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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宝斐然(三三娘)


即将迎来零点,她二十五岁生日的末尾,她没有等到向斐然的一句「生日快乐」。
「你可不可以祝我一句生日快乐」
微信对话框里,绿色光标闪烁。
零点过了,钟声敲响,这一句始终没有发出去。
“生日快乐,商明宝。”
那夜星空下,不是没有回声。
不想再飞了。
这是再次落地香港后唯一浮现的念头。
温有宜来机场接机,看见商明宝面容,心里稍安心。比起上次的神思恍惚,她要坚毅清澈太多。
又要重新开始,商明宝一时没有头绪,却不急躁了。
“你到底要当一个珠宝商人,还是珠宝设计师,你先想清楚。”深水湾湖心亭,商邵问她,“就算是一个只服务小众客群的独立品牌,你也不可能既做公关,又做营销,兼职运营、采购、设计以及生产。现代企业诞生出这么多细分部门,不是让你一个人从头到尾身兼数职的。”
商明宝思考着:“在纽约时,公关和市场、客户资源由Wendy来负责,但我确实也花了很多时间去维护。”
喋喋不休地跟那些明星贵妇们讲材质美学,她都快讲吐了。
“忘了,你还身兼了销售。”商邵点点头,“不错,天纵商业奇才。”
“大哥!”商明宝恼怒了,“我的计划里也有招这些人!”
“没用,因为你没有打通环节,不是你指挥他们到筋疲力尽,就是他们各自为营。你在纽约确实是过家家,但我没想到你能骗到投资。”商邵认真思考了一瞬:“华尔街水平下降得这么厉害?”
商明宝:“……”
“想清楚自己的定位,喜欢玩宝石和设计,就好好玩宝石和设计,品牌怎么做起来,去找专业能拉起品牌的团队;喜欢做品牌,那就好好了解整个产业链环节。听爸爸说,你看不上自己家的珠宝集团?”
商邵进集团的第一站轮岗就是在珠宝集团担任助理总裁,虽然只有一年,但他清楚这部份业务是如何成熟丝滑,是一架上过油的马车。
商明宝硬着头皮:“不喜欢黄金和钻石。”
“那你了解整个业务的运作流程吗?成本管控?了解客群画像,每年的公关媒介计划,竞品?定价?一件商品的周期流程,供应商库,门店运营?”
商明宝:“ ……”
“你不想了解这些。”
商明宝拼命摇头:“完全不想。”
商邵搭在腿上的手点了点,沉吟:“说说你的本能,想做这件事最基本的驱动力。”
“喜欢,觉得用大自然的馈赠去创造有一种成就感,想让自己的产品被更多人看到。”
“所以你在纽约想做俱乐部,靠圈子和社交属性走捷径打进高珠圈。”
商明宝点点头。
“为他们服务,有实现自己设计理想的自由吗?”
“有一点……不太多,以后可能会更多。”商明宝实话实说。
在那个圈子里,设计感有点像是皇帝的新衣,没有的可以硬说有,有的也能被硬说成没有,声势大于设计本身,所以大部分的独立品牌其主理人是从奢牌出走的,自带有多年的时尚圈资源和名望,背后的投资也基本来自各大时尚集团。
“你舍近求远了,除非你只想做百万级别的作品。”
商明宝不解地看着他。
商邵的目光望回去:“在明羡的酒店里先开一家店,如何?”
“啊!”商明宝捂脸惊呼,嘴巴微张。
“怎么?”
“你好聪明啊大哥!天呐!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她简直醍醐灌顶又顿觉啼笑皆非了,还有绮逦更适合她的定位更聚焦更能试试水的地方吗?
商邵嫌她和火烈鸟一样吵,从亭子里起身准备走了,不经意地问:“这些问题怎么不去问商檠业?他之前没跟你聊过?”
商明宝懵懂:“没,他说纽约挺好的。”
商邵垂眸,冷不丁说:“他想让你受受挫。”
而且败的是投资人的钱。嗯。
“你再去跟爸爸聊聊吧,我对你这两年的发展不太清楚,也许有偏颇。”商邵将最后一盅鸟食洒了,抖开托盘里的湿毛巾,慢条斯理地擦着手。
“不要,我暂时不想理他。”商明宝冷面说。
商邵勾起唇,笑了笑。
“你笑什么……”
“笑他不长记性。”
前有商陆后有商邵,又来一个商明宝,商檠业已经连续在三个孩子婚恋一事上翻了车。
“那么你跟那个向斐然,”商邵略停了脚步,多问了一句,“还有下文吗?”
