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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宝斐然(三三娘)


商明宝已经开始接受藏民世界有另一套运行逻辑了,迟疑地问:“它听得懂吗?”
“我说它肯定听不懂,但你应该可以。”
“为什么?”
“因为众所周知,只有公主才拥有跟小动物说话的技能。”
商明宝用力抿了抿唇,仰起的巴掌大的脸上,双眸大而明亮,瞳孔圆黑。
她不知道,她这副样子在向斐然这种身高的人眼里,也跟动画电影里的公主一样。
商明宝再次双手抱住他,将脸贴在他怀里用力地蹭了又蹭。
她闭着眼的神情是如此依恋,美过了降落在这旷野中的晚霞。
向斐然的手掌盖在她鬓角侧脸。
温情时刻,商明宝忽然惊醒:“你刚刚捡过牛粪了!”
向斐然:“……”
“拜托,小姐,”他半抬起手,垂眸两秒,讲道理:“我戴着手套,而且洗手了。”
这只手指节修长,指骨能用上清隽之词来修饰,怎么都不该是会被嫌弃的手。何况它还如此灵活。
商明宝退开到光年之外:“到明天前都不许碰我了!”
向斐然一歪下巴,唇角含笑目光笔直地盯着她:“行啊。”
鉴于对自己的烹饪水准的充分清晰的认知,向斐然没有插手晚饭,只泡了茶。
趁他们在忙,商明宝去营地旁洗漱。这是一条由高山湖水汇流而下的小溪,被牧民用半截平剖开的树干作为水渠蓄了起来,作为生活用水。
暮色已降,气温冷得要命,商明宝洗完脸,手已被冻僵,哈着寒气跑回木屋。
剩下的天黑前的时光,便在篝火旁消磨掉。
扎西没有骗她,那些风干的牦牛粪便确实可以生火,而且神奇地没有任何异味。在红色跳跃的焰火中,商明宝捧着保温杯,视线从木屋的小窗中延伸出去。
远方并不是雪山的高山,因为冬日的缘故也有了霜色,远远望去如蛋糕上的糖霜。一望无际的原野上,最后一抹落日的余晖散尽了,世界落入风的呢喃中。
安静下来后,身处无人之境的感觉切实起来,没有人,没有动物,亦没有信号。名为人类文明的东西在这里消失了,寂寞感铺天盖地。
商明宝忽然不敢细想,坐回到向斐然的身边,紧紧挨着他,直到用完这一餐。
晚上的米饭夹生,这一点商明宝倒是在课本上学过的,有朝一日身临其境,体内流窜起奇妙的共鸣感。扎西讲起趣事:“明宝比上次那个明星厉害。”
向斐然前年来这里时,是为了配合一家省台卫视拍摄纪录片。
这是一项有关生物多样性保护的国家基金扶持项目,十二集的规格中包括了动植物与山地高原海洋。
摄制组需要人担任植物部分的拍摄顾问,植物分类学者是最适合的。他们辗转联系到了分类学泰斗周英澍院士,请他做推荐。周教授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远在美国的向斐然。
“要上镜,当然是斐然最合适。”周教授调侃,“不过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哦,忘了介绍,他是我以前的学生,现在在哥大攻读博士。”
能得院士青眼相加并被认领称一句“学生”,足见他对他的重视和认可。
摄制组笑道:“只是顾问,倒没有出镜的任务,劳烦您给问问?”
