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手摘星(雾枝桃)

顾渺高中没存多少旧物，三年的东西，只用一个大号纸箱装着。
她的购物欲并不旺盛，加上以学业为重，箱子里大多是教科书，学习资料和数不清的试卷，以及一些零碎的小饰品。
顾渺在箱子最底层，翻到张早被压皱的，只能勉强辨认出字迹的匿名情书，是她拍毕业照那天，在书桌里发现的。
这是她为数不多比较深刻的记忆，只因情书上的字迹极其好看。字与字之间间距相同，仿佛经过标尺衡量，乍一看会觉得略显潦草，又能够辨认出每个字是什么，字的结尾会有个上扬的小勾。
顾渺记得，当时字迹还挺喜欢这个字，想和字迹的主人认识一下，问了一圈，没人知道是谁放的情书，也没人认识这样的字。
“可能是外校同学吧。”
拍毕业照那天是周五下午，每所高中放学时间不同。加上学校破例让他们可以穿自己的衣服，当天有不少同学拉着外校朋友进来玩。
找不到字迹的主人，顾渺也没放心上，毕竟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会把这情书留下，不仅因为上头的字迹，更是因为他写的话。
顾渺收到过很多祝福，各种各样的都有，但大多都是客套的场面话，很少有人会写“祝你天天开心”这种，朴素的祝福。
——渺渺，请允许我这么称呼你。
——我没有写过这类东西，第一次，大概也是最后一次。毕业快乐，祝你天天开心，万事顺遂，雨天永远有人为你撑伞。
曾经顾渺不认识，可现在，写字好看，尤其是结尾会有小勾的，她还真认识一个。
沈易修。
与此同时，顾渺又从箱子里找到一把纯黑的大伞。
她喜欢买有图案的伞，这种纯色想来是看也不会看，更别说还是黑色这种，古板深沉的颜色。
雨天永远有人为你撑伞。
有什么念头在脑海中闪过，飘得极快，一时间好像抓不住。
“奶奶。”她拿着伞起身，轻声问身后的人，“你还记得这把伞是谁送我的吗？”
奶奶接过伞，端详一阵，随后道：“这不是你生病那天带回来的吗？你说是陌生好心人送的。”
见顾渺一脸茫然，奶奶叹口气，念叨她这脑瓜还能记住些什么：“忘记啦？有天晚自习，你借老师手机打电话说头晕，要提前回来。那天你爷爷在外面，司机也跟着他一块出去了，我就说你自己叫个车。”
“你出来的时候外面在下雨，我让你问老师借把伞，你说有个好心人给你了。”
顾渺想起来了。
那阵子她有些失眠，睡得比平时晚很多，她有个毛病，睡眠不足就容易头痛。那天她不想参加晚自习，想早点回家睡觉，就装病请了假。
顾渺在老师眼里一直都是个乖学生，张老师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前晚失眠忘了充电，她手机只剩个位数的电，附近也没有能租充电宝的地方，打车软件要排队，路上也一直没有等到空车。
那天运气真的特别不好，顾渺出校门的时候，外面还是小雨，她没等多久，小雨忽然就转成瓢泼大雨，且完全没有要停的架势，仿佛连上天都在怪她装病。
顾渺甚至升起过，要不干脆回去上晚自习得了的想法。
犹豫不决时，一道阴影笼罩她的视线，随即传来的，是道没什么起伏的男声：“这把伞送给你。”
天降好心人，顾渺自然会感到警惕，往后退了步，抬起头，谨慎地问：“你是谁？”
警惕心在看清少年面容的那瞬间飞速下降。原因无他，对方样貌实在好看，像个天生的衣架子，简单的白衬衫都能穿出模特的风格。
坏人不可能拥有这样的气质，而且他看起来很年轻，年纪应该和她差不多。
附近学校有这么出挑的帅哥？她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你也是这附近的学生吗？”
顾渺眨了眨眼，这附近高中不少，她圈子也不大，不认识也正常。
“不是。”少年回答道，“我不在这读。”
顾渺哦了声，点点头：“那你为什么要送伞给我，你把伞给我了，你自己怎么办？”
