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不会,嵇师弟不是叮嘱了小师妹,早日离开这里吗?”
 什么叮嘱?她刚刚怎么没听到?
 花盛妙茫然地抬起头,孟春邈凌空站在她不远处的晶石上,他略微抬头,似乎在慢悠悠地欣赏着什么美景。
 花盛妙僵硬地一点点抬起头,映入她眼帘的是空中漂浮着的,鲜红得仿佛能滴血的大字。
 【大师兄是邪祟】
 【不要相信他的一言一行,不要修行他的功法】
 【早日离开此处】
 血红欲滴的大字似乎说明了写下这些话语的主人的恐惧难言心情。
 原来嵇师兄给她留下的叮嘱在这啊……
 花盛妙整个人都麻了。
 ……这法宝就不能安个只有主人才能看到字迹的隐私设定吗?
 好消息是,她现在看到,并且开始相信嵇师兄叮嘱她的事情了。
 坏消息是,嵇师兄让她警惕的大师兄,也看到了。
 孟春邈慢悠悠开口。
 “小师妹,看完了吗?”
 花盛妙下意识回答。
 “看完了。”
 孟春邈慢慢颔首,他伸出手,从指尖探出的银白月丝,一瞬间将半空中的所有血红字迹都在瞬间抹去。
 “我们也该出去了。”
 花盛妙再回过神时,发现她似乎被那处储物空间强行排挤了出去,脑中微微发胀,身形也略有些不稳。
 孟春邈没有收回的玄月命线,在空中略微转弯,如同护带一样轻轻稳住她的肩膀。
 “银箱里的灵力,对师妹的元神冲击过大。师妹在升入幽微境前,还是少进入灵晶储物箱为好。”
 花盛妙还有一点茫然。
 “……好的师兄。”
 眼看着孟春邈的身形如同逐渐透明一般快要消失不见,花盛妙下意识叫住他。
 “孟春师兄!”
 孟春邈看向她,他的笑容仍然没有一丝变化,就连声音也依然温柔得近乎波澜不惊的深海。
 “小师妹,怎么了?”
 花盛妙有些脊背发麻,却依然鼓足勇气问下去。
 “师兄,不难过吗?”
 像是有些难以理解她问出的问题,孟春邈慢慢道。
 “难过?我为何要难过?”
 花盛妙对上孟春邈的死寂黑眸,她轻声问道。
 “……嵇师兄,是不是对您有些误解?您似乎……不是嵇师兄认为的恶人……”
 花盛妙的理智有些许动摇,虽然她的理智让她不要关心这些与她无关的闲事,可是大师兄刚刚的举动,又给了她一种矛盾的,与她刚刚相信的嵇师兄的话完全不符的割裂感。
 孟春邈唇角的弧度像是玉面佛子悲悯世人般的温柔怜笑,他静静看着眼前黑眸清亮的少女。
 “嵇师弟所言,小师妹信不信都无妨。我是最大的妖魔,自然也是——”
 他轻轻道,“最凶恶的邪祟。”
 “小师妹离我远些,也是最好的选择。”
 可能人都是有些逆反心理的,花盛妙下意识道。
 “我不!”
 “孟春师兄,我的意思是说——妖魔不一定会变成邪祟。我是花妖,可是我一心向道,我觉得我以后一定是个前途无量的好妖怪。大师兄,大师兄这么厉害,又帮了我许多,至少大师兄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好树妖!”
 花盛妙真诚地看着孟春邈,她知道自己笨口拙舌,刚刚的那一番又像是鼓舞又像是安慰的话语听上去七零八碎,似乎还不如不发言。
 可是刚刚那一刻,或许是师兄的神情触动了她,花盛妙突然觉得——
 大师兄其实也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可怕。
 如果连被大师兄帮了许多次的她,都不能在此刻多给大师兄一点信任,那么孟春师兄是不是就有点太……孤独了?
 似乎从来没有想过小师妹会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孟春邈安静地听完,他唇角的弧度似乎更加柔和,白袍洁净得不染丝毫烟火气息。
 孟春邈慢慢道。
 “小师妹,同我一起去见师尊吧。”
 花盛妙有些发懵。
 她和大师兄聊着的话题,是怎么如此跳跃性地跳到这一步的?
