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这个可能,花盛妙立刻放出了自己的月线,并且向月线下达了“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就开餐”的指令。
幸运的是,她设想中的最糟糕的情况没有发生。
剑鬼留下的剑气像一个没有存在感的跟屁虫,除了一直跟在她身边以外,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只是在骨剑宫中修炼了不知道多久,当花盛妙睁开眼,发现师兄和剑鬼都没有回来的时候,她有些忍不住了。
再这么等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花盛妙走向骨剑宫原本是大门的位置,可原本出现的“殿门”此刻就像殿内那些骨砖一样,严丝合缝得没有半点出口缝隙。
但是,这些骨砖中涌动的“暗色液体”,似乎突然变得有些稀薄。
骨砖中的那些剑气,都去哪里了?
花盛妙这么思考着,目光逐渐从墙壁挪上,当她看到头顶原本剔透如琉璃般的骨墙,突然如同无数颗星辰闪动一般,在黑压压的“暗海”中,涌动着明灭不定的剑光时,她不确定地想道。
这些剑气,为什么都汇聚到了这里?
殿内冰冷的气息更为压抑着,她突然听到了隐约响起的,如同某种硬物挤压到了一起的细碎声响。
她灵光一动间,立刻让月线将她包在坚固的白茧里。
几个呼吸之后,白茧如同被无数道利箭射中一样,发出沉闷而可怖的猛烈声响与颤动。
果然,是剑气!
剑鬼留在这些怪物骨头里的剑气失控了。
没有剑气的压制,这些怪物的骨头重新开始生长。
但是在无数可怕的冲撞声响中,花盛妙又听到仿佛利器撞击般看似渺小却坚持不懈的细微声响。
当外界的响动完全消失时,花盛妙终于敢试探性地将月线化成是遮挡着太阳的伞,自己小心地从伞下看向四周。
活过来的骨剑宫,还有那些失控的剑气已经彻底消失。
留在原地的只有一处沙坑,还有她面前,一柄光芒暗淡了许多,剑身看上去甚至有点坑坑洼洼的透明小剑。
刚刚,这柄剑气也在保护她?
花盛妙的心情有些复杂,她没想到口口声声说着要杀她的剑鬼,留下的剑气真的在保护她。
而此刻,那柄透明小剑的剑身微微颤动着,它的剑端似乎受着某种力量的吸引,隔空指向一个方向。
然而某种力量似乎又压制着它,让它不能自由移动。
花盛妙脑中突然生出了某种猜想:“你,想去找你的主人吗?”
剑鬼和她的师兄,难道是遇到了天大的麻烦,才不得不动用原本压制着骨剑宫的剑气?
剑气似乎听懂了她的话,乖乖停在她的面前。
花盛妙终于下定决心。
“你帮我指路,我带你一起去找他们。”
剑气终于不再像陀螺一样,纠结得转个不停,它立刻如同一条灵动的银鱼一样,在她身前指路。
跟着剑气的指引,她一路上没有遇到什么怪物。
伞外的阳光深红晦暗,照得沙漠如一片猩红的死寂鬼域,她此刻用路师兄留下的皮毛,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再加上撑着伞,受到的影响不是很大。
可是伞外,剑气如同被扭曲了的直线般变得有些奇形怪状,偏又不肯跟着她躲进伞内。
在阳光的照射下,剑气原本稀薄的形体突然变得凝实,只是它的颜色越来越晦暗如墨,又像是逐渐融化的墨色寒冰。
花盛妙忽然明白骨剑宫中的那些剑气,为什么是那样的颜色与形状了。
跟着剑气走了不知多久,当剑气终于停下的时候,花盛妙看着眼前陡然出现的,沙漠中凹陷下的漆黑如墨的“湖”,有些难以确定剑气的意思。
她的师兄们,难道在这片湖之中?
