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巍衡也硬气,他身上甲胄未脱,直接一个磕头,然后坐直脊背,“儿子不敢。”
“我看你敢得很!”皇帝的胸膛起伏不断,声高凌厉,显是怒极。
所有人都跪下给皇帝求情,但皇帝既然能生出赵巍衡这么个刺头,余下的儿女又怎可能是软骨头。
赵平娘冷不丁开口,“阿耶犯不着动怒,三弟求的不过是真相。阿娘陪着您风雨近三十载,晋室宫廷的明枪暗箭,前晋戾太子的多次刺杀,又为您操持中馈,生儿育女。
在阿娘面前,难道便不值得您一句实话不成?
女儿亦不知阿耶您的怒,为的是什么,是气?还是羞恼?
您既然要在阿娘的灵前逼死三弟,不如把我也赐死,我陪着阿娘一道,路上也好有个伴,一家人不孤单。”
对赵巍衡皇帝还能言词斥责,可赵平娘终究是多两分宽容柔软,那是他抱着举高高骑马的小棉袄,而且赵平娘长相酷似窦皇后,被她不冷不热的阴阳几句,反倒是让皇帝的气势弱了下来。
“我何时要逼死你三弟了,你净是胡说,外头待久了,完全没了忌讳不成?”皇帝为了挽尊,最后才不轻不重的念了念赵平娘,比起对赵巍衡的指责,当真可以说是和颜悦色的关怀了。
可即便如此,对所谓的彻查真相,皇帝也没有松口。
崔舒若知道继续闹下去也没有用,皇帝是不可能牺牲太子的。她站了出来,脸上没有神情,仿佛失去了知觉,一只手牵着阿宝,淡声道:“阿娘灵前,你们再闹下去是要她黄泉路上亦不安稳么?”
不论几人出于什么目的,可对窦皇后无一例外都是真感情。
于是所有人都沉默了,包括皇帝也没再苛责赵巍衡。他有心包庇太子,对发妻亦有愧疚,几十年的感情哪能说没就没,他的伤心病痛足有九分真。
他再如何绝情,到底是个人,发妻尸骨未寒,就在她的灵前责罚无辜的三子,他做不到……
众人都安安静静的为窦皇后守灵。
皇帝咳嗽一声,他渐有年纪,曾经沙场拼搏的暗伤也开始折磨人,本高大威猛的人,此时背影略显佝偻。
“阿窦,你怎能弃我而去,抛下我一人孤独于世?”皇帝不失悲伤的在心间叹道。
几个子女见到幼时高大、能轻而易举将他们抱起的皇帝显露老态的脸,都软了神色,到底是阿耶,都有真感情。他们不是天生的皇家,过往受晋室迫害,一家人都常常担忧能否见到明日的太阳,危难时互相依靠的情谊做不得假。
第二日,皇帝也没对自己的孩子有任何惩罚,反而命人给訾家加封了郡公的爵位,还送去不少赏赐。甚至是赵巍衡,也送去赏赐,对外只说是嘉奖军功,连赵知光都送了不少药材,御医们一茬茬的进去,不知晓的还以为他的宫殿改做太医院了。
但一切粉饰太平的和睦在赵巍衡知道真相时戛然而止。
“你说的可是真的?”赵巍衡呼吸急促,迫切追问。
孙宛娘秀美的眉头微蹙,言行举止仍旧温婉,“妾身不敢虚言,皆是二妹亲口所言。她说,若您不信案卷,可去甜酒巷一看究竟,那里有她暗中派人救下的太子府下人,足以证明陈氏送进宫的玉蔻糕乃是太子所赐。”
赵巍衡早在孙宛娘前头说的时候,心里就信了七八分,崔舒若不是无的放矢的人。而在得到孙宛娘的解释后,他彻底倒戈,比起陈氏害死窦皇后,或是太子故意毒杀窦皇后,唯有这个解释才合理。
他握住茶碗,用力之大,硬生生将其捏碎,“好一个太子!
我总以为我们还是一家人,尚且顾念几分亲情。可,宛娘,我的阿娘竟是因他的一己之私而死,多可笑啊,啊?”
