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心魔是不是乖得,太像她的大师兄了一点?
花盛妙自己都被这个突然生出的念头吓了一跳。
不管怎么看,她的大师兄,都和乖这个字扯不上任何联系吧。
可是,大师兄——
不应该就是很乖,很听她的话,虽然偶尔会有一点恐怖,但是还是愿意为了她维持人的特性……
越来越强烈的诡异感觉在花盛妙的心中翻涌着,现实与感觉的奇异冲突,让花盛妙本能地想到了她昨天看到的那面白纱。
如同是伸出自己的十指般自然的,当她格外强烈地想要看到那面白纱时,白纱陡然清晰地浮现在她的面前。
可白纱上的字迹却如同被某种力量刻意模糊着,然而只凭这些零星出现的字眼,花盛妙脑海中陡然浮现出许多奇怪的,她明明从未经历过,却又觉得格外熟悉的记忆。
……大师兄,剑鬼,桑师弟,玉鬼……诡域……
仿佛是从旁观者的角度阅读了一段自己的记忆,当她睁开眼,看向面前的“大师兄”时,虽然她的记忆未能恢复完全,但是花盛妙已经能够确定——
这个人,不是她的大师兄,而是将她拖入了这个邪域中的罪魁祸首,也就是真正的剑鬼。
她原本还想要继续与剑鬼虚与委蛇,至少要等到她完全恢复记忆,再考虑与剑鬼彻底撕破脸面。
然而当触碰到她的眼神时,剑鬼沉黑的眼眸失去了所有的光亮。
“师妹,都想起来了吗?”
被剑鬼这样的眼神看着,花盛妙反倒有种眼下的场景不像是与最终反派碰面,而更像是她这个负心人被痴情者质问的心虚感觉。
不是,她也没欠剑鬼师兄什么情债吧,就算剑鬼师兄等了她万年,这也不是她强逼剑鬼师兄等的。
她才是那个可怜的苦主吧!
花盛妙的心虚顿时消失,她心中有了几分底气。
“师兄是怎么知道的?”
她气势不输剑鬼半点地继续质问道。
“师兄将我困进幻域里,还清掉了我的记忆,难道不应该是师兄先向我解释吗?”
她一边理直气壮地问着,一边试图和她真正的大师兄沟通,找出破除幻域的方法。
然而真正耐下心与大师兄沟通时,大师兄给她的感觉却有些奇怪。
他像是一团朦胧而巨大的虚幻阴影,似乎只残留着抱住和呼唤她的几分本能。
而更多的阴影已经从她身边逐渐蔓延到这个世界,原本的地面变为无数只眼睛拥挤滚动在一起的猩红血肉,黏腻的血泡与无数畸形的肢体汇聚涌动着,如同这个世界正在被某种恐怖之物侵染着,往日温馨而日常的景色变得越发诡异恐怖,她脚下的地面仿佛变成泥泞的,被阴影一点点吞噬交缠血肉的邪异之渊,连空气都变得让人阴冷发寒。
剑鬼仿佛对此毫无察觉般,他注视着她,却像是一具披着空荡荡的人皮,却毫无情绪的枯骨。
“师妹看着大师兄,与看着剑鬼,是不一样的。”
“我明明就是师妹的大师兄,可为什么师妹还能将我当成剑鬼……”
眼见着剑鬼在这种时候了还沉浸在这种自欺欺人的骗局里,花盛妙再也忍不住了,她冷声道。
“师兄,你还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我的大师兄,自始至终,只有孟春邈一个。就算你冒用他的名姓,将我拉入幻域之中,你也不可能成为他。你明明能做我唯一的剑鬼师兄,为什么一定要执着于做我的大师兄呢?”
但也害怕太过刺激剑鬼,花盛妙略微放缓声音道。
“师兄,现在把我从幻域中放出去吧。我会拉住大师兄的,不让祂真的吞了你的。”
然而剑鬼空洞的黑眸中,却如同枯井底部点燃了两簇幽幽的火光。
“我冒用他的名姓?”
剑鬼苍白的十指紧紧抓住她的手腕,他轻声却带着森森恨意地一字一句道。
“明明是他偷走了我的身份,窃走了我的名位。师妹,你知道我在我的天命里,看见了什么吗?”