商明宝脸上的神采迅速暗淡了下去,像灰烬上的火星。
“不知道。”她轻轻地说。
“就当体验人生好了。”商邵颇为淡漠地说,是他这两年对男女之情一贯的态度。
“你们都这么认为吗?”商明宝抬起头,不解地问。
“我想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她大哥如此漫不经心地说。
商明宝那颗动过手术的心脏剧烈抖了一下。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她想反驳,但商邵已经走远,她不知道该辩给谁听。
八月末,方随宁过完假期准备回巴黎,约商明宝在宁市吃饭。
商明宝一直住在宁市商陆的房子里,近期正在看房。接到邀请,她心里有波动,但未敢多想。
方随宁约在了一家日料馆里,下血本了。移门推开,是典型的下沉式包间。方随宁已预先到了,包厢门口有一双女士单鞋。商明宝脱下自己的帆布鞋,跟方随宁打了个招呼,在她对面坐下。
服务生递上餐牌,介绍了一番今天到店的有什么特殊的,给两人倒上茶水,便退了出去。
“你看上去气色不错。”随宁说,饮了口热茶,目光莫名有些飘忽。
“可能还是香港的水土适合我。”商明宝垂着眼,勾了勾唇。
其实她听得出方随宁的弦外之音,但分手是她提的,决定是她下的,诉说自己多痛苦思念他,显得无病呻吟和不尊重人。只好这样轻描淡写地揭过去。
聊了一阵,分享近况,没留神到移门外的一丝脚步声,很轻微。
灯将人影描在门扇的纸上,向斐然以为是方随宁。
虽然看到了包厢门口还有双帆布鞋,是女生的,但他以为是方随宁的同学,没作多想。方随宁致力于给他介绍新女朋友,并吐槽他已经年过三十,市场堪忧。向斐然拒了她多次,她会干出先斩后奏这种事,也挺符合她个性。
今天是周末,他从山里开车过来的,穿着休闲,未作打扮。脱了鞋后,向斐然拉开移门,高大的身影微微俯身,从檐下探入。
“来晚了,抱歉。”他说着,不经意地抬起一眼。
这高级日料店如此安静,不设转台,只有包厢,大厅里水声潺潺,竹筒接满了水沉向那端,咚的一声,黑色岩石上敲出禅意的响。
商明宝端着茶盏,被黑色陶映着的红唇微微地张开。
“斐……”
她只做了这个唇形,未能发声。
分手两个月,从未联系过一丝音讯,不知他的近况。这一眼,商明宝想看很久。看他黑T恤下挺阔的胸膛,看他冷白的肤色和微垂的额发,看他扶在移门上的那只手。
向斐然的目光在她脸上经停,转向方随宁,面无表情的一眼。
方随宁瞪他,用眼神求他别走。
向斐然略略颔首,目光看也不看商明宝第二眼,神情没有波澜,只礼貌地说了声“不好意思”——
而后退了出去,干脆地关上了移门。

篮球鞋不好穿脱, 坐着系鞋带时,清晰听到包厢内的动静。
方随宁“哎呀”了一声,相当痛心疾首的感觉, 擦地锃光的实木地板上一阵咚咚的响, 过了会儿,呼啦一声,移门又被推开了——方随宁半跪在门口,这一会的功夫起了气喘:“你干嘛?”
向斐然穿好了鞋子,从中悬的木条台上起身, 给了个眼神给方随宁,意思是出去说。
方随宁往后仰了半身, 看了商明宝一眼, 又迅速趴了回去, 手忙脚乱地趿拉上单鞋,一边走一边勾着鞋帮子, 怕追不上向斐然。
包厢内静了,静得能听到大厅里的水声。竹筒又盛满了水,咚的一声回到这侧。
商明宝放下黑色古陶茶器, 看着墙上挂着的泼墨竹绘,看了好一会儿, 觉得眼眶没那么酸胀了,方低下头来。无所事事, 她抬起箸, 夹了一丝日式风味醋物,慢慢地送进嘴里。
向斐然是细心的人, 不会没看到门口有两双女士鞋履。但他进来了,问候温和而礼貌, 说明他不排斥包厢里有另一个女孩子。
错的不是这包间里有第二个女孩子,错的是这第二个女孩子是她。
方随宁在大厅的中段追上了向斐然,拉住他又埋怨地问了一遍:“你干嘛呀?”