◎“师兄,不可以——像刚刚一样,突然抱住我。”◎
花盛妙用延长的月线伞柄, 将岸边的一块石头推了进去。
石头无声地没入了黑湖之中,连一丝多余的响动都没有发出。
她又尝试了几次,浸入湖水中的石头,沾染到湖水中的部分都如同被溶解般消失了。
而随着时间推移, 水岸线慢慢后退, 就如同这片黑湖正在悄无声息地沉入更深的地方。
花盛妙思索之中, 突然看见一直跟在她身边的剑气, 突然扎进了黑湖里。
黑湖原本波澜不惊的湖面, 如同滚沸的开水漾动着气泡,湖水竟然如同有意识一般,被看似无形的力量拨开分成两片静止的湖泊,中间出现了一条深不见底的,足以容纳一人走下去的湖底通道。
黑色剑气突然从通道中钻出来,如同催促般在她面前绕飞一圈, 然后钻入通道之中。
花盛妙伸长着月线,进入通道中。
她逐渐发现,这片黑湖的湖水, 竟然就是由无数道墨色融化的剑气组成。
它们如同忠诚警惕的卫士,拱卫着湖底之中它们真正的主人。
看到通道尽头,如同陷入熟睡中,漂浮在湖水中的剑鬼, 花盛妙原本还想再找一找虞师兄和路师兄的身影。
然而这时, 死寂的湖面, 陡然如同饥渴难耐的蛰伏凶兽,张开漆黑巨口, 数十米的浪潮猛然掀起, 朝着她所在的方向狠狠打下。
面对近在咫尺的恐怖“湖水”, 花盛妙本能地想用月线化成白茧,保护自己。
然而下一刻,她身后贴上的不是白茧,而是一个些微冰凉却沉稳可靠的拥抱。
有人,抱住了她。
预料之中的疼痛久久没有到来,花盛妙慢慢睁开眼,周围是一片沉黑死寂,偶尔闪动着些许剑气锋芒的“湖水”。
她似乎被带入了湖底,不远处就能看到剑鬼隐约漂浮着的身躯。
那么问题来了——抱住她的这个人,到底是谁?
花盛妙艰难地仰起头,她惊喜交集地看到了一张心心念念许久,却没有想到真的会出现在这里的面孔。
“大师兄?”
黑暗之中,大师兄抱住她的温柔力度与紧贴肌肤之间,没有半点可供她逃脱的空间。
他垂眸看着她,如云中仙般飘渺出尘的面容上,不见半点笑意。
大师兄原本就好看得不似人的面容,在周围沉黑湖水的映衬之中,更是苍白如同毫无瑕疵的玉石仙像,让人越发有种头皮发麻,本能警告着身体要立刻逃跑的无缘由的恐惧。
花盛妙原本已经习惯了大师兄这张脸的冲击,可是此刻,在大师兄沉默注视着她的冰冷目光中,花盛妙一时间有些分不清她眼前的是真的大师兄,还是她的月线变成的“孟春邈”。
“师兄,您是从诡域之门里进来找我的吗?”
孟春邈迟迟没有开口,他仍然保持着拥抱她的姿势,像是一尊从诞生之日起就定格了姿势的坚固雕像。
就在这时,花盛妙突然听到许多道婴儿的刺耳哭声似乎在近处响起。
而在哭声之中,逐渐浓郁起的血腥味道,更是让她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
湖水底部,怎么会有孩子的哭声?
那些婴儿的哭声,很快弱了下去。
黑暗中,有一道苍老的声音缓慢响起。
“这批剑仆,资质太差,竟然只有三个活下来。”
又有一道仿佛金石交击,似人似铁的古怪声音恭敬响起。
“长老,附近的群落中,已经没有初生的婴孩与体质合适的成人了。”
苍老的声音似乎沉重地叹息了一声:“再让他们休养生息三年,剑宫的诸位长老,等不了太久了。”
“是。”
黑暗之中,有刺眼的光线陡然亮起。
剑鬼原本漂浮的身体,还有漆黑的剑气湖水,不知何时倏然消失。
花盛妙抬头一看,只见她周围慢慢显现的,竟然是一处与骨剑宫相似,只是比骨剑宫还要壮丽辽阔数十倍,由无数怪物巨大骨头堆砌成琉璃墙砖,砖墙地面中涌动着沉暗剑气的宫殿。
宫殿内部格外的寂静,然而数米之高,需要人仰头才能看到的神龛上,盘腿坐着数百个气息死寂,宛如活尸的枯瘦闭目老人。
而那些老者身上,竟然插着无数柄短剑,剑尖没入他们的血肉中,然而他们的神情安详而喜悦,如同沉浸在至高无上的极乐当中。
这里是哪里?
她不是在黑湖底部吗?