果然，她依然会优先关心别人。
“有人在那等我。”少年指指不远处的黑色轿车，轻声说，“就当我做好人好事吧，我觉得你和我很有缘。”
“真的吗？”
被帅哥说有缘，顾渺惊喜道：“我也觉得我们很有缘。”
顾渺还想和他多说几句话，不远处黑色汽车上下来个人，没有打伞，淋着雨往他们这个方向走来，低声在少年旁耳语几句。
顾渺只能勉强听见“来不及”和“葬礼”两个字。
他是要去谁的葬礼吗？
顾渺眨了眨眼，知道偷听不对，架不住字要往她耳朵里钻呀。
少年嗯了声，说知道了，把人打发回车上后，他侧过头，对顾渺说：“我要走了，伞留给你，早点回家。”
顾渺有点想拒绝嗟来之伞，可她此时又非常需要这把伞，最后，她撑开伞，听见自己说：“我送你去车上吧。”
少年没有拒绝。
这把伞很大，容纳两个人绰绰有余。车停得很近，走过去不过二三十米的距离，顾渺想了想，还是主动开口，安慰道：“你不要太难过，我听说人去世以后，会化成另一种能量守护你。”
闻言，少年没有接话，只偏头看她。
被他这么看着，顾渺脸红起来，率先别开脸，吐吐舌头：“我不是故意偷听的！总之，希望你开心点，往好处想，说不定对对方来说，是种解脱呢。”
话音刚落，顾渺自己都被自己这拙劣的安慰话术给尬晕。
啊啊啊她到底在犯什么蠢！还不如不说话呢。
少年果然没有再接话。
直到他拉开车门，顾渺才听见一句极轻的：“也许吧。”
她怀疑自己听错，刚想说些什么，少年已经坐进车里，将门关上。
许是赶时间的缘故，轿车很快启动，顾渺撑伞站在雨中，望着远去的红色尾灯，心想这人还挺高冷，肯定没什么朋友。
都不拉下车窗和她说声再见。
顾渺将这天归为，一场奇妙的雨中邂逅。
这段记忆也随着这把伞，一并被她丢在了南城，封进箱子里，只有看到相关事物，才能回忆起来片段。
原来是他。
原来，“希望你天天开心”这句话，最先出自于她自己，是她先给予他的，随口的一句祝福。
她自己都没有相关印象，沈易修却记了很久。
回到地面以后，顾渺去二楼书房找爷爷，询问在顾爷爷这边，沈建松对沈易修，持什么态度。
“他可宝贝这个孙子了，天天跟我夸他。”
意料之中的回答，她爷爷扬眉：“ 他爷爷不跟我天天夸，我没事干关注别人家的臭小子做什么？怎么了，突然问我这个问题。”
顾渺咬住唇，轻声说没什么，只是随便问问。
她去沙发上拿手机，发现没看微信的这会儿，沈易修发了好几条消息，问她在做什么，玩得开不开心。
顾渺直接回了个电话过去。
“今天探望老师，感觉怎么样？”
电话接通以后，沈易修照例先关心她：“见到想见的老师了吗。”
“沈易修。”
顾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喊了声他的全名。
“我在。”
顾渺眼睛发酸。
她不应该感到难过的，她才是那个受到欺骗的人，被他耍得团团转。
相信他真的在沈家待遇不好，心疼他，所以沈易修某些得寸进尺的要求，她能满足的，都尽量满足他。
还因为他和沈爷爷吵架，结果人爷孙两和和美美。
也不知道沈爷爷会不会觉得她很莫名其妙。
可为什么，听见他的声音，她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染上哽咽，还是会产生强烈的，想要流泪的冲动。
也许是因为，早被她忘到犄角旮旯，不值一提的场景，在对方心里，却是珍重的，宛如至宝的回忆，对比感过于强烈，激起她无处安放的愧疚心。
顾渺揉揉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还说是在商场对她一见钟情，实际上，她会在电梯口撞上他，都在他的计划之内。
从来没有所谓的巧合，只是某一方精心设计的相遇。
“你这个骗子。”
作者有话说：
这章之后会修，这几天人在外面旅游，写更新已经是我尽力了……

◎你就是我努力的目标。◎