“我才是与师妹初识的那一人,我本应该是师妹最名正言顺的大师兄!而孟春邈这个名字,也是师妹起给我的姓名。”
“他才是那个不该出现在这里,来自界外的邪祟!他扭曲了我的天命,顶替我的位置,偷走了我的师妹。”
剑鬼面容下似乎有若隐若现的红纹浮动着,那些红痕如同拥有生命的虫子,在他的血肉中扭曲而挣动着,似乎随时可能突破这层血肉涌动出来。
然而剑鬼仍然毫无察觉般抓住她的手,如同疯子齐力向正常人证明自己的正常一样,嘶哑而恳求道。
“师妹,他才是最该消失的那一个。若是没有他出现,这一切的邪祟诡物都不会出现,修真界也应该与我幻域中的世界一样平和。”
“师妹,他骗了你,真的是他骗了你!你信我,你信我啊!”
剑鬼宛如字字泣血的嘶哑控诉,宛如撕扯走了最后一层,庇护着幻域的力量。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却也仿佛多出了无数呓语般的血肉之声,密密麻麻的眼睛与血肉悄无声息地蔓延覆盖着,却被无数道阴影般的恐怖剑气斩出深壑似的创口。
而那创口之中,又生出一排光滑而巨大的眼白,被眼白注视的剑气如同陨落的星火般坠落而下,而再度浮出空中的剑气上,已经长出了无数滚动的全白眼球。然而这些异变的剑气,又会被更多迅猛如星雨的剑气斩灭。苍穹与陆地,仿佛变成了这两股邪祟之力对抗的战场。
花盛妙的头皮微微发麻,她能感觉到地面发出的恐怖震颤。
然而最恐怖的是,在剑鬼身上,她竟然感觉到了与大师兄给她的那股相似的恐怖邪异之力。
她原本以为剑鬼刚刚说的都是他疯病发作下,连自己都信以为真的疯话,可是现在,花盛妙心中不得不浮现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假如,剑鬼说的,都是真的呢?
没有给自己继续动摇下去的可能,花盛妙冷静看向剑鬼。
“我是不可能相信师兄空口无凭之言的,除非,师兄愿意让我搜魂——”
剑鬼看着她,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要答应下她的这个要求。
然而下一刻,剑鬼的面容,甚至连他的白氅,都覆盖上了一层畸形血肉与诡物交织而成的阴影。
“不。”
被血肉阴影最终覆盖住的那一刻,剑鬼的脸上却出现了轻松的,如同终于放下了最后一丝执念与不舍的平静笑意。
花盛妙终于能从那点笑容里,依稀捕捉到剑鬼当年意气风发时锋锐与坚定的身影。
“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师妹,哪怕是我自己。”
当剑鬼松开原本紧握住她的手的那一刻,花盛妙预感到了什么,她陡然想要开口,却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推进了门中。
在眼前的景象消失的最后一刻,她看见剑鬼颤抖着看向她,宛如贪婪地仍然想要抓住她,却极力控制住本能渴望的,漆黑眼瞳一点点消失,只剩下面容上一只只浮现而出,逐渐布满整具身体的恐怖眼白。
花盛妙跌落进了门里,当门完全关闭,她仿佛隐约感觉到一股巨力撞入诡域之门上,发出让人头皮发麻的啃噬之声。
然而门连同剑鬼一样很快消失,她落入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白雾之地,照明夜珠的光亮也照不透周围那层白雾。
◎“……成亲,就成亲吧。”◎
之前发生的一切仿佛只是她的一场噩梦, 然而看着手腕上柔顺的灰线,花盛妙抹去了心中最后一丝动摇。
她听到了极其细微的猫叫声,顺着猫叫的声音前进,找到了极其熟悉的洞府。
十数只狸猫可怜巴巴地蹲在她的洞府内, 却不敢迈出洞府一步, 仿佛白雾中藏着让它们不敢靠近的危险。
花盛妙检查了那些狸猫一番, 发现它们就是之前汇聚在白猫观主身边的那群普通狸猫, 连人言都不太能听懂。
或许, 这些猫是剑鬼师兄刻意留给她解闷的。
可她现在是回到了真正的天龄宗,还是进入了魔宗?
为什么这里没有一点人的迹象?
剑鬼和大师兄现在又怎么样了?