花盛妙疑惑之际,突然看见先前为她指路的剑气再度冒出,它如同有灵性一般,剑尖隐隐指向剑宫内部偏下的位置,似乎还想要她跟着它走。
然而此刻她还被孟春邈抱住,根本没有行动的空间。
花盛妙虽然还有些不理解眼前的一切,但是她也不可能一直呆在大师兄怀里。
她试图和抱住她的大师兄沟通。
“师兄,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
“师兄,你能不能先放开我?”
“……”
“师兄,你现在听得到我说的话吗?
“……”
经过多次尝试,花盛妙逐渐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大师兄,好像听不懂她说的话。
身处在陌生而危险的环境中,还被不知道是友是敌的“大师兄”一直固定在一个位置,花盛妙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但她意外发现——月线竟然还在她的手腕上。
也就是说,她面前的,是真正的大师兄?
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花盛妙立刻让月线拉开孟春邈紧紧抱住她腰间的手。
终于,孟春邈动了。
他伸出手,握住了她努力挣扎的命线。
孟春邈原本抱住花盛妙的手臂,因为这个动作而松开些许。
她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终于能逃离大师兄的怀抱。
花盛妙下意识站远了孟春邈几步,生怕又被他抓回来。
但问题也随之而来。
原本应该被她完全掌控的月线,此刻被大师兄牢牢握在手中。月线如同被捏住七窍的蛇,没有半点逃脱的机会。
孟春邈如人似鬼的雪白面容,仍然不带丝毫神情地静静盯着她,就如同对她刚刚所说所做的一切都无动于衷。
月线另一端收不回来,大师兄又无法沟通,花盛妙深吸一口气,只能试探性一步步走近孟春邈。
“师兄,不可以——像刚刚一样,突然抱住我。”
花盛妙一边说着,一边严肃地用手势,向大师兄比划着自己的话语。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大师兄,试图从大师兄手中收回自己的命线。
好消息是,当她慢慢靠近孟春邈的时候,大师兄终于松开了手,月线终于回到了她的手腕上。
坏消息是,大师兄在放手的同时,抓住了她有月线的那边手。
但这一次,或许是她过于生动的手势和神情起了作用,孟春邈没有再牢牢抱住她,不给她活动的空间,而是顺着她的力道,慢慢跟着她,往剑气指引的方向移动。
感觉到大师兄不带一点脚步声地“飘动”着,跟在她的身后,花盛妙只能苦中作乐想道。
虽然大师兄现在好像听不懂人话,也不会笑,但至少,大师兄刚刚保护了她,暂时应该是值得信任的。
不过另一件同样令人头痛的事情,也再度浮出。
大师兄现在这副听不懂人话的样子,怎么带她找到诡域之门回去?
难不成刚刚大师兄抱住她,是想变成诡域之门,想把她从身体里塞回去?
花盛妙越想这个解释越觉得合理,但是诡域里的两位师兄生死未卜,她也不可能在没有确定他们安全之前,就这么尝试着从大师兄怀里钻回去。
花盛妙停下脚步,再用上手势和缓慢的话语,试图向大师兄解释她的想法。
“师兄,我们,先找到两个师兄,再一起从门里,回去。”
花盛妙不确定她最后做出的虚空抱抱动作,是否能让大师兄理解,但是孟春邈握住她手的力道,确实放松了一点。
从剑宫的地下台阶一路往下,他们似乎来到了一处地下暗室,可是周围浓郁的血腥与腐臭味道让人不安。
她面前的剑气突然停下,花盛妙的心神再度回到面前的环境来。
黑暗之中,分明传来强烈的喘气和闷哼声音。
花盛妙心中的不安感觉越发强烈了,而当有人打开了暗室的门,点亮了灯火时,她一时有些难以接受眼前如炼狱般的景象。
十数个瘦弱无比的孩童靠在暗牢的角落,他们身上的血液与脏污结成厚厚的污垢,有几个躺倒在地,气息微弱。
少数几个仍睁着眼的孩子,神情狰狞,身上的青筋爆起,他们身上都插着数柄和神龛上老者的剑气相似的短剑。