 而且她昨天不是和嵇师兄去喂过师尊了吗?今天又要去喂师尊吗?师尊一天吃几顿来着……
 花盛妙稀里糊涂地答应了下来,她如同小鸡崽老实跟在老鹰身后一样,亦步亦趋跟在大师兄身后。
 可是孟春邈似乎没有去湖中给师尊抓鱼的意思,大师兄身上的月线瞬间割裂着天空,开出一道足够两人同时进入的黑色大门。
 孟春邈朝花盛妙伸出手,花盛妙懵懵懂懂地将自己的手放在孟春邈手里。
 肌肤相触间,花盛妙只觉得孟春师兄的手如同月丝一样冰凉光滑。
 ……道理她都懂,只是大师兄的手连茧子都没有,是不是也太离谱了一点?
 孟春邈垂眸,看着小师妹皱眉着仿佛研究一个难题一样盯着他的手的样子,他轻声道。
 “师妹,你的玄月命线。”
 花盛妙猛然缩回手,连忙将自己手腕上的玄月命线伸了过去。
 都怪她还没有养成和大师兄一样,把法宝当成身体一部分的习惯。
 大师兄不会以为她刚刚是在故意轻薄他吧?!
 对上大师兄那张出尘脱俗的脸,花盛妙感觉自己干巴巴的解释,毫无说服力。
 “师兄,我刚刚不是故意轻薄……对您不敬的。”
 孟春邈握住她玄月命线的手依然平稳,他看向花盛妙的柔和笑容中,似乎透着淡淡的不解。
 “轻薄?什么是轻薄?”
 看着纯粹如稚子一般的大师兄,花盛妙沉默了一下,还是选择诚恳道歉。
 “师兄……总之,如果有人对你做了让你不舒服的亲近举动……就是轻薄。我刚才没反应过来就碰了师兄的手……”
 孟春邈若有所思,他静静看着一脸苦恼的小师妹,神情温柔如云中明月。
 “无妨。我并不讨厌师妹。”
 孟春邈再度伸出手,似乎极为耐心等着花盛妙将手放上。
 看着花盛妙没有反应,孟春邈微微偏了偏头,似乎有些疑惑。
 “师妹?”
 花盛妙突然有些茫然。
 事情是怎么突然发展到好像她突然拐骗大师兄牵她手的地步的?!
 憋了半天,花盛妙只能憋出一句。
 “师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在外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算了,师兄,我们快点去看师尊吧。”
 花盛妙希望能跳过这个话题。
 然而孟春邈的身形在原地不动。
 保护好自己?
 他倒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叮嘱他。
 看着小师妹耳边的小花苞,孟春邈唇角的弧度微微上扬,他温声应道。
 “好。”
 似乎想到了什么,孟春邈又慢慢道。
 “师妹在外,也要小心。若是遇到难缠的敌手,可以试试将玄月命线变化成我的模样。但不到生死关头,师妹最好不要这么做。”
 花盛妙被大师兄的话勾引起了好奇心。
 玄月命线就像是一团可以随意变化的橡皮泥一样,她已经试过了将玄月命线变化成雨伞,利剑,铜钱,包子,可似乎这法宝只能变化成寻常可见之物,而且只能持续较短的时间。如果玄月命线变化成她不了解的东西,只会变成虚有其形,没有什么实际作用的,比如说手机外表的砖块这样的死物。
 如果让玄月命线变成人,那不就是只会变成一个雕塑一样的假人吗?
 所以——
 “师兄,为什么最好不要将玄月命线变化成您的模样?”
