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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宝斐然(三三娘)


向斐然静了一静,终于是真的笑了一声,语气温和:“您果然是他朋友。”
伍清桐拆开了文件袋,戴起眼睛,一页一页得隔开泛黄信纸,又看那些很老很老的照片,脸上渐渐浮现出笑。
向斐然安静等着,目光自窗户看到楼下街边停靠的两台宾利。因为视角缘故,前一辆的车牌被后面那辆接踵而停的挡住了。
他刚刚进来时没留意,此刻乍然得空,分了神,才觉得车子眼熟。
他其实从未研究过豪车型号,并不知道这是宾利的哪一系哪一款。但这毕竟是他开过三天的车。
是他在那三天暴雪中开过的,商明宝的车。
在聚精会神的回忆往昔中,伍清桐听到一声杯盏被搁下的磕晃声。
他书房这角僻静,听得到鸟叫,因此这一声陶瓷清脆十分突兀,甚至,有失礼数,稍欠沉稳。
他抬起头,老花镜片后的目光缓慢地探究看身边这个年轻人。是他判断错了?他以为他是个沉稳内敛、八风不动的年轻人。
向斐然捏着茶盏边沿。这瓷胎太薄了,似乎会被他捏碎。
只是一秒之碍,他神色恢复自若,微垂了眼睫问:“府上……今天有客?”
伍清桐点头,重又回到了那些旧物事中,漫不经心地应一声:“香港商家,你知唔知?”
向斐然说了声知道后,伍清桐似乎来了兴趣。他不自觉夸了数句商家如何了得,说,商伯英去世葬礼,你爷爷虽是他好友,但在官方吊唁镜头里,以他的地位,竟不足以拥有一秒镜头,而只被列为“及其他重要人士”。
向斐然笑了笑。他明白。
再怎么自觉将自己剥离开向联乔的影响范围,他也是深受荫庇的,他比谁都知道向联乔的身份地位。也正因如此,他比谁都更知道商伯英和商家的份量。
向联乔做到了外交官的天花板,但一生清廉,从不为自己求索。这圈子人走茶凉,向联乔既已退休,年事又高,百年之后,人们会看在他余荫的份上对他的后人多加照顾,但也只是照顾而已了。
权力的漩涡一旦远离,就绝无重返之日——更何况,外交官与所谓的权力又何止一座五指山的距离?
向联乔能留下的一切,都只是照向西山上的一轮薄日,注定要落下。
伍清桐似乎没想到向斐然一介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植物学博士,竟也会知道这些,更放松地闲谈起来,将眼镜从鼻梁上摘下:“商家的几个子女都教养得很好,比如他们的第三位小姐,明亮生动,天真纯善,看到她,就连我都要觉得自己病轻了几分呢。”
向斐然自觉不能再留了。
他不能保持微笑地听伍清桐说出她可能的婚事,因为这件事里的当事双方他都如此熟悉,面孔如此鲜明,以至于那些有关婚后、恩爱、到老的画面根本无需他细想,便铺天盖地地钻入了他的脑海,占据了他眼前。
他好像看了一场有关她和别人的电影,而他隐于光下,谢幕于影片开始的第十分钟。
拄着沙发扶手的指骨,因为太用力而泛起青白。
过了片刻,伍清桐话语停顿,看到身边的年轻人面无表情地起身,额发垂掩的眉宇间不见丝毫光。
他是如此突兀地起身告辞,好像忽然之间一刻也待不了。
伍清桐谈兴正浓,遗憾地叹了口气,听他说实验室有要紧事,便知不能强留他,拄起拐杖,想要送他到门口。
向斐然按下他吃力的肩膀:“您留步。”
伍清桐察觉到他手掌的冰凉与僵硬。
他走向门口,打开书房门,与正在参观房子的一行人不期而遇。
伍夫人领先,与温有宜并行,伍兰德与商檠业并不在,另在谈论商贸事物,跟在两位母亲身后的是商明宝和伍柏延。
很显然,这是伍夫人特意安排的。
见了他,伍夫人意外之余熟练挂上了笑。他固然是青年才俊,可是她又没有女儿,因此对他的亲热也不能更上一层了。她笑着,自如地招呼:“斐然,这么快就聊完了?”