唯一一个没有发出哭泣呻,吟之声的孩童,他一声不吭地跪坐在地,他身上插着的剑气最多,身上所结的血污也最厚。
而这个孩子的冰冷眼神,让花盛妙格外眼熟。
她来不及想这股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立刻准备出手救人。
可是这一次,她的手指从这些孩童瘦弱的身体之中穿过,什么都没有碰到,像是穿进了一层虚幻的黑影中。
然而那个跪坐在地的孩童,似乎隐约察觉到了她的存在,往她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十二剑, 出来。今日轮到你容纳剑气了。”
跪坐在地的孩童慢慢从地上站起,他的身体略微摇晃着,却还是跟上了来人的脚步。
接下来,来人将孩童从暗室的台阶一路向上, 带到了殿外的黄沙之上。
无数庞大而透明剑气由远而近地插在辽阔无垠的丘陵上, 如同是天地之间矗立的一座座巨大墓碑。
这些巨大的剑气中, 涌动着无数精纯而透明的剑气, 这些剑气似乎按照一定的特殊规律在剑碑中循环流动。
剑宫中人从剑碑中凭空抓出一把新凝成的透明小剑。
他将这柄透明锐利的剑气慢慢插入孩童的腿中, 缓慢而郑重得如同进行着无比庄严的祭祀仪式。
孩童跪坐在地,从头到尾都咬牙隐忍着这堪比酷刑的疼痛,即使浑身颤抖也不发一言。
确定剑气大半没入血肉中,剑宫中人再熟练地拿出孩童身上插着的十二柄剑身血红,宛如吸足了血的旧剑。
孩童伤口中流出的血液染红了身下的一片黄沙,换来了那人一声满意的赞叹。
“十二剑, 要是挨过了今晚,你就可以被称为十三剑,正式成为剑宫的侍剑弟子, 前途无量啊。”
孩童点了点头,扯出一个冰冷怪异的笑容,声音嘶哑答道。
“多谢前辈指点。”
这一刻,花盛妙终于想到了这个孩子给她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是剑鬼!
这个孩子的声音, 与剑鬼有八成的相似。
一瞬间, 更多的疑问涌上她的心头。
这个孩子, 难道是——小时候的剑鬼?
而她面前出现的,都是剑鬼小时候的经历?
虽然一直没办法真正触碰到眼前发生的一切, 花盛妙还是开口道:“师祖……剑鬼前辈……您能看得到我吗?”
然而孩童模样的剑鬼沉默跟在剑宫来人身后, 除了最开始那一眼, 仿佛至始至终都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
而当孩童模样的剑鬼一点点撑着僵硬的身体,回到了暗牢之中时,还勉强有着一点清醒意志的其它孩童,看到他背上的新剑,竟然流露出羡慕的目光。
“竟然又多了一剑……”
“真好啊……十二剑……不,你已经是十三剑,以后……要是你能成为剑宫长老,就可以让剑仆……帮你养剑了……”
奄奄一息的角落里传来更微弱而饱含渴望的哭声。
“我也想……当长老……能有剑仆……帮我养剑……该多好……就不用,那么疼了……”
喃喃说完最后一句的孩子,陡然睁着眼,失去了全部生息。
就在这时,暗牢之门再度打开,穿着厚厚皮毛,面容怪异,五官棱角尖锐,如同被无数平直利剑拼成非人面容的怪人慢慢走了进来,他的声音赫然是花盛妙不久前听过的金石交击的古怪声音。
“是谁……死了?我要把他……丢进剑煞胎……”
暗室里陡然响起低低的压抑哭声,所有人都畏惧无比地远离怪人的位置。
然而刚刚还忍受了新剑刺入身体痛楚的孩童剑鬼,却陡然抬起头,声音嘶哑道。
“侍剑师兄,我可以和您一起去吗?我……想送他一程。”
怪人的目光落到了孩童模样剑鬼的新剑上,他原本冰冷的声音似乎缓和了一些。
“是十二剑啊……今夜之后,你就可以直接叫我师兄了。剑煞胎……虽然不详,但你若想看看,倒也无妨。”
孩童剑鬼恭敬地跪下,他腿上伤口的血液原本已经快要止住,却随着他的动作而再度撕裂,留出新的血液。
“多谢师兄。”
怪人伸出手,他的尖锐手指从手掌中脱出,如同利剑般穿起死去的孩童身体。
孩童剑鬼步履蹒跚地跟着他,他们往宫殿之后的小路走了许久,才终于走到怪人口中的剑煞胎所在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