赵巍衡回忆起往昔自己纵马狂欢,是二哥和阿娘替自己在阿耶面前求情,每每练武大汗淋漓,亦是阿娘轻声细语的为自己拭汗。
他狂笑不止,嘲讽的泪落下,“今后,我再无二哥,有的只是政敌太子。”
赵巍衡双手握着孙宛娘,“宛娘,我来日必是要争的,你……”
“妾身愿随夫君左右。”孙宛娘抬头,眸光清浅,温婉笑道:“夫妻一体。”
赵巍衡一只手放在孙宛娘的肩上,拥她入怀。但他的目光始终放在屋外,那是更广阔的江山。
二人回府,不过稍事休息,很快又进了宫,这回有上次没见到的人。
赵知光。
他的衣裳空荡荡,身子像是凭空被人劈做两半,整个人消瘦得紧。初时见到他,赵巍衡简直要认不出来。直到赵知光喊了声,“三哥。”
赵知光的声音轻微到像是随时能被风吹散。
赵巍衡如今只知道太子是间接害死窦皇后的凶手,至于赵知光,虽和太子交好,但并没有证据证明他参与此事。今日见到赵知光身形消瘦、不成人形,多少怨气也发不到他身上,反而多了点兄长对弟弟的怜惜。
“阿娘去了,你再伤心也得顾惜身体。”赵巍衡叹了口气,劝慰道。
“我省得,多谢三哥关怀。”窦皇后的一场故去,似乎抽走了赵知光身上的锋芒晦暗,人都软和不少。
软和的口吻,削瘦的身形,谁能舍得苛责?
赵知光跟着几个兄弟姐妹一起守灵,好不容易到歇一会的时候,眼看着人都走在前头,他跟在崔舒若身后,突然喊了她。
崔舒若回过头,面前虚弱的赵知光太有欺骗性,饶是崔舒若对他从未有何好感,此时也愿意驻足问他缘由。
然而赵知光只是苍白着脸摇了摇头,“我无事。”
崔舒若转身继续走,徒留赵知光看着崔舒若在阳光中渐行渐远的背影。
他是个罪人, 注定永困黑暗,何必脏了她的裙角。
赵知光慢慢扬唇一笑,如珠玉般的清俊少年最终变作苍白病弱、消瘦如鬼的模样。可此时的他, 身上的阴郁仿佛渐渐消散。
也许只有在痛失最珍贵的一切后, 才能顿悟, 真正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宫墙内长长的甬道, 困住的又何止是鲜妍少女的美好年华?
他怕是也走不出去了。
近来波折甚多,赵巍衡打下南方, 彻底统一了南北, 也需按功行赏, 不能因为窦皇后的丧事耽误了。况且窦皇后停灵多日,即便有冰块保存尸体,身上也渐渐有了腐烂的痕迹,既然子女都等回来,也到了盖棺下葬的时候。
在一众人眼里, 窦皇后死得不大合时宜。
可没人会扫天家的兴头, 丧事时一个个比死了亲爹亲娘还悲伤。等丧事过了,按理该受国丧, 可连年征战, 人数锐减, 怎么可能真让百姓三年不婚嫁?
丧礼过了一段时日,皇帝就找由头下旨,鼓励百姓嫁娶生育。
加之皇帝为文臣武将们立功行赏, 庆功宴总要有的吧?天下一统这样的大事,怎好低调呢?左不过是顾惜窦皇后, 不要闹得鼓乐隆重奢靡过甚。
宫内的白布还未摘去,四处就已有了欢愉之声。
亲戚或余悲, 他人亦已歌。崔舒若受到旁人送来的请柬时,心中唯有此句浮现脑海。
她放下花筏烫金的请柬,青葱般的白嫩手指却捂住嘴,闷声咳嗽。崔舒若还是那个崔舒若,人却憔悴了不少,眉眼间萦绕病气。
说来奇怪,当日赵知光的病好了,崔舒若却开始不适。终日里不是发烧就是咳嗽,有好几回连烧了十几日都没能好,甚至昏过去二三日的,御医都没辙。
还有向皇帝进言打棺材冲喜的,然后晚间就被赵平娘把家给砸了,第二日又莫名其妙被人用麻袋套着打了一顿。
消息传到坊间,说什么的都有。
最多的一个,则是称崔舒曾夜梦仙人,被收为弟子,为的就是让天下大安,如今天下已定,想来是到了崔舒若使命结束,该回到天上的时候。
因而没多少人担忧,一个个反倒认为崔舒若真要是死了,也是肉身留在人间,魂魄怕是回天上享福了。
崔舒若自己倒是不怕的,她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生病昏迷。因为她时不时就诅咒赵仲平,让他噩梦缠身,事事不顺,功德值她有得是,但对赵仲平这样的有名的历史人物下手,不止要扣功德值,还会带来副作用,影响她本就孱弱的身体。
但这有什么关系,横竖死不了。
崔舒若破罐子破摔。
虽然心里早有了惩罚他们的计策,可崔舒若就是不愿意叫赵仲平在那之前能安安心心的享乐。身居太子高位又如何?踩在阿娘尸首上得来的安稳地位,总要换走些什么吧?