向斐然的手在门把上紧了一紧,才松了下来,对她和旁边的妇人颔首。
因为知道她是商明宝的母亲,他不自觉地多看了一眼,用一种很遥远、遥远的向往,压在他漆黑如星的眸中。
那是很短而保有礼数的一眼,这之后,他将目光回到伍夫人身上。
商明宝跟伍柏延并肩站着,浑身僵硬地如坠冰窖。
她想了很多,想妈妈会不会看出什么,如果看出了要怎么办,是不是会叫停会拆穿,如果她要拆散他们那她该怎么办;想向斐然会不会误会她和伍柏延,想要怎么解释这只是很单纯的一顿饭。她目光如此混乱,且紧张,用力地盯着向斐然,惶恐得大脑一片空白。
太惊恐了,看上去,就像是她在怕他做出什么不得体的举动。
向斐然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唇角勾了一下。
他都没发现,他此时此刻笑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都温柔。
她多虑了。他很想这样温柔地告诉她。
伍夫人为他介绍道:“这是Tanya,这是babe,tanya的小女儿,这是Alan,你们应该已经见过了。”
她每介绍一个,向斐然就将目光转过去,颔首致意。至商明宝身上时,他的目光平静地在她脸上停了一停,看到她眼里的紧张与空白。
心脏的抽痛在转瞬之间略过了四肢百骸。
向斐然凭意志力熄灭了目光里的一切波澜,平静、温柔而沉默地看着站在伍柏延身边的她。
是的,在堆着残雪的街头,祖母绿的珠宝与真丝绸缎的长裙当然会令他觉得陌生、觉得格格不入。
因为这些东西是属于这样的房子、地毯、壁画与水晶吊灯的。
她也是一样。
“对了,”伍夫人介绍完,忽然转向商明宝,“babe,上次宴会,你没跟斐然打过照面么?”
在温有宜将脸转过来时,商明宝斩钉截铁地说:“没有。”
向斐然怔了一下,手指麻痹得微蜷,直到很漫长的数秒后,他才松开指节。
确实,在这样正式的场合下,他更适合当她生命里的陌生人。
商明宝上前一步,笑容很努力地自如着:“那天晚上人好多,没来得及每个人都见过去呢。”
她这句话是对伍夫人回答的,目光看也不看他,仿佛他是空气。
又小声对温有宜撒娇说:“妈咪,饿了……”
她只想快点把温有宜从他面前拉走。
不能超过一分钟,再久了,她恐怕温有宜就该看出什么了。
她觉得自己的表演天衣无缝,这时候终于看向他,笑容僵硬一派天真地问:“斐然哥哥吃了吗?”
伍夫人恍然笑了一下,象征性地邀请向斐然:“对呢,斐然要不要留下一起用晚?”
她明知不可能的,因为向斐然穿着冲锋衣、运动和篮球鞋,从头到尾不符合任何一条dresscode。
向斐然礼貌谢绝,自她身边经过时,脚步稍停了一停,温柔地祝她有一个愉快的夜晚。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一阵抽痛猝然从心脏泵出。
她好像做错事了,是吗?骤缩的瞳孔里过了好一阵子才聚上焦,商明宝张了张唇:“斐——”还没等她找回自己的声音, 就被人拉住胳膊。
伍柏延扣着她胳膊, 用眼神警示她,用将她食指的戒指拂了下来,吧嗒掉到地上。他好像是为了转移所有人的注意力,俯身捡起,略带微笑地扬起音量说:“戒指怎么掉了?怪我, 应该量好你尺寸再送你惊喜的。”
商明宝被他纹丝不动地扣在原地,眼里的焦急逐渐交织成一层迷雾般的空白。她没看到伍柏延的这句话后, 向斐然背影的停顿。
不是没注意到这枚戒指, 因为她右手没有戴别的配饰, 把所有的焦点都留给了它。它在她手上熠熠生辉,为她的举手投足增色。
接吻时, 他曾握着她的右手与她相扣,指腹摩挲过戒面,带着对她的爱意。
商明宝在席位上坐立难安。她太失常了, 以至于温有宜私下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商明宝脸色苍白,强颜欢笑, 说也许是有些着凉。
