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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宝斐然(三三娘)


向斐然掀眼。不知为什么,有种开彩票的紧张,心跳加快。
她会不会在明知没信号的情况下,也给他发了什么?
他不关心别人,只看着屏幕里与她的对话框。
那唯一的一张热狗图片,让向斐然觉得够,又似乎不够。是开心的,唇边露出笑意,又失落,正如彩票中了,但只有两百块。
原来清醒到这个地步了,他也还是会贪心。
一直开到下榻的宾馆了,向斐然才发出了第一句对白:【怎么只吃这个?】
这条信息过了好久,久到商明宝看遍了麦迪逊大道顶楼珠宝店里所有大卡数黄钻后,才进入她头晕目眩的眼中。
她陷坐在柔软的沙发椅中,手里抱着杯尚未泡开的茉莉香片,空间里是印度人钟爱的浓郁香氛,而四周人声轻轻,地毯厚实,吞没了那些数百万美金的交易和交谈。
商明宝迟疑了很久,确定不是自己的幻觉,才打下挑不出错的一句:【你回来了?还是有信号了?】
向斐然回得很快:【今天在镇上休整】
商明宝:【哦……】
隔了两秒,向斐然问:【不想电话?】
商明宝眨眨眼,觉出了些酸涩。
她放下茉莉香片,回:【想的】
向斐然:【给我五分钟】
是指等他五分钟,还是给他五分钟的通话时间?商明宝猜不透,双手抱着手机,安安静静地等着。
这五分钟漫长——比过去的十天还要漫长。
等不住了,她问珠宝店的sales,哪里可以抽烟。
吸烟区站了五六个中东人和印度人,穿金戴银,体格庞大,脸上是他们常用的那种客气宁静的微微笑。商明宝对他们的目光视若无睹,弹开打火机的金属上盖,按出一簇火苗。
刚抽两口,电话来了,她手忙脚乱地熄灭,一边往外走,一边做出推门的动作。
一开口,语气乖得让周围几个男人吃惊。
“斐然哥哥。”
向斐然那头有风雪声,在这风雪声中,传来他清浅的呼吸和沉稳的声线:“在外面?”
“嗯,在逛街。你顺利吗?”她倚着墙壁,将脊背轻轻地贴了上去。
为了更好地跟这些珠宝商议价,她穿得远比实际年龄成熟,一件高堆领的黑色打底衫,发髻束得高高的,一条澳白项链珠圆玉润地挂在颈间,左手黑色衣袖外,则戴了一块价值千万的满钻皮表带陀飞轮表。她是虚张声势,要给那些老油条的珠宝商看看她的尖货、她的懂行。
但只是回到了向斐然的声音面前,她就回到了十九岁,十六岁。
向斐然跟她分享这几天的事,用他一贯平淡的口吻。他说一件,商明宝就认真地听一件。说完了,他安静数秒,说:“我不会讲故事,是不是很无聊?”
“没有啊,”商明宝摇摇头,“没有。”
向斐然不是分享欲很强的人,就连疑似遇到棕熊这种极其危险的事,也是同行而来的研究生分享出去的。他渲染得十分夸大其词,向斐然在一旁听了,也只是无奈地笑笑,怀疑自己跟他经历的不是同一件事。
对商明宝,他难得有分享欲,但他知道自己没什么讲故事的天赋,任何事在他嘴里都会变得极其平淡如水,所以便干脆不讲。何况,这些事对商明宝来说也许是很乏味和无聊的。
“有碰到什么危险吗?”商明宝所指明确地问。
“看到了熊爪印,所以临时换了条路线。”
“如果真的碰到熊了,会怎么样?”商明宝悬起心。
“那我们只能下辈子见了。”
“向斐然!”商明宝急迫地喊了他的全名。
“概率很小,真发生了也没办法,唯一遗憾的是,还不知道你到底会不会答应我。”向斐然漫不经心地说,“这样好了,明年烧纸告诉我。”
商明宝冷着脸把电话挂了。
他很坏。
他是故意的。
他是个很坏、很坏的不婚主义者。
电话想当然又震动起来。
商明宝特意让他多等了好几秒,才接起。接起以后,不说话。
向斐然似乎在电话那端忍笑,因为忍不住,变成了一种玩世不恭的闷笑:“这么生气啊?”
