈霓抓到跟前:“不听话?”
沈霓拼命摇头,还双手合十以表忠心。
她哪敢让沈正荣知道自己在此,这不得把老父亲气晕过去?
然而沈照渡根本不吃这套,手慢慢往下移,看着她把下唇咬得发白,脸颊绯红,兴致盎然。
“都督,需要我帮忙吗?”
殿后是私密空间,沈正荣不敢擅闯,又怕沈照渡遇到劲敌。
那厢话音刚落,沈照渡的指尖已抵达,蠢蠢欲动。
低吟溢出嘴唇,沈霓连忙捂住嘴巴,一手拉低沈照渡的脖子吻了上去。
柔软的唇贴上来时,沈照渡一怔,正要慢慢品尝猎物的馥郁,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探到他身上修长纤细的五指一拢,七寸顿时被拿捏。
野兽苏醒,沈照渡立刻握住作恶的手,面前的沈霓眼波潋滟,脸上在哀求,手指却还在作乱。
“没人。”他呼吸渐重,收回湿润的指尖起身,将水蹭在沈霓脸颊,“有只猫儿跳进我床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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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二十四
春蒐的围猎从第二天开始,持续四天,期间统一在围场内设营搭帐,若无皇帝的令牌和圣谕,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入。
沈霓以为能自在几天,不想沈照渡有杀人的皇命在身,每晚都带着一只香喷喷的烤山鸡回来见她。
若遇上不当值的沈正荣,还把他一并捎上。
那三天里,沈霓静悄悄吃着烤鸡,隔着屏风听沈正荣的声音入睡,倒也品出了些小时候无忧无虑的意思来。
围猎结束当天,沈霓还等着沈照渡携鸡而回,结果等来的却是他要夜归的消息。
黄昏已过,如烟的春雨轻细而下,在光下织成一缕薄纱,润物细无声。
温泉亭内,雾气缭绕。
沈霓趴在池边,侍女一勺一勺温泉水浇在她如白玉雕琢的薄背上,澄莹的水顺着伶仃的蝴蝶骨借势而下,淌过修长的脊沟,隐入水下。
背上忽然一凉,血腥味渐浓,粗糙的指腹轻揉搓着她的后肩。
“伏案太久,这里都僵硬了。”
沈霓不动,随他犯禁:“作为始作俑者,都督这埋怨的语气过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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