虽然不符合餐桌礼仪,但她还是第一时间找出了手机, 给向斐然发消息。
她手心冒了很多汗, 滑得她快握不住手机。来不及斟酌措辞,她争分夺秒地打字、逐句发送:
【斐然哥哥我刚刚是故意的】
【不然的话】
还没等她完整地解释清楚, 向斐然便发她一句:【知道】
商明宝怔住,看着手机出神, 仿佛没料到他这个回答。
半晌,她指尖冰凉地敲下一行:【你没事吗?我以为你生气了……】
向斐然还是很简短的答复:【不会】
大约是怕她胡思乱想,影响了社交状态,他添了一句:【真的】
再聊下去就真的不礼貌了,在温有宜触碰手背的提醒中,商明宝不得不将手机收好。
一抬眼,看到坐在她对面的伍柏延似笑非笑,但形容很冷。
商明宝生硬地无视了他的视线,打起一百分的精神来装出乖巧与甜美的模样。
伍夫人与伍兰德提及了刚刚那一幕,又再次对温有宜和商檠业致歉:“真是不巧,他是爸爸的客人,原本不是约在这个时间。”
伍兰德远比伍夫人更看重向斐然,因为他父亲向微山的事业正处风口,伍兰德听从投资团队的建议,正准备入局。生物医疗的兴荣在中国与政策息息相关,伍兰德早已耳闻商家受了政府之邀,也正筹备着赴内地布局这一事业——伍兰德便顺势向商檠业介绍道:“这是前驻美大使向联乔的孙子,‘微山生命’的创始人向微山的儿子,现在哥伦比亚大学攻读植物学的博士学位,是个难得一见的人才。”
伍夫人疯了,恨不得在桌下踢他一脚。
老天!商檠业适龄的女儿就坐在旁边呢!说什么别人青年才俊!
伍兰德完全没接收到太太的讯号,反而津津有味地又跟商檠业夸了几句。
商明宝聚精会神地听着,记下了“微山生命”这个关键词。听上去,他父亲是挺厉害的人。是了,商明宝想起来,她曾撞见过他们争吵,那个男人开着劳斯莱斯库里南来的,言语神色只有高高在上和不耐烦,将向斐然的理想志趣贬低得一文不值。
“原来是他?”
出神间,听到温有宜一句。
商明宝心揪起来,脸色霎白。
商檠业蹙眉不解,温有宜便娓娓提醒道:“你忘了?明宝十六岁时去内地过暑假,不就是跟向大使的外孙女一起?”
伍夫人万万没料到还有这一层前情提要,跟着温有宜一起将目光转向商明宝,听她问:“babe,你刚刚没有认出来吗?”
“不、不是啊,”商明宝故作镇定摇摇头:“夏令营都跟随宁——就是向大使的外孙女一起,没有见过别人。”
这很合理,因为除了极了解底细的,谁又能想到向斐然是跟爷爷一同生活的呢?短短十五天,要碰上的机率太低了,是天说了算。
商明宝知道自己不擅长撒谎,于是便低下头来,若无其事地拿刀叉切起眼起这碟冷盘里的鳕鱼,嘟囔着说:“你们当时都瞒着我,我都不知道那个爷爷是这么厉害的外交官呢。”
温有宜笑了一笑:“随宁爷爷是什么身份,跟你们之间的友谊又没关系。”
不过,温有宜对向家确实也不熟悉,向联乔是商伯英的忘年交,明宝去夏令营一事也是商伯英牵线搭桥的。随着老人离世,渐渐的便没有什么走动了,只剩逢年过节例行公事的慰问。
如果向联乔曾将向微山介绍给商檠业,那两家之间的关系自然可以维系至下,但向联乔没有这么做,可见他确实是一派清廉正直。
“那个斐然哥哥……看着挺好的。”商明宝将鳕鱼肉送入嘴中,咀嚼一阵,将它和心跳一起咽回肚子里,“好年轻啊,看着。”
这回是伍夫人主动回答了:“比你大五岁呢。”
她说完,深感懊恼。不应将商明宝拿来对比的,意图太明确了,倒显得她迫不及待。
商明宝慢慢地点点头,像是若有所思了一阵,垂着眼睫:“算起来好像跟二姐差不多?比二姐小一点。妈咪啊,”她看向温有宜:“要不要介绍给二姐?博士对博士,应该很聊得来吧?二姐总说他们实验室歪瓜裂枣的,向博士就长得很好啊。”
伍柏延听了半晌,无声地冷笑一下,脸上挂起嘲弄。
如果温有宜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或者是值得商榷、考虑一事,那就代表斐然哥哥的身份是可以的……那她就可以摊牌了,结婚时让二姐坐主桌!
