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仲平思忖再三,多少有了些头绪,他命人喊来陈氏。
从未被赵仲平主动想起的陈氏欣喜不已,她以往都是低眉颔首,脸上的表情也大多是浅淡内敛的,这一回破天荒有了几分颜色。
她既欣喜又紧张的进了书房,看着似乎有些局促,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替赵仲平磨墨,就见他已经放下了毛笔。
“你进门多年,我怎么见你和我的两个妹妹都不大亲近?”
赵仲平温声说完,陈氏脸上的神情已由惊喜转为错愕,而后则是不知所措,她以为夫君是要责怪自己,连忙低头屈膝认错,“是妾身不好……”
还没等她说完,就被赵仲平打断,他眼神厌烦,但脸上笑容和煦,“阿瑜,我并无责怪你的意思,”
赵仲平顿了顿,继续道:“只不过是担忧你和平娘舒若她们的关系不够好,在府里举步维艰。尤其是如今二妹深受爷娘疼爱,你若是能与她打好交道,对你也是有利的。”
赵仲平愈发柔声,一副替陈氏着想的样子,循循善诱道:“二妹进国公府以来,你做嫂子的也不曾送过什么,不如仔细挑些好的,时不时送去,只当是叫好。
你放心,只要是跟二妹之间的往来,不必吝惜钱财,不够的我补上。”
陈氏许是一时没绕过来,下意识道:“可舒若妹妹是爷娘最看重的人,并州能寻来的最好的一切怕都在她的库房里了……
妾身恐怕再怎么不吝惜钱财,也打动不了她。”
赵仲平的脸色难堪了一瞬,只能强忍着心中不悦,语气生硬的说,“那便罢了,你多顾着些二妹,进来时不时去见见她也就是了。”
陈氏打量着赵仲平敲不出喜怒的脸,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若是一般人家的夫妻,兴许还能撒个娇,含糊过去,可陈氏跟赵仲平的夫妻情分淡薄,远没有到此种地步,她只能讪讪福身,“妾身明白了。”
不提赵仲平在陈氏这里受到的挫败,崔舒若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却深思起了今日的事。
对她而言,无异于意外之喜。
她算是间接的参与进了齐国公的考验里,但不同的是,她什么都不用做。在齐国公眼里,她是辅佐未来齐国公的人选,以目前的形式,世子不会轻易废立,可却有可能会死,赵巍衡就是那个备选。
崔舒若坐在席子上,轻轻的转动茶碗。
话虽如此,被动的辅佐赢家和下对输赢,是截然不同的。
她一同进了书房是众所周知的事了,这段时日,她怕是私底下见谁都不好。不过也无妨,崔舒若的目光落在了院子外长得正好的柿子上。
崔舒若的脸上浮现笑意,她唤来行雪,问对方如今她院子里的柿子树开得好,正巧到国公府已久,可却一直没有和几个嫂子们一同聚聚,未免不美,若是自己想要请她们一同过来品尝,再准备些席面,该如何做?
行雪官宦人家出身,又在府里待了许多年,对这些人际往来了然于心,很快就流畅的说出来。
崔舒若伸手提醒她停下来,笑着说,“那就按你说的办,有什么需要的就派去去取,不必事事都经过我。”
崔舒若眼睛弯得更深一些,握住了她的手,“我信你。”
面对崔舒若重于千钧的三个字,行雪一愣,神情说不出是喜悦还是讶异,但眼神却坚定了起来,“郡主放心,奴婢一定不会辜负您的厚爱。”
崔舒若将事情交给行雪以后,只需要偶尔过问几句,因为行雪确实尽心尽力,安排得极好。
在崔舒若安安稳稳坐在室内喝茶的时候,系统忍不住控诉老奸巨猾的宿主。
【亲亲,您怎么能这样呢!】
崔舒若不以为意,“我怎么了?”
【亲亲您嘴上说信任,其实就是想偷懒,这可不行,有违我们统的宗旨……】
崔舒若淡定的给自己续上一杯茶,“统子,你不懂,这叫知人善用。你瞧瞧古往今来的皇帝,聪明的就放权,他们管着人,即便一辈子不上朝或是后来沉迷炼丹都没事,可什么都抓在手里的皇帝呢?