周英澍算着时差,亲自给向斐然去了通电话,又给Tryon教授致电,才算是把向斐然的时间预约出来。
他有私心,想让向斐然回国发展,而不是像很多留洋人才一样,顺理成章地拿绿卡、永居。
自然,要论做学术的环境,国外可能更适合向斐然的性格,但周英澍舍不得。为他牵桥搭线,逼他做一些不得已的登台露面,是周院士的小小把戏。
有他亲自开口,Tryon教授也不可能不放人,趁机谈了两项数据支持后,爽快地松口。
为了加强生物多样性保护的公众普及度,摄制组每一集都邀请了不同的明星嘉宾做主讲。负责高山植物那一期的,是一个十分当红的流量女星,向斐然对她的印象并不深,只记得当时整个录制组都住在村子里,唯独她的团队睡在了国家公园外的豪华度假村。
她的排场很大,带了三个助理和一个专职司机,但本人很客气,凡张口必称老师。见到扎西,叫扎西老师,见到旺姆,叫旺姆老师,把两人叫得抓耳挠腮连连摆手。不过对于“旺姆老师”给她泡的茶、做的晚饭,她谨慎地浅尝辄止。
执行经纪对节目组的生活纸片提要求时,向斐然也在一旁。
“我们谭老师出道早,娇气惯了,吃住行都有固定的要求,否则就会焦虑得哮喘、起湿疹、抑郁。”
“虽然每天花四个小时进山很久,但山路崎岖,安全第一,睡得不好又会水肿,上镜拍起来不好看,粉丝会闹。”
“剧组老师们多等一会也没事,毕竟谭谭的状态决定了咱们最后的效果和流量。”
向斐然对这位明星及其团队的印象业已模糊,经扎西一提,反倒鲜明起来——在商明宝的衬托下。
他其实已经做好了商明宝半途而废、进村而返、或撒娇耍赖躲掉行程的准备。但她甚至都没有提过要骑一下骡子。
扎西将下载至后台的纪录片点开给商明宝看,尤其强调这一集里有他的出境。
商明宝目不转睛地看着,十几分钟后,问向斐然:“怎么没你的镜头?”
向斐然:“这是另外的价钱。”
“……”
其实当时见了本尊后,摄制组就后悔了,因为这张脸很显然是现成的热点。制片人隐晦地改口,说顾问老师也可以上镜,但眼前这个长相清绝气质冷淡的年轻人一本正经地说自己有某种恐惧症,在摄像机前会变成哑巴。
扎西帮腔:“向博说不就不,谁劝都没用。那个老板还问呢,要不要帮他做什么账号。”
扎西通红的脸颊笑起来总有股淳朴又狡黠的赖皮感:“向老师,你把她名片丢了,我看到了。”
向斐然没说那经纪人后来不知道从哪要来了他的私人联系方式,软硬兼施劝他许久,直到被他拉黑。
“要是出道,可以赚好多钱呢。”商明宝若有所思地说,“赚了钱可以去做自己喜欢的事。”
向斐然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做喜欢的事不需要有钱,只需要有心。如果一件爱好或兴趣需要很多钱后才能启动,那说明你喜欢的其实是赚钱,它只是你对有钱生活的描述之一。”
商明宝心底震了一下。她不应该是向斐然这句话的受众群体,她永远不会缺钱,但她听懂了。
内务已在天黑前整理好,吃完饭后,扎西直接躺回去睡觉,商明宝则陪着向斐然在工作帐篷里处理标本。
彼此相对着整理植物形态、压制、收录标签、将语音信息记录为文字的过程漫长枯燥,但商明宝不觉得累,不知不觉便至九点,回过神来时才觉肩膀酸痛。
从这顶帐篷出来,天空银河倒悬,风冰凉。向斐然驻足,仰望片刻。
向斐然,今夜星空,有人陪你一起抬头。
帐篷上已沾露水,随着掀开的动静而滑下水滴,无声没入草甸之中。
“斐然哥哥。”商明宝跪坐着,要钻进睡袋前,忽而叫了他一声。
向斐然拉开冲锋衣拉链,应了她一声。
“我没有给你帮倒忙吧?”
向斐然不知道她怎么有此一问,答道:“没有。”
“那,我也有帮上一点忙吧?”
向斐然笑了笑:“有,很多。”
“那……”商明宝舔了下唇,沐浴在帐篷马灯的脸微微偏着,泛着冷白色如月光银辉的瓷光:“以后你出野外,都带上我吧。”
她抬起眼,睫毛如羽翼眨动:“别一个人了,好吗。”
如果说心底的颤动是一场太平洋上的风暴,没有人会信。因为他看着是那么的不动声色。他将冲锋衣扔到帐篷一角,像是很漫不经心的模样,接着他才转过脸,勾动唇角,干脆地说:“好,只要你不觉得无聊或辛苦。”
至于一个从来都独来独往于旷野群山中的人,在花了漫长的时间去习惯身边有另一个人之后,又该如何回到孤身一人的状态,他在心底只浅浅想了一秒。
关了灯,星光照透帐篷顶。
两顶帐篷挨得很近,商明宝凑到向斐然耳边:“扎西会听到我们讲话吗?”