向斐然脸上看不出生没生气,“她让你组局的?”
什么意思?求复合吗?求和不需要这么大费周章,只要……
“不是啊。”方随宁一头雾水地说,“我自己组的局,她跟你一样都不知情的。”
向斐然心里的兵荒马乱戛然而止,唇角的弧度有淡淡的讽刺之意:“下次别干这种蠢事。”
方随宁不服气。
是是是,她是越俎代庖了,但作为两人之间唯一的纽带桥梁,她不就是干这种蠢事用的吗?看得出谁都不太好过(明宝似乎过得不错),觉得这段关系还能抢救一下,也许只缺个台阶呢?
方随宁扯了扯向斐然的衣角:“你就不想再见见她?”
向斐然相当干脆利落的一声:“不想。”
“……”
“走了。”
没走成,衣角还被方随宁攥着。
“你这样她多难堪啊。”方随宁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分的时候不是挺体面的吗,别弄得像仇敌一样。”
向斐然的呼吸缓慢地无声地进行了一个来回,目光投向那道移门上的淡影。
她没拿包出来说要走。说明她比他有定力,无论他走还是留,对她来说毫无关系。
反而显得他是落荒而逃了。
移门又发出了呼啦一声,像扫帚扫过荒芜庭院。
商明宝捏进了黑色的筒状茶器,在袅袅茶香中听闻方随宁轻快地说:“他手机忘拿了,回去拿一下。”
显而易见的托词,谁都默认下来。
向斐然在大厅坐了很长一会儿,温热掌心搓了搓脸,深呼出一口气,上赛场似的起身。
移门第三次被从外面拉开时,商明宝身上窜起了一股鸡皮疙瘩,颈后和脊背上的汗毛似乎都竖了起来,为了感受是否是他。
带着冷冽的雾凇似的香气,鲜明地经过了商明宝身侧,彻底进入到这个四方的小室。
她好没出息,想投入他的怀抱,环住他的腰,被他彻底完全地拥抱在体温里。
方随宁算盘打得很好,眨眨眼建议道:“斐然哥哥,你跟明宝坐一边吧。”
商明宝动身,往里面挨了一挨,让出外侧的空间。
她的感官都调动到左边了,挨着他的那边。
但向斐然无视了她,径直去到方随宁那边:“你们两个坐,我嫌挤。”
也有道理……方随宁只好起身,坐到了商明宝的手侧。
如此一来,反倒成了她跟向斐然相对而坐。方随宁拼命给向斐然打眼色,希望他能把握良机与商明宝对视一下。对视可以升温!
向斐然垂着锐利狭长的眼眸,执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淡淡地说:“我不知情。”
方随宁捏紧了拳头。
商明宝抿住茶盏,也垂着目光,红唇在上面留下淡淡的印:“我也是刚刚才知道。”
“好好吃饭吧。”向斐然放下茶壶,未看她,看方随宁:“你多说点。”
方随宁:“……”
人既已齐,服务生便开始上菜。为了这顿饭,方随宁猛下血本,人均两千六的set她一订就是三套。先上的是酒肴,岩手生蚝,软煮章鱼和红毛蟹,冷羹冷炙,总觉得让气氛更冷了些。
方随宁承认,她有点汗流浃背了……
一时间,只能听到上碟子、服务生介绍、动筷子、撤碟子,以及来来回回移门推拉的声音。
服务生出去时忍不住跟主厨说:“山月那桌人真是来吃饭的,光吃,一声不吭。”
主厨欣慰极了,心想蚝为知己者死。
装有北海道海胆、赤贝和比目鱼的又一道刺身被端上后,方随宁总算受不了了:“那个……babe,你现在是常住在宁市吗?”