是,政治清明,但早早地把自己累死,诸多抱负都没能实现,说不准还会遇到一个败家子,把他积攒多年的家底挥霍一空。统子,人类文化博大精深哦~”
系统本意只是想先控诉宿主偷懒,然后再劝导她应该更主动点去做善事,不要每次闷声不吭直接干个大的,然后能躺平很久很久。
可是宿主太厉害,它每次都占不到上风。
系统甚至都能想到宿主会怎么回答,“你就说我功德值攒了没攒?”
它就无言以对了。
统生艰难啊~~
不过,跟对了宿主确实不用操心业绩,听说有的统跟的是废柴宿主,不但要统手把手教怎么获得功德值,还总是质问自家统为什么一定要逼迫他得功德值,总想着不劳而获。
听说那只统年纪轻轻,数据运行都不流畅了,多半是被气的。
这样看来,它实在是跟对了宿主,偶尔还愿意给它买零嘴呢!!
想到这里,系统觉得它又骄傲了起来,挺起自己的小胸膛,继续放养宿主,去找别的统听统界八卦了。
崔舒若还不知道系统的小心思,也不知道系统多么以她为傲,而是静静地盘算明日的小聚。
陈氏也没想到自家夫君才提过一嘴,自己就被崔舒若请了过去相聚,临行前赵仲平还特意叮嘱她宴席上多注意着点崔舒若和孙宛娘有没有窃窃私语,或是私底下的交集,而她若是能抓住机会,好好的和崔舒若打交道那自然就更好了。
陈氏虽说不算顶聪明,可好歹阿耶也是官身,不至于真的蠢到一无所觉。
听到赵仲平的交代,真到了崔舒若那一块小聚,用着席面的时候,难得比以往热络,跳出来敬了崔舒若好几杯,说了写好话,着实把其他人都吓到了。
崔舒若既然打的是想要与几位嫂嫂小聚的名义,自然就不会只请孙宛娘和陈氏,还请了其他几位庶子的妻室。不仅如此,她还请了赵平娘,免得哪一日传出她工于心计,倒把赵平娘衬得无礼的谣言。
未雨绸缪多准备些,总不会出错。
何况,人越多才越好呢。
崔舒若特意把赵平娘的席位安排在自己身边,和孙宛娘之间隔着赵平娘,如此一来,在外人眼里,即便是想窃窃私语,怕也是不能了。
崔舒若要的就是这样,免得给人遐想的余地。
不仅如此,宴席上的几位嫂嫂,她都没有厚此薄彼,而是一样的交谈说笑,包括陈氏。不管陈氏如何努力热切,她都是不失礼数的应付,但又不叫人觉得她们俩特别要好。
一群后宅女子凑在一块,除了钗环首饰,也免不得聊些外头的是非。
也不知怎的,就提起那位将并州闹得满城风雨的侯监察使。
席上的都是齐国公府的女眷,也许细枝末节上要争论,可在立场上都是一致的,提起侯监察使自然是同仇敌忾,每一个说他好的。
有一个荣长脸的女眷,额上点着朱砂,捋了捋身上的披帛,语气不屑,“谁不清楚那位侯监察使不过是靠着妻族发家,也不知他走在外头怎么敢那么嚣张,掂量着没人清楚他是什么底细呢。”
“谁说不是,对柳氏一族奴颜媚骨,到了并州就耀武扬威。”
一群在后院里大都不是简单人物的女子们凑在一块,倘若要非议谁,那真是能把他祖宗十八代都拎出来阴阳怪气,变着法的骂。也就是在这样的情景里,崔舒若也从众的插了句嘴。
“可不是么,听闻那侯监察使‘入赘’柳家的时候,都二十好几了呢,寻常人家早娶了妻,看来啊,他要么是家徒四壁,要么是身有顽疾。”
崔舒若在说到“入赘”的时候,咬字故意重了些,大家都以为她是在奚落侯监察使对妻子一家卑躬屈膝的姿态,于是一个个都掩嘴笑了起来,很是欢乐。
可只有孙宛娘听懂了她的意思。
崔舒若的目光和孙宛娘一触即分,看似轻飘飘,可两人心里都有了数。
崔舒若便清楚今日这场小聚的真正目的算是达到了。
这就是和聪明人打交道的好处了。
陈氏也的确一直关注崔舒若和孙宛娘,可方才不过是一句玩笑话,她当真是不觉得有什么,还在想赵仲平是不是多虑了。