花盛妙心中的问题越来越多,她拨动着自己手腕上一银一灰的两条命线,发现它们比较往日都更为沉寂,如同被某种力量压制了活跃的程度。
她试图让命线带路,却发现无论她往哪个方向, 最后都会走回靠近洞府的位置。
花盛妙冷静下来,努力梳理着自己脑中越来越完整的记忆,想要找到其它能够走出这片白雾迷宫的方法。
……迷宫……白雾……
等等, 离开镇祟司的时候,剑鬼雕像是不是让天枢十一将眼身交给了她?
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花盛妙果断从储物戒里掏出天枢十一的眼身,郑重问道。
“天枢阁下, 你知道怎么离开这片白雾吗?”
然后天枢十一扫视着这片白雾, 惊疑不定道。
“这, 这里是迷雾荒墟?”
花盛妙问:“什么是迷雾荒墟?”
见花盛妙一无所知,天枢十一耐下心解释道。
“迷雾荒墟是魔宗所在之地, 也是与幽无镜海, 太初月境并列的三大禁地之一。因为魔宗将宗门建在迷雾荒墟中, 所以即便正道大宗屡屡想要围剿魔宗弟子,却难以找到安全进入迷雾荒虚的入口。”
花盛妙知道幽无镜海与虞师兄有关,她也听闻过与幽无镜海相关的许多诡异传闻。而这迷雾荒墟竟然能与幽无镜海并列,显然诡异程度不在幽无镜海之下。
不过太初月境,月……这是否与大师兄有什么关联?
花盛妙来不及多想,她催促天枢十一搜寻着周围。
天枢十一环视了一圈,确定这片迷雾荒墟都是由无边无际的迷雾覆盖着,而在这片迷雾的边界,竟然是无数重新通往此处的诡域之门。
这也意味着她不可能从白雾边界离开。
然而听着天枢十一的叙述,花盛妙不见半点气馁之色,她陡然抬头,她看着头顶不见半点星辰的苍穹,陡然问道。
“天上呢?天上有什么?”
然而天枢十一只是往天上看了一眼,眼身内就出现了许多如同被硬生生撕裂的诡异血红裂痕。
天枢十一颤抖着声音,虚弱而恐惧地答道。
“太初月境?为什么太初月境也在这里?”
即使见识过了再多诡异恐怖不过的邪祟,天枢十一此刻也格外不寒而栗。
它到底来到了什么诡异之地?
这次不待花盛妙问,天枢十一就急切地解释道。
“太初月境是三大禁地中最恐怖的禁地,其他禁地尚有探寻后全身而退之人。只有进入太初月境,从未有人能从此地活着离开。”
“传闻进入此地,会看到一轮极其恐怖而圆满的巨月。曾有数十位道君与真人一同结伴探寻太初月境,最终只有一丝残魂疯癫逃出,那残魂传出不可进入太初月境,更不可靠近巨月的消息就彻底消亡了,就连镇祟司过往的数位天枢也陷落于此地。”
“为什么,为什么两处禁地,竟然会出现在一处?!”
天枢十一的眼身剧烈颤抖着,几乎怀疑他的真身也会受眼身连累,一同暴毙在此刻。
然而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面前的少女如同下定了某种决心,陡然握住了他的眼身。
“天枢阁下,你的眼身,可以安在我身上吗?”