甩完这句几乎算不上狠话的狠话, 不等沈易修回应，顾渺匆忙切断电话，呈大字躺倒在床上, 望着天花板, 发了个很长时间的呆。
如果有一个人骗了你，但他没有恶意, 只是单纯的, 太喜欢你了而已。
你还会怪他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顾渺很难思索明白。她只知道，自己确实，栽在了沈易修手里。
顾渺讨厌骗子。
在顾锦城和何惠争吵的那些年, 他们无数次和顾渺保证，不会再出现类似的情况，也不会随随便便提离婚。
结果依然会再犯, 一而再，再而三。导致有段时间，顾渺总是会忍不住思考, 婚姻的意义是什么。
性格不合, 经常要争吵的两个人，为什么要结合在一起呢？
顾渺以前会恐惧恋爱。
她不是一个喜欢和擅长争吵的人，如果恋爱注定要争吵，那不如干脆不要开始。
早年的顾锦城和何惠给她示范了失败案例。可待在南城, 和爷爷奶奶在一起的这几年，又让她看到爱情的另一种可能, 对恋爱这件事有所期待, 所以, 才会产生和人试一试的想法。
宋时恺说她无聊, 抗拒亲密接触，试图将自己出轨的错误赖在她身上。
顾渺还没来得及从上一段感情的失败经历中走出来，就遇见了守株待兔的沈易修。
和沈易修在一起的这段时间，顾渺意识到，他们两个人几乎从不吵架。
尽管沈易修也有许多自己的想法，但他愿意为她妥协，按着顾渺的步调，一步步来，做事总是以她的意愿为优先。
明明在工作上，是个强势的，说一不二的性格，在她面前却仿佛没脾气，只会温和地喊她渺渺。
梳理清楚真相的那刻，她的第一反应也不是因沈易修骗了她生气，而是感到心疼。与此同时，许多被她听过算过的，和沈易修相处时的细节，也随之浮出水面。
难怪他总是在委屈。
妙妙就是小黑，那压根不是沈时昭领养的猫，八成是沈易修跟他说了什么，让表弟给他打掩护，而她还傻乎乎的相信了。
说出对她一见钟情，喜欢她比她想象中更早这些话时，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呢？
在发现她压根没把话放在心上，会不会感到失望和委屈呢。
妙妙这个名字不是巧合，更不是所谓的少女心，就是渺渺这两个字的谐音。
将黑猫领养回去，起名妙妙的时候，他会不会也抱着，睹物思人的想法呢？
在商场再次见到她，看见她抱着要送给别人的花，把他全然当成陌生人时，他又在想些什么。
站在沈易修的角度去考虑，顾渺发现自己很难去责怪他。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尝试，却遇到了渣男，顾渺其实是没有短时间再谈场恋爱的想法的。
如若不是沈易修耍手段，或许他们的进展，只能停留在原地踏步的阶段。
当然，不准备责怪他是一码事，一点小小的惩罚还是非常有必要的。
无论出于什么缘由，沈易修欺骗了她，是客观事实。
为什么会没有认出他来呢？顾渺不禁思考。
明明沈易修也不是什么普通的路人长相，是她高中沉浸在父母吵架带来的后遗症中，对周遭一切都无法产生兴趣，罔论去关注别人。
沈易修在她的回忆里，不过是个穿白衬衫很好看，样貌出挑的同学罢了。
她装病请假晚自习那天，正是沈易修接到沈澈去世的消息，办理完转学手续，准备回到京市参加葬礼的时候。
她无意间安慰他的一句“或许对对方来说是解脱”，歪打正着，还真安慰到了点子上。
困意随着思绪逐渐上涌。
睡着前，顾渺唯一产生的念头是庆幸。
幸好那天她话比较多，至少，在他需要安慰的时候，真正帮助到了他。
顾渺这一睡就睡到黄昏。
再度睁开眼睛时，窗外天空呈橘黄色，蔓延至天际的火烧云遮盖住半边天。顾渺揉了揉眼睛，拉开阳台的门，走到外头拿手机拍照。
下意识打开沈易修的对话框，想将拍到的照片分享给他，手指在点开相册时顿住，大脑恍惚反应过来，自己和沈易修目前好像在冷战。
嗯，是顾渺单方面决定的，作为他骗她的惩罚。