等到小聚要散了,陈氏还特地走得慢一些,想看看崔舒若和孙宛娘会不会趁这个机会暗中说话。然而,并没有,非但没有拖延,甚至孙宛娘连一点留恋都没有,在经过陈氏身边时还颔首浅笑打了声招呼。
陈氏慢慢悠悠的离开了崔舒若的院子,眼看孙宛娘都走远了,两人间确实没有交集,她心里总算是放心了。于是回去将小聚上的事同赵仲平说了,表明崔舒若和孙宛娘之间确实没什么。
赵仲平才算是放下心。
在陈氏小心又暗藏期盼的目光里,赵仲平放下手里的毛笔,俊朗不凡的面容带着浅笑,“今晚,我去你房里。”
陈氏低下头,白净的面容犹如远山蒙霞,羞怯不已。
也正是因为她的低头,故而没能看清赵仲平面上一闪而过的为了应付而生出的不耐。
防备归防备,可齐国公布下的考验还是要给出成果的。
等到侯监察使再次带着士族豪绅的人来寻齐国公的晦气,看看他究竟要交出怎样的答复时,一群儒生拦住了侯监察使。
他们个个义愤填膺,似乎侯监察使是害了他们全家的凶手一般,没个好脸色。但断人前途和杀人父母又有什么差别呢?
儒生们拦住侯监察使,不可能让他走。
而且文人的嘴,剜心的刀,骂起人来字字不带脏,句句戳人肺。
他们质问侯监察使为何要为难齐国公,齐国公是并州刺史,政治清明,所有的政令都下得理所应当,治下百姓和乐。话里话外就是在指责侯监察使是个小人,喜欢搬弄权术,为难忠良。
但最主要的是,怎么能同世家沆瀣一气。
虽说侯监察使联合世家主要是为安置流民一事进行发难,可之前世家也甚为齐国公在庶民间选拔贤能并开设学堂一事颇有微词。
这些儒生大多都是庶族出生,齐国公的政令可谓是给了他们一个爬向官场的机会,而不是做个低贱庸碌的小吏。
世家既然能因为齐国公触及他们的利益,而选择和侯监察使合作,儒生们为什么就不能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而跑来和侯监察使对峙呢?
要知道,所谓庶族,往往不少是家境富庶的,不过是比不得世家传承久远罢了。
这些儒生人数众多,在并州绝对算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当他们联合起来为难侯监察使的时候,法不责众,侯监察使总不可能真的把他们都抓起来吧?
尤其是儒生的背后还有赵仲平在撑腰。
赵仲平素日里礼贤下士,因着自己文采斐然,又有心结交,文士儒生们都对他倍加推崇,此事只需要稍露口风,有的是愿意为他效马前卒的人。
看着侯监察使被一众气愤的儒生围在马车上不敢下来的样子,赵仲平在不显眼的角落深藏功与名,静静地注视着侯监察使的狼狈。
他心情大好。
三弟啊三弟,我倒要看看这一回你会如何应对。
侯监察使被痴缠了半个时辰,最后只好铩羽而归。
不仅如此,等到侯监察使回府以后,他家府门口总是能围上许多儒生,为此连日都不敢出门,即便是府里采买的管事都要低调走角门。
赵仲平对此十分满意。
这样的境况维持了足足有十日,最后还是齐国公亲自去解的围,告诉他们侯监察使不过是初来乍到,对并州尚且不熟悉,才会贸然提出种种不合时宜的法子,往后他会好好为侯监察使提醒,免得令侯监察使再不慎做出错误的决定。
齐国公看似是劝走了儒生文人们,实则亲自做实了此事,闹得侯监察使连最后一点颜面都没有了。
侯监察使当初是怎么耀武扬威,如今就是怎么骑虎难下、颜面尽扫。
为此,他龟缩在府里待了许多日才敢出来见人,气焰也不似之前嚣张。