 然而孟春邈的死寂黑眸看向她,他温和,却似乎难得得有些认真道。
 “因为,我也不知会发生何事。”
 大师兄的这句回答看似一句废话,然而花盛妙丰富的想象力,只凭这一句话,就已经能脑补出许多细思极恐的结果。
 她向孟春邈郑重保证。
 “师兄放心,我一定不会轻易尝试的。”
 孟春邈慢慢点头,他身后的玄月命线仿佛嘉奖一般的,轻轻摸了摸花盛妙的头。
 “师妹,乖。”
 走进那扇大门后,花盛妙发现他们竟然一步就来到了那座白色小岛上。
 只是与她昨天和嵇师兄一起到访的场景有些不同,毫无波澜的深海像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凝固深渊,海水的颜色浓得和墨汁一样,海里没有巨龟浮现而出,洁白的沙滩上也没有无数小龟冒出头,就连那深红如血的宫殿,也寂静得像一座死牢。
 花盛妙原本以为她昨天见过的场景已经足够可怕,没想到她今天见到的这种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更加让人不敢出声。
 然而孟春邈像是一点都不觉得这里的安静有多么诡异。
 孟春邈指尖一动,一条月丝如入无人之地般伸入他脚下的泥沙中。不过片刻原本洁白的海沙就变成黑红如血的颜色,然后这黑红土壤里,如同时间被成百上千倍加速一样,突然出现了无数株摇曳的嫩叶和野花。
 清新的原野草叶气息弥漫开,那些原本如同消失一样躲在泥沙之下的小龟,此刻迫不及待地从沙层下爬出来,用力地刨土,咬上脆甜的草茎和嫩叶。
 这场景格外的和睦融洽,看着大师兄垂眸低眼,温柔微笑,耐心看着那些小龟进食的样子,花盛妙的身心微微放松间,又忍不住生出了一点疑惑。
 虽然这些小乌龟进食的样子真的很可爱,可是大师兄,看上去真的不像会喂养可爱小动物,反而很像是准备喂完之后,再拿这些被喂饱的小动物去喂其它东西的人啊……
 一想到昨天师尊咔嚓咔嚓咬着重鼎的声响,花盛妙突然有些不敢多想。
 直到这片突然出现的草叶和嫩花被密密麻麻的小龟们啃食殆尽,陆陆续续有小龟重新钻回土沙中,她才轻声问道。
 “师兄,我们何时去看师尊呢?”
 孟春邈静静地看着那群小乌龟钻回土里。
 “小师妹不是已经在看了吗?”
 花盛妙陡然一惊,她下意识看向脚下三两成群,还在扒拉着她鞋履,似乎想让她挪开方便吃草的小龟。
 “这,这是师尊?师尊不是在大殿里被关着吗?”
 孟春邈的声音缓慢温和得不让人心烦,反而有种让人能静下心的平静感。
 “大殿里关着的是师尊的血魔化身,并不是真正的师尊,它平时镇压在血牢里,若是胡言乱语,吵嚷着要吃血食,师妹也不必在意。它饿久些就没有力气害人了。”
 花盛妙有些艰难地转头看向了那座宫殿,她突然想起昨天嵇师兄特意带了一鼎鱼来喂师尊的血魔化身的经历。
 那活鱼算是血食吗?
 嵇师兄不会是带着她干了一件坏事吧?
 想到孟春师兄刚刚提及的“害人”,花盛妙硬着头皮,还是将昨天嵇师兄带她来这里的事,都一五一十地告诉给了大师兄。
 “……师兄,血魔化身吃了活鱼,不会从牢里跑出来吧?”
 花盛妙沉重的做好了面对捅破大篓子的心理准备。
 然而孟春邈淡淡道。
 “不是什么大事。将师尊的道身和血魔化身同样削过一层就好。”
 花盛妙还没来得及想这个“削”是什么削法,下一刻,她就感觉柔软的月丝轻轻再摸了摸她的头。
 “师妹,乖。”
 孟春邈死寂的黑眸静静看着花盛妙,他仍在笑着,明明还是那张出尘脱俗的面容,却发出让人头皮发麻的温声感慨。
 “我不想让小师妹怕我,所以,小师妹不要变成和师弟,师尊一样的怪物,好不好?”
 哦,师弟,师尊原来都变成了怪物吗?而且听起来他们的下场都不太妙啊……
 但问题是说出这番话的大师兄,看起来最不像个正常人吧!
 所以大师兄真的有必要叮嘱她当个正常人,而不是立刻找人看看师门的风水吗?!
 花盛妙内心复杂,然而被大师兄摸着头的她,只能战战兢兢,小鸡啄米地点头。
 “师兄,我一定会听话的!”
 大师兄的话成了最后一根压倒花盛妙念头的稻草,她终于坚定了跑路的决心。
 她一定会听嵇师兄的话,早日另投师门,不让师门上下皆不正常的传统受到哪怕一点点玷污!
 孟春邈看着一脸写满“我一定会努力的”小师妹,终于感到满意般地放过了她。
 然而还没完,孟春邈凝视着那片深海,突然温声问道。
 “小师妹会用玄月命线了吗?”
 花盛妙下意识点点头,又回想到刚刚大师兄生草的操作,还是不坚定地又摇了摇头。
 然而大师兄循循善诱得像一个教导孩童的温和长辈。
 “师妹,将玄月命线放进去。”
 花盛妙迟疑地看着那片和墨水一样的海。
 “师兄,是放进海里面吗?”