顾渺瞥眼手机上的时间，临近下午六点。她是两点左右挂断的电话，说他是骗子，四个小时过去，他愣是一条新消息都没给她发。
这男人怎么回事儿？
到底还要不要老婆了？
全然不顾是自己先莫名其妙把人骂了顿，也没告诉对方她的新发现。顾渺不悦地抿唇，翻身从床上跳下来，边打哈欠边开门往楼下走。
她决定和沈易修多冷战几天，连哄人都不会的男人，不要也罢。
爷爷奶奶也真是的，怎么不来叫她起床？她家晚饭时间向来很早，一般五点左右就能开饭，顾渺以前也有午觉睡过头的情况，奶奶会不管不顾地开门，把她喊醒吃晚饭，顺便念叨几句中午睡多了晚上会睡不着。
顾渺边在心里碎碎念，边下楼。距离楼底还剩几级台阶，顾渺站在楼梯上，还没来得及迈步，客厅里的欢声笑语率先传入她的耳朵。
家里来客人了吗？也不事先和她说一声，希望客人不要觉得她是个一觉睡半天的懒鬼。
离客厅越来越近，闲谈的人声也逐渐清晰起来。
在听清楚来客声音的那一秒，顾渺脚步蓦然顿住，不由自主屏住呼吸，连眨眼的速度都极其缓慢。
是她听错了吗？
她怎么听见了沈易修的声音。
就在此时，她也同样暴.露在客厅几人的视线范围之内。
“渺渺。”
顾奶奶眼睛比较尖，加上时刻在关注楼上的动静。顾渺一出现，她便挥挥手，招呼人过来，嗔怪道：“小沈今天就来了，你还骗我说他明天才来，还好他来的时候我还没烧饭。”
一口黑锅扣在头上，顾渺顿觉百口莫辩。她硬着头皮走近，视线也与沙发上，白衣黑裤的男人撞上，客厅顶灯光线折射在他瞳孔里，仿佛缀着星光。
不过一秒，顾渺别开眼，不愿与他对视。
男人眼底的光黯淡下来。
“没关系的，奶奶。”沈易修适时开口，替她解围，“我和渺渺原来定的就是明天。提早过来是我提早结束工作，想给渺渺个惊喜，她也不知情。”
只字不提那个被挂断的电话。
真能演，顾渺心想，难怪她被他耍得团团转。
顾奶奶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忽然心领神会。
“渺渺，你领小沈去房间参观参观，他还从来没来过呢，饭烧好了喊你们。”奶奶推着她的肩膀，把她推上楼，“刚小沈过来，我说要烧饭，让你爷爷去叫你起床。小沈非不让，说让你好好休息，他一点都不急。”
顾渺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沈易修先一步替她回答：“好的，麻烦奶奶了。”
他转头，弯起眼睛，一副任打任骂，好脾气的模样：“也麻烦渺渺了。”
顾渺：“……”
她抿唇，没再吭声，只沉默着上了楼。
“你进来做什么？”
听见脚步声，以及紧随其后的，关门的声音。顾渺故意没有回头，站在书桌前冷笑：“一口一个奶奶，叫得挺亲热啊。”
“渺渺。”沈易修轻叹息，语气低下来，哄她的意味明显，“能不能给我个解释的机会，不要这么着急给我判刑。”
房间面积不大，两个人各站一头，男人的气息无孔不入钻进鼻尖，配上低声下气的语调，顾渺几乎就要动摇，绷不住面上的表情。
不行，不能这么轻易心软。
顾渺默默警告自己，心疼男人倒霉一辈子。
“不是工作很忙吗？”
她的声音还是很冷很硬，明知道他大概率是为自己赶过来的，有点高兴的同时，又矛盾地觉得他恋爱脑：“这个时候怎么不忙了。”
“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你的名字。”
出乎意料的是，沈易修突然开口：“从爷爷那里，当时他和你爷爷在商量，两家要不要订娃娃亲。”
男人自嘲般笑，不在意顾渺有没有在听，平静剖白自己：“那时候我才刚识字，分不清渺和妙，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你叫顾妙，一年级读到那篇文言文，才知道那个字是渺，第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