“会。”
“……”
“但这个不会。”
他两根手指轻轻点在商明宝下颌角,将她脸转了过来,停顿两秒后,将唇吻上去。
这是个不含欲望也没有撩拨身体的吻,他单单只是安静而缱绻地亲着,碾磨她莹润微甜的唇瓣,连舌尖都没有抵入。
亲了一会儿,向斐然低声哼笑:“忘了,答应了这只手不能碰你的。”
他的指尖从商明宝脸侧移开。
寂静中,听闻达鲁脖间的铃铛声。
哒啦当。哒啦当。
商明宝不太匀的呼吸间杂其中,将她的情潮曝露得明显。
过了及其安静的一会儿后,羽绒睡袋发出窸窣声。向斐然隔着睡袋压上她。
“商明宝。”
商明宝用鼻息哼出好听的“嗯”,音调发紧。
“要几天才好?”
商明宝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身体极速升温,换了干净棉条的那处好像涌了一股新鲜的血出来。
“六、六天吧……还要两天……”她声如蚊蚋了。
“睁开眼,看着我。”向斐然推她的眼罩至额,声音沉稳。
商明宝睁开眼,才觉到帐篷内并非昏暗一片。是有光的,足够他们看清近在咫尺、交睫相聚的彼此,足够她看清他那双冷淡双眼中的温度和情绪。
如此平静,平静得让人察觉不到他刚刚才推翻了他设在他们交往中的一条准则。
“如果我想要你,你怎么办?”
商明宝的眼睛惊惶地眨了一下,明明听懂了,但像是没懂。
她知道他说的不是现在,那个“要”也不是之前的那种“要”。
她没再能说话,向斐然不等她的回答,就复又吻住了她。这一次来势汹汹,不留情面,舌抵进,轻扫她敏感的上颚,吮她的舌尖,咬她的唇珠。
商明宝在他的体温和羽绒睡袋中冒了汗,交叠的双腿轻轻地蹭。
她的身体就在睡袋里面,不着寸缕,活色生香。但向斐然的手始终没有动。
商明宝快被他气哭了,头昏脑胀中说出不像她能说的话:“斐然哥哥,你……你摸一下我。”
好羞耻,她怎么能这么要求别人呢?
“不行,答应过你的。”向斐然移开唇,嗓音被灼得沙哑,口吻却淡定。
“我反悔了。”
“反悔没用。”
“…………”她走投无路,乱叫他:“向老师,向教授,向博……”
向斐然的耐力像戒过毒:“没用。”
商明宝沮丧地呻泣了一声:“那你滚开。”
“为什么要滚开?”向斐然眯眼,拉开她睡袋一侧拉链,让里面带香味的热气冒出来,接着低首,一路吻下去,直到唇瓣快要碰到她想他碰的地方。
“商明宝,”他在这么关键的前方停了,清醒地说:“我刚刚说的是认真的,我想要你,你考虑一下。”

第58章
因为是第一次在如此高的海拔露营, 商明宝睡得并不好,太阳穴和后脑勺又开始钝痛。觉得睡了漫长的一觉,睁开眼后却发现月至中空, 才不过午夜。
如此复睡复醒, 直到清早时被扎西悠扬的吆喝声唤醒。
商明宝摘下耳塞和眼罩,才发现身边睡袋已空。她躺了一会儿后,翻身坐起,将衣服一件件穿上。
内帐门已被向斐然卷起,商明宝拉下外帐的拉链, 将身体探了出去——如此不设防地,这世界的画面让她吃了一惊。
朝日还未爬过山肩照到这里, 空旷的谷地被天的亮色涂抹, 清晨独有的蓝弥漫在山体, 白色凝霜覆盖草尖与嶙峋岩石。第一口呼吸到气息是极其凛冽的,几乎要冻伤脆弱的鼻腔, 在青草味的潮湿中,自木屋冒出的柴火味宛如香水中凸显的后调。
明黄色的帐篷门在微风中荡过商明宝目不转睛的双眼。
这里不闻鸟鸣,天地间只余扎西悠长的吆喝, 是藏语,商明宝听不懂。她跪在帐篷门间, 像只冒头的地鼠,问扎西:“你在唱什么?”
扎西“嘢”了一声, 这小姑娘, 还以为他在唱山歌。
“达鲁丢了,我在叫它!”扎西扯着嗓子回。
商明宝吃了一惊, 为那头小骡子紧张起来,连忙蹬进登山靴, 一边走一边勾上鞋后跟,问:“是不是被野兽叼走了?”