 孟春邈耐心地点了点头。
 “师妹试试看,能不能找到师尊的道体。”
 花盛妙已经隐约有了猜测。
 “师尊的道体,是那只大龟吗?”
 孟春邈点头,甚至还温和地向她解释了让她这么做的原因。
 “师妹昨天才见过师尊,师尊若是记不得,就应该削去两层甲壳了。”
 所以她是钓鱼执法的那个诱饵吗?
 花盛妙僵硬地点点头。
 孟春邈温声安抚她。
 “师妹不怕,我不会让师尊真的伤到师妹的。”
 只要她乖乖当好一个工具人师妹,大师兄就会保护她。
 花盛妙听懂了孟春邈的言下之意,她闭上眼,玄月命线投入水中的同时,她也虔诚许下一个心愿。
 她的心愿也不大,只希望她第二次拜入的师门里全都是正常修士就好了。
 …………
 原本灵力操纵玄月命线的时候,花盛妙感觉自己像是多了一条无形的手,对周边事物也有一种模糊的感应。
 只是等玄月命线入水的时候,一股沉重而滞重的阻力,像是逐渐隔绝了她和玄月命线之间的联系。
 玄月命线越往下方探去,这种阻力就越发强大。
 花盛妙漫无目的地飘下了一会儿,就有吃力得想要打道回府的感觉。
 然而突然间,一双眼睛似乎盯上了她。
 是那只巨龟!
 ◎你不要过来啊!◎
 可并没有出现花盛妙想象中的巨龟扑上来啃玄月命线的血腥场面,相反,那双眼睛的主人警惕地盯了她好一会儿之后,仿佛遇到了天敌一样,立刻将四肢和头都警惕地缩进了龟壳当中。
 花盛妙的玄月命线轻松地靠近,贴到了龟背上。
 “师兄,我好像找到师尊的道体了,师尊没有攻击我。”
 孟春邈凝视着海面。
 “我看到了。”
 而下一刻,海水诡异地抬高着平面,一条细长的月丝般的光线,牢牢捆在巨龟身上,如同是捆绑着螃蟹的麻绳,拉住巨龟直直拔上,没有让巨龟有半点挣扎闪躲的空间。
 海浪如同海啸一般朝着他们所在之处冲来,翻滚的黑色海浪足足升起十几层楼的高度,仿佛能湮灭周围的一切光亮。
 花盛妙下意识闭上眼,然后她听到了孟春邈的温柔声音。
 “师妹,别怕,已经没事了。”
 花盛妙劫后余生地睁开眼。
 整片海面仿佛都恢复了刚刚的死寂,除了岸上被五花大绑,缩在壳里的头抵着月丝的巨龟说明着刚刚发生的一切并不是她的想象外,连海滩上的洁白细沙都没有被打湿一分。
 大师兄,竟然这么可怕吗?
 她确实看着大师兄对付嵇师兄如杀鸡屠狗一样简单,而嵇师兄给她的压力极大,似乎嵇师兄对付她,也不比掐一朵花难到哪里去,那么大师兄的实力,肯定不只是幽微境,难道是幽微境之上的凝玄境?不会比这还要高吧?!
 花盛妙好像有一点理解,为什么天龄宗都没有人管管这群上下都不太对劲的游池道人一脉了?
 “师,师兄,您,您是什么境界的修士啊?”
 花盛妙大着胆子问道。
 “境界?”
 孟春邈看着她,像是听到了一个不熟悉的词汇。
 他缓声道,“我不记得了。”
 花盛妙头皮微麻,顶着大师兄的微笑继续问。
 “天龄宗里,比师兄强的修者有多少呢?”
 孟春邈垂眸看着她,声音温柔轻缓。
 “我许久未与人来往,不知宗内几人强弱。”
 花盛妙暗暗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不是师门上下强到宗内没有人敢招惹大师兄,那么她按照正常程序改换师门,问题应该不大。
 而看着被五花大绑的巨龟,看着大师兄身上的月线刺出,花盛妙条件反射一样地闭眼,几乎不敢想象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场景。
 然而削壳之事,似乎也没有花盛妙想象得那么血腥残忍。
 听到一些仿佛土层掉落,活物乱爬的声音时,花盛妙慢慢睁开眼。
 光滑明亮的玄月命线,如同锋利至极的刀刃,如同切入黄油一样轻松切入巨龟的龟壳,龟壳上原本大块的土壤砂石,哗哗得全部掉落下来,烟尘弥漫之间,仿佛卷起一场大型的沙尘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