哦,他是不婚主义,她又忘了。
乱七八糟的心思,在温有宜握住她手的动作中戛然而止。
“傻孩子。”她笑意温柔,但目光沉静、意味明确:“都十九岁了,怎么还这么童言无忌呢?”
商明宝机械性地抿了抿唇角:“我只是随便说说……”
伍夫人和伍兰德都笑着为她解围,正巧佣人前来上今晚的第一道热盘,商明宝展开餐巾,借着擦嘴的动作将笑僵了的唇角放平。
一顿饭吃得前所未有的累。
她看了好多次手机啊,偷偷的,可是向斐然没有找过她。
他铁了心要让她度过一个没人打扰的愉快夜晚。
用完餐,伍兰德邀请他们前往他的酒室。
他特意夸了商明宝送给伍柏延的那两支酒,并说他刚好也收藏了那个年份另一家酒庄产的,今天刚好可以一品不同风味。
商明宝疲于应付,脸上的笑模糊而僵硬,像被融化的蜡。伍柏延在这时候爆发出纨绔脾性,散漫地说:“你们喝吧,这节目太闷了,我跟babe出去透透气。”
伍夫人骂他没个整形,温有宜笑道解围:“十八九岁的小孩子,可不是觉得我们没意思,让他们去吧。”
伍柏延绅士地为商明宝披上自己的西服,在她耳边悄声说:“别拒绝,我带你出去。”
接着笑笑,“伯父,伯母,晚点我再把人还回来。”
一出酒室,商明宝就迫不及待地捻开晚宴包。
从看手机前的魂不守舍,到拿出手机的焦急期待,再到结果揭晓时的失落茫然,她的变化太明显,像一条渐变的色彩一帧一帧地演绎在伍柏延眼前。
他一把将手机从她手中抽出:“商明宝,你就这么喜欢他?”
“还给我。”商明宝冷冷地看着他。
伍柏延受不了她看敌人一样的目光,舌尖顶了顶腮,将手机递回去时,反而无所谓地笑了一下:“别这么看我,我又没拆散你们。”
十八岁,心狂的年纪,为她能屈能伸起来。
他让佣人取来车钥匙,又为商明宝披上大衣:“走吧,想去哪?”
商明宝不说话。
伍柏延渐渐觉得自己心里那根能屈能伸的弹簧被压到底了。他吸了口气,点点头:“带你去见他?”
她是借了伍柏延的借口才脱身的,绝不能坐自己家车走,否则很难解释。事已至此,她只能上伍柏延的车。
伍柏延一坐上跑车就在中控翻出烟盒,咬进嘴里含糊道:“地址。”
商明宝不知道向斐然在哪里,她只是凭直觉地报出了西五十六街的地址。
也许他心情不好,会在那里……抱万分之一的侥幸期待,期待她。
车灯破开夜幕,沿着莱辛顿大道往南。
等红灯时,伍柏延在车载烟灰缸边掸掸烟灰:“你知道你母亲为什么认为向斐然不可以。”
商明宝冷漠地说:“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告诉你。”伍柏延踩下油门,冷哼声被吞没在十二缸的发动机咆哮中。
“因为处在你们商家这种高度,政商联姻带来的风险系数远比收益要高,明白吗?你们商家这艘大船,掌舵的你父亲、你大哥、你妈妈,哪个不比你小心谨慎?要维持跟上面的关系,他们有一百种方式比联姻更安全、更敏捷。倘若向联乔的队伍是不对的呢?”伍柏延勾了勾唇:“你想过吗?”
商明宝蓦地一震,掀开眼,近乎陌生地看着伍柏延。
“babe,你们商家根正苗红,这是你父辈们延续至今的最高智慧,保持这一点就够了,再深入都是危险。”伍柏延一改刚刚的深沉尖锐,吊儿郎当地说:“玩玩得了。”
他知道,她听懂了。
商明宝默了一会,笑了一笑:“我没想那么远,你不用教我。”
“那最好。”伍柏延将烟捻了:“你上次听说他是不婚主义,哭那么惨,我还以为我够骂醒你了。”
“既然没有以后,是不是不婚主义都不重要。”
伍柏延勾了勾唇,听出她认命的意思。不爽了一晚上的心弦缓缓地松弛了下来,他散漫道:“说实话,也就是我妈不死心,我都是被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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