花盛妙很冷静。
她前所未有的冷静。
知道这里出现的两个禁地都与她的师兄们有关,她就更加坚定了她心中的念头。
就算是禁地,也不会比她的师兄现在的战斗更加危险。
天枢十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话语,然而触及少女坚定的眼神时,它还是艰难地应下了这个特殊的要求。
花盛妙感觉到自己脸上陡然多出的一颗无比灵活,似乎能三百六十度旋转滚动的眼珠,她不愿去想自己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费了一点功夫控制住那颗多出来的眼球,不要随便翻滚看到她自己的脑子后,花盛妙抬头,看向那片漆黑苍穹。
此刻,她终于看到了天空悬挂着的,那轮诡异的巨大苍白的圆月。
她唤出了自己的道种,如同一层白纱般朦胧的书页,似乎被笼罩上了一层银白的月辉。
她原本就能看到,原本就能真切地感觉到那轮巨月中的无形之物,只是正常生灵拥有的求生本能,让她下意识蒙蔽自己的感知,忽视甚至拒绝来自那轮巨月的存在。
所以当她放下全部的抗拒,恐惧,让自己的道种靠近那轮月亮,甚至主动逼迫道种窥视巨月时,她终于再度看见了,浮现在书页上的无数密密麻麻的,如同无穷无尽的血液从夜空流淌而下的红字。
这些红字越来越多,它们撕裂着白雾和苍穹,形成一道道恐怖的深壑。
她的道种快要承载不起这些诡异的红字,花盛妙甚至能慢慢感受到自己的道种即将被这些沉重的红字压碎成灰的无能为力。
但她心中此刻没有过多惊慌,花盛妙一一拿出了虞师兄留给她的道种,嵇师兄,师尊,路师兄,兽鬼……所有师兄在幻域中送给她的“礼物”,在离开幻域后,它们都变回最原本的道种模样。
最后,是剑鬼的雕像。
当所有的道种与雕像融化为粘稠而恐怖的心核之力,流入她的道种中时,花盛妙感觉到她的身体如同一个新生的世界般,被数种庞大却毫不冲突的邪祟之力填满。
这或许可以称得上一个奇迹,她,像是变成了一个活着的,与正常的世界对立的邪祟,也变成了一处完整的“暗面”。
这一次,她也终于能够直视并理解书页上所有的红字。
它们是一条条错误的,被否定的命线。
无数如同星尘般悬浮的命线飘荡在她的面前,汇聚成川流不息的命海,它们起源于一切活物都不存在的死寂,最终也归于一切生灵都完全灭亡的永恒安眠。
而这片死寂与生机完美并存的辽阔命海中,有着一片比如今的她这片暗面更大,也更完整的“暗面”,这处“暗面”与她相比,就近乎如同星辰与尘埃般有着天壤之别。
即便他们相隔这一整片命海,花盛妙也能感觉到这庞然巨物如同一处无形黑洞般对她的吸引与震慑。
可在这片渺如尘埃般的命海中,却有一条明亮而扭曲的命线,与无数条扭曲而畸形的黑色命线,一同虚幻地联系在她与那无形巨物身上。
那条命线在一点点将她拉近那位庞然巨物,花盛妙难以提起任何一点抵抗与防备的心思,而这一瞬间,她终于得到了来自这无数条命线上的讯息。
过去的她,未来的她,每一个时刻前,做出了每一个选择后的她,都如同这无数纠缠而扭曲的命线上微不足道的一点。
有她出生在地球,出生在万年后的修真界,出生在万年前的修真界,出生在诡域的无数种可能,她可能是捡到师门里所有人的大师姐,可能是一颗诞生了微弱神智的凡花,还有可能是一个杂役弟子,或者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凡人。
而这无数种可能中,大部分的她可能会遇见了剑鬼,嵇师兄,其它师兄,甚至可能与任何一个师兄定情终生,然而这些命线都被一股恐怖的力量扭曲而否定着,最终只留下最明亮的,她真实经历的每个时刻汇聚而成的天命。
花盛妙仍然有许多疑惑,然而她顺着融化进她的一部分的剑鬼力量,窥见了剑鬼与她联系的那条命线。
在那条命线里,她降生于万年前的修真界,只是那里没有黑日,没有邪祟与怪物,甚至没有生成有智慧的界灵。
剑鬼是剑宫宗主的大弟子,也是所有人公认的大师兄。
花盛妙进入了剑宫,她勤勤恳恳地练剑,被剑鬼看入眼中,与剑鬼日渐熟悉,有一次她无意问道。
“师兄原本的名字是什么呢?”
“我没有名字,”剑鬼坦然道,“我原本只是奉剑的剑奴,他们都叫我百剑奴,后来我杀了剑主,他们就叫我百剑。现在所有人都只称呼我为剑子,还有大师兄。”
花盛妙一时哑言:“……师兄,就没想过给自己起个名字吗?”
剑鬼随口道:“我不在意称谓,师妹给我起一个吧。”
花盛妙将此事记在心上,感觉到这件事可能是一个和剑宫大师兄打好关系的时机,她回去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了一个能配得上剑宫大师兄的名字。
“师兄,你觉得——孟春邈,这个名字怎么样?”
剑鬼大部分的注意力都只放在自己的剑上,他随意道。
“好。”
花盛妙还有些惊讶,“师兄不想听一听这名字的意思吗?孟春,是师兄出生的生辰之月,也是我和师兄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邈是愿师兄的道途渊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