“你小心我真不接你电话了。”商明宝威胁他。
“简单,再打。”向斐然指尖掐烟,沉着声,气定神闲:“打到你接为止。”
商明宝用力抿唇,故意说:“反正你明天又没信号了。”
“我有卫星电话。”
“哦。”商明宝硬梆梆地哦一声,“原来有卫星电话啊,我还以为没有呢。”
是个傻子也能听出她话里的阴阳怪气了。向斐然报出一串数字:“记一下。”
“不记,记不住。”
“别生气。”
“我没有生气啊。”商明宝若无其事地说。
向斐然从来没想过,这种经典无营养的对话有一天居然也会发生在他身上。
他抿了一口烟,让尼古丁和焦油混合着冷冽的冰雪,在他肺里走了一遭,低声说,“我想告诉你理由,但说了你可能会更生气。”
哪有这么聊天的?明明就是在卖关子。
商明宝果然难忍,拖长调子命令他:“说。”
他的声音轻描淡写又低沉正经地在耳畔响起:“我怕把号码给你以后,每天都会期待你来电。”
刚刚接待过商明宝的sales一直在观察她,看到她垂下手,将手机从耳边拿远了,继而轻轻地吁出一口气。
只是对话几句,她觉得身上热度汹涌,有一种快要溺毙的氧气稀薄之感。
她假装无视,轻轻地嘟囔:“这理由有什么好生气的……”
向斐然还是那副淡然模样:“听上去像花言巧语,怕你不信。”
商明宝心跳得厉害,嘴硬道:“我没那么不懂事,知道卫星电话是拿来急救的,不是拿来谈情说爱的。”
向斐然勾了下唇,像是没听清似的,再度问了一遍:“不是拿来做什么的?”
商明宝:“……”
她不出声,向斐然低声问:“现在算吗?”
谈情说爱。
商明宝赶快否认:“当然不算。”
“嗯,我也觉得不算,还太客气。”
“你已经很不客气了。”商明宝控诉他。
“还有更不客气的。”
“你你别说——”
她迫不及待地想阻止他,但晚了——
向斐然干脆利落的四个字:“我很想你。”
要不是周围那么多人,商明宝就就地蹲下了,并且要把脸埋进臂弯里。
一支烟没抽两口,倒快给指尖掐断。向斐然说完后,也深深地舒了口气。
难办,他这个性格,说这种话。
但不说,会憋死自己。
他现在又有点羡慕那个研究生了,刚刚听他给女朋友打电话,各种情话张口就来,并且丝毫不在意身边大家都能听懂。不像他,明明说的是中文,却还要顶风冒雪走到户外来讲。
他还想问商明宝,有没有想他。但两分的喜欢,好像没什么想的价值。而且这样问,未免有得寸进尺的嫌疑。
好了,要是真被熊吃了,来年要烧给他的回答又多了一个:她到底有没有想他?
他不知道,他的“我很想你”四个字,让商明宝红了脸,也红了眼。
她也很想他,即使猝不及防地知道了他的婚恋观,走入了茫然的、想要求证又没有立场的雪天,心里的沉重没有着落,如爪边挂了石头的鸟,她也依然控制不住地想他。
他从不打算结婚,这对她来说是件好事。他不能负责,她刚好不需要他负责,对彼此来说都很两全其美。
她不必未雨绸缪,害怕因没有结果而伤害他,也更不必作茧自缚裹足不前、不敢跟他开展这一场了。
但她还是想问,是真的吗?你追求我,一开始就没有想要过未来。
但她也知道,她没有资格问,因为她给出的现实本就如此。
听商明宝一直没出声,向斐然勾了勾唇,自我解嘲地说:“是我的问题,我会自己解决。”
商明宝回过神来:“怎么