等到他再和齐国公相见时,仍然不忿,但也只能阴阳怪气齐国公好手段。而等此事稍微告了一段落,侯监察使仍旧未偃旗息鼓,反而开始插手并州的军政大权。
名义上,他毕竟还是和刺史同品级的。
在侯监察使为此事奔走时,赵巍衡一伙,也终于发力。
齐国公也借着政务的由头,亲自把人请进了齐国公府。然而一进了书房,齐国公屏退左右,只留下赵巍衡和侯监察使,之后陡然变了脸色。
齐国公沙场杀人无数,他一动怒,气势威沉,寻常文官只怕要吓软腿。
侯监察使到并州以后,屡次为难齐国公,软刀子吃了不少,但从来没有被齐国公当面为难过,此刻也有些坐不住了。
但他还记着自己的身份,背后还有太子撑腰,硬是挺直腰质问,虽说被齐国公压得完全没有了气势,可好歹能不结巴,“赵刺史意欲何为,难不成要威胁我不成?我可是太子……”
齐国公压根不给他说完话的机会,直接丢出了一块同心佩。玉佩滚落在地,发出一声裂响,清脆悦耳。
“侯监察使可清楚在停妻另娶在我朝是大罪,何况是陪你守过爷娘丧妻的糟糠之妻。”齐国公黑着脸,冷声质问。
侯监察使这回可维持不住体面了,他慌慌张张的道:“齐、齐国公可是有何误会?别是随意听刁民小妇攀咬,误解了什么。”
齐国公语气严苛,不悦至极,“监察使难不成以为我是坊间搬弄口舌的妇人不成?我既敢当着监察使的面说出来,自然是早已查实。”
侯监察使慌张不已,连声请齐国公大人不记小人过,他也并非有意如此。
在他的哭求下,齐国公假意不忍,叹气道:“眼下倒不是律法的事,反而是……柳家。”
齐国公不着痕迹的打量了他一眼,见他果真恐惧,掩下笑意,一副担忧的模样,“他们可会饶恕你?
依我看,柳家可不是那么好骗的,他们如今正得势,若是执意要做什么,怕是我也会受牵连。”
齐国公说的都是瞎话,天高皇帝远,他怎么可能怕区区一个柳家,就算是太子他也是不怕的。
侯监察使想起柳氏女的跋扈,还有大权在握的岳丈,心里慌得不行,竟扑通一声给齐国公跪下了。
他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但别说,长得好看真是有优势,颇有点梨花带雨的味,“齐国公求求您救救我,我先前是鬼迷心窍了,才敢那么对您……”
在侯监察使的连声哭求下,齐国公把被他握在手里的袍角漫不经心的扯开,在他绝望的时候,低头一笑,“真是可怜啊,看在同朝为官的份上,我也不忍心见你落难。
可总不好白白得罪柳家吧。
往后,侯监察使可要懂得什么该做,什么该说。”
得蒙曙光的侯监察使不住点头,像只讨食得哈巴狗。
齐国公的手掌不轻不重的拍了两下他的脸,总算有了笑意。
等到碍眼的东西出去以后,齐国公夸奖赵巍衡,“你做的很不错,与其不断地争斗,倒不如直接釜底抽薪,绝了隐患。”
得到齐国公的夸奖,赵巍衡也没有焦躁。
父子俩交谈了一番,大多是齐国公在教导赵巍衡,而到了该离开的时候,赵巍衡还是停住了脚,“阿耶,孩儿有一事不明。”
“你说。”
“圣人昏聩病重,太子刚愎自用,整个晋朝摇摇欲坠,早不是当初那个让阿耶不得不俯首的朝廷了。我们为何不直接反了晋朝江山,还要想方设法制衡如跳梁小丑般的监察使?”
也许是感怀赵巍衡前一件事办得妥帖,齐国公心情极好,也愿意透露一两句,“时机未到,沉不住气的人,是笑不到最后的。”
也不管赵巍衡听懂了多少,齐国公挥了挥手,示意他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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