商明宝应了一声:“不算,也常回香港。”
“不在纽约啦。”方随宁明知故问。
“不去了。”商明宝说,“纽约的事情都处理好了,还有关于我要跟谁联姻的小道消息,也都澄清了。”
说完后,她忐忑而乖巧地抿住唇,目光稍抬起,望向向斐然。
他是不知情今天见的是她呢,还是不知情今天有第二个女孩子?他今天这么帅,是为了见别的女孩子吧。
向斐然面色平静,眸底毫无波澜,仿佛没接收到她的视线。
方随宁浮夸地“哇”了一声,“你们圈子好险恶哦,居然有人用谣言倒逼你结婚?”
商明宝点点头:“是我没有及时发现,都是我的错。”
方随宁:“那你接下来什么打算呢?”
商明宝:“好好梳理自己,重新开始。”
方随宁循循善诱:“重新开始什么?”
商明宝:“重新开始事业。”
方随宁:“……”
带不动。
气氛尬了一秒,商明宝鼓起勇气,明亮的眼眸正大光明地看向了对面的人:“斐然哥哥,你……还好吗?”
“好。”
商明宝:“那天听随宁说,你吐血……”
“肠胃毛病。”向斐然淡淡地说,“跟你提的分手没关系。”
“哦、嗯……”商明宝迫不及待地点头,怕晚了一秒,“我也是那么想的。”
方随宁想以头抢地。
“那……是什么毛病?可以养好吗?”商明宝顺着关心。
医生说什么毛病都没有,肠胃镜都做了,纯粹就是各种情绪齐攻心头,但确实伤身,勒令他不准再想有关的事物。
向斐然做了两个月的心理疗谈,每周一次。
在最后一次疏导中,他平静地说,这场节奏错位的恋爱让两个人都面目全非、走火入魔。他理解了她,但也到此为止了。
那天出诊所,医生说他可以不用再来了。回头整理材料,发现这钱赚得很简单,因为这是个过于聪明和自洽的病人,与其说她起到了什么专业作用,不如说她只是作为了一个聆听者。他就算是对着一堵墙,也能把事情想明白、把自己梳理好。
向斐然随便编了一个毛病:“胃炎。”
“那你要少吃今天这样的冷食和海鲜,很寒。”商明宝很认真地说。
向斐然将筷子搭到青山状的陶瓷箸架上,颔首:“多谢。”
抬起的目光,自然地望了她一眼。
她也是出门见朋友的休闲打扮,妆不浓,气色尚好,穿一件简单的纯白色衬衫裙,看不出瘦没瘦。
确认了她过得好,向斐然将这不动声色的一眼移开了。
刚说完不宜食寒,服务生就端上了一盅甲鱼清汤。一时间,这件名为山月的包厢里,又只剩下瓷匙和汤盅碰撞的清脆声。
纵使冷气足劲,方随宁也觉得身上腻了好闷的一层汗。可怜她绞尽脑汁使尽解数,也没融化两人之间那层客气的隔阂。
他们看着,像两个正在相亲的人,而不是曾经相亲相爱的人。
但是,又是谁靠吃安眠药入睡,夜凉如水的深夜在庭院里徘徊。月见草有了新的簇簇丛丛,向着月亮盛开——又到了那年她来山里度假的日子。
八月,如此难捱。
因难捱,他干脆在月中那段时间搬离了山间。
方随宁开始祈祷这个套餐快点上完了,如坐针毡中,她打开手机看了眼餐牌,昏厥过去:怎么还有十五碟!
日本和牛与白芦笋一块儿煎上来,方随宁慢吞吞地嚼着,忽然灵光一闪,觉得抓住了好大一个可以展开的话题:“斐然哥哥,你的那个戒指?”
快说啊,快点说你定了戒指!
向斐然轻描淡写地回:“退掉了。”
方随宁:“……”
她彻底放弃了,余下十几道寿司碟的时光中,她不再穿针引线,只负责先跟商明宝说说话,再跟向斐然说说话,至于他们两人之间,一段对话也不再诞生。
终于熬到了最后两道甜品环节,方随宁简直想山呼万岁。
那两道甜品是自制酱油淋冰淇淋,以及川上町白桃。但服务生最终送上来的是静冈蜜瓜,对客人致歉道:“这批到的白桃不是很甜,所以换成了蜜瓜。”
商明宝勾了勾唇。
好像是天意,她连说明一句“他对桃子过敏”的机会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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