“哦,不是。”扎西认真解释,“是贪吃跑远了。”
商明宝:“……”
工作帐篷里,暖风机的运转声嗡嗡,烘着标本夹。她钻进去,果然看见向斐然在蛋卷桌上提笔写着什么,鼻梁上架着眼镜。
“醒了?”又写了两行后,向斐然才放下笔,抬眸望向她。
早上风冷,最是容易被吹头痛的时刻,他把自己的冷帽给商明宝戴上,“昨晚上睡得怎么样?”
商明宝摇摇头,“醒了好几次,头好痛。”
她说完,趴下身,从背后圈抱住向斐然的脖子。还没刷牙,便只在他脸侧亲了一下。
向斐然僵了一下,刚刚还提笔写字的手此刻指节蜷着,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
从没想过,在野外工作的清晨,有一天会以这样的方式开启。
隔了一会,他才将掌心贴上商明宝的手臂,似乎很淡然地说:“过来,我给你按按。”
商明宝在他旁边的户外折叠椅上坐下,两手揣在衣兜里,背对向他。向斐然的指腹揉按上颈后.穴位时,她头皮一麻,猫似地哼唤了一声。按着按着,向斐然一手横过她腰间,一手揽她肩,将她抱进怀里。
他脸埋在商明宝的颈窝。这里该有一句“我爱你”的,但他没说话,而是就这样无声地抱了她很久,直到达鲁的铃铛声穿过旷野重返。
今天的行程很短,只有三公里,但采集任务却很重,走的都是野路——或者说干脆便没有路。
商明宝拍照越来越得心应手,效率和出片质量都比昨天有很大长进。她不仅记录向斐然要求她拍摄的植物,也拍摄自己感兴趣的。
当晚,在整理标本的向斐然的身边,她在笔记本上写下今天的植物:紫苑,高山大戟,高山豆,圆穗蓼,刺叶高山栎,灰背杜鹃,小叶栒子、腺毛唐松草,星状雪兔子,小叶金露梅,肋柱花。
太多了。
她一一对应照片,志向并不在于要记得入眼的一切,而只记录自己喜欢的植物。
“终于见到了第一株龙胆科的植物,奇怪的名字:肋柱花,但3月还不是它的花期。从斐然哥哥的相册里看到了它开花的样子,低饱和的蓝紫色,深蓝色的纵脉纹比画家的线条更流畅。”
“腺毛唐松草,有一股亭亭玉立的可爱,每一棵都很认真地长在岩石和山坡下。”
“星状雪兔子(未开花),从斐然哥哥的相册里得知是紫红色的伏地莲座,在草甸里美丽潦草且张牙舞爪。”
“小叶栒子(未开花),蓬勃的枝条与小叶和岩石相得益彰。原来早就在庭院里跟它见过。”
“小叶金露梅(未开花),黄色的五瓣圆花,好标准,标准得像每一个小朋友会画下的人生中的第一朵花。”
这些生长在高山上的植物,往往低矮或干脆贴地生长,为了详实地记录下它们的细节,手持微距镜头的商明宝由站立至蹲下,由蹲下至匍匐,由匍匐到趴下。
近一点,再近一点。
看到花瓣上的绒毛,看到叶缘上的锯齿,看到花粉的蓬松或黏稠。
因为头痛,也曾感到目眩恍惚,只好就地翻倒躺下,从亭亭玉立、只有十公分高的唐松草的视野看到天空、树木与飞鸟。
一辈子的小矮子,还长这么认真。有无羡慕过头顶那些冷杉与松柏的巍峨呢?但是与地钱、苔藓、菌类作伴的风景,它却比冷杉看得清楚。
一天的拍摄下来,商明宝的黑色冲锋衣裤都成了灰黄的,前胸、膝盖和两个肘弯都被砂石和泥土磨进了土色,回到营地后,她站在水渠边洗了很久也没洗出,只好作罢。
日落前,向斐然带她穿过野径、翻过山坡,来到高山湖泊旁。
正是枯水期,湖的面积大大缩水,露出淤泥与石块。踩着大小不一的岩石,来到湖畔林后,看到一条被藏在这里的独木舟。
他们泛舟湖上,黄昏的霞光下,天蓝云白,山影投在湖心。船桨搅动水声的哗啦声如此静谧,直至水最深处,桨声停了,他们仰倒在独木舟上,在暖风中睡了很短的一觉。
在向斐然怀里,她不害怕船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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