每每想起窦皇后,崔舒若便觉得心口钝痛。
宫内还留有窦皇后在世的痕迹,譬如满宫里最多的花便是窦皇后喜欢的牡丹。而本摆在窦皇后寝宫里那些她亲自栽种的花也都被崔舒若接手照顾。
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有时是一个物件,有时是熟悉的香味,都能叫崔舒若想起窦皇后,她的音容笑貌宛在眼前。
崔舒若行走在宫墙内,时不时就会看到窦皇后笑得慈爱,朝她招手,叮嘱她添衣,说准备了她爱吃的点心……
可风一吹过来,她脑海里的景象便都散了。
崔舒若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能走出来,她不是那么不理智的人,却也沉湎过往难以走出。
直到某一日,风和日丽,天朗气清,崔舒若走在宫内的长廊,天边升起的风筝,不再是窦皇后曾经带着阿宝与崔舒若时放的大雁,而变成俏丽的蝴蝶花卉,底下奔走的是宫里娇嫩鲜妍的妃嫔。
崔舒若猛然警觉,不管宫里的东西再如何不变,可人变了就是变了。
窦皇后永远是她阿娘,可她亦不能任由自己沉湎,她休息得够久,该动一动了,否则便会像宫里那些摆设一样,常年不变,终日美丽,可摆设始终只是摆设。
她不是摆设,亦不是风筝,而是执线的人。
第二日,崔舒若就借口养病出宫,住进了公主府。
崔舒若出宫时的排面不可小觑,宫女侍从,还有亲卫、杂役,所过之处,全要静街。
百姓终于热议起这位沉寂已久,满身尽是传奇的衡阳公主。
也正是出宫,意外叫崔舒若有了恍如隔世的滋味。但这滋味极好,她如水入油锅,整个人从内而外的活了起来。瞧,并州比以往更热闹了。
天下平定,战乱不再,商贸繁荣,百姓自然安居乐业,尤其在天子脚下,涌来的商贩多入牛毛。在并州,哪怕你什么都不做,光有间屋子,租赁出个一间半间的,也尽够嚼用。
达官贵人多了,酒楼自然少不了。
崔舒若坐在公主规制的车驾上,透过层层纱帐,瞧见了在酒楼上饮果酒赋诗的世家贵女们。其中一人的面孔熟悉得紧,分明是曾经被崔舒若处罚过的夏家女。
崔舒若换了个坐姿,看着更慵懒些,煞有兴致的观察起被其他贵女簇拥讨好的夏家女。
一开始她记得夏家女是因为夏贵妃的逾越,还有夏家女眼里觊觎的野心。后来嘛,则是因为查明了赵仲平和士族勾结的真相,答应与他结亲的便是并州本地势力最大的士族夏家。
而两边定好联姻的女子,也就是眼前的夏家女。
因此她才耽搁到这个年纪还未出嫁。
赵仲平正是为了给她腾位子,下毒杀陈氏,阴差阳错害死窦皇后。
事情追根究底是赵仲平干的,崔舒若恨赵仲平,但与此事有关的人,不管是做交易的士族,还是既得利益者夏家女,崔舒若都不喜欢,甚至厌恶。
她慢慢扬唇浅笑,问起一旁的行雪,“圣人说要迁都,如今朝中进展如何了?”
“几个士族的人似乎都不大肯,但以冯许为首的圣人心腹则着力促成此事,怕是圣人心意已决。”行雪小心的把旁人呈来的消息告知崔舒若。
“嗯。”崔舒若点点头,忽而眉眼弯得厉害,“行雪,你喜欢看狗咬狗吗?”
第97章
行雪不解其意, 崔舒若也没说清楚话里的意思,可她很快就知道狗咬狗里的狗是哪些人了。
因为世家的人进了并州。
不是并州那些连世家谱系都上不了的士族或是旁支,而是真真正正的世家嫡系派人进了并州城。说起来都是士族贵胄, 但其间差距甚于鱼目珍珠。
迁到南边的那些世家, 惯是会见风使舵的。管他朝代变换, 左不过是换个皇帝, 世家的地位仍旧难以动摇。如今,也是见大齐已统一南北, 不甘仅仅盘踞南边, 想要主动占据新朝权贵地位。
世家愿意主动归顺示好, 对皇帝而言自是件大好事。想要治理南方,有时靠得并非官府,还要有世家的支撑,他们往往各有郡望,在当地势力堪称一手遮天亦不为过。只要得到世家的支持, 政令的推行只会事半功倍。
若说有谁不愿意, 怕就只有并州本地的士族了。
原本陪着皇帝一起举事,就是为了有好处, 如今千难万险蹚过来了, 反倒杀出个分一杯羹的人。
任谁能乐意?
更何况他们并州本地士族与建康世家们站一处, 整个一西贝货,正是因知道两边差距,心中恼怒, 才更加不愿。
在知道人要来以后,并州的情势紧张了不少, 常常可见并州士族几几凑在一块,扎进厢房雅间, 几个时辰都出不来。一个个全是在商议如何应对世家来人。
但不管他们怎样防备,世家的人该到还是会到。
而且到的声势浩大,排场勾得满并州百姓都挤来见识。世家啊,对寻常百姓而言,那些人都是高高在上的公卿,几乎是活在传说里餐风饮露的神仙人物。
世家各有郡望田产,家底雄厚,数百年的蕴积也绝非新贵能比。并州富贵,但不管是曾经的洛阳,还是后来的建康,在世家眼里,与之相媲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偏僻乡巴佬之流。
然而第一日就引人注目,世家车马未到,下人就铺设了几十里的紫丝布障。
并州人哪见过这场面,士族们确有钱财,但也不是这么挥霍的。
等到了入城的时候,香车宝马,光是马车边列做两排的婢女就都是大家闺秀的做派,身穿锦衣,各个体态丰腴,婀娜柔美,而这样的还只是进不了主子身的粗使婢女。
沿途还洒了香粉,毋需靠近便能闻到香味。
甫一进城就惊倒了并州父老,原来这才是世家做派啊。还有百姓感叹自己活了几十年,今日才知世家气派。
你一言我一语的,毫无犹疑进了本地士族儿郎们的耳朵里。一个个听了哪能高兴,各个都是心高气傲之辈,若是从前,世家子弟从他们面前经过,屁话不敢有一句,可如今的赢家是他们,心态也就转变得彻底。
再说了,谁不想让曾经高高在上只能仰望的世家嫡系子弟对着自己低头,逞一逞威风?
于是以夏家子弟为首的本地士族年轻一代主动拦了世家的车驾,他们一个个都骑着马,沾染着北地悍勇,不比世家子们都坐在马车里头。
“啊,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建康来的人。唔,本该礼让你们的,奈何□□的马性子烈,怕是要冲撞了几位,不如给我们让让道。”夏文渊仰着头,挑衅的笑着。
一旁跟着的本地士族儿郎也不是吃素的,各个跟着帮腔。
“是极是极,你们南人文弱,可别伤着了。”
“欸,他们哪是南人,明明是我北地人,可惜胡人一来,吓得跑到南边做缩头乌龟了。
哈哈哈哈!”
原本还顾及几分,心里总藏着点对世家的仰望,可当嘲讽的话说出来以后,内心舒畅,血液仿佛被点燃,便一句比一句过分,顾不得分寸。
可错有错着,家里掌权人本就叮嘱他们挫挫世家子弟的锐气,今次要是能让对方哑口无言,往后建康几大世家不管在并州做什么都要弱气几分。
然而马车上的人连面都没露,侍从们也不曾动怒,没有一人应声,仿佛视他们于无物。
倒也不是完全视而不见,反而更像是看待几只聒噪的蚊蝇,抱着居高临下的心态包容,想看他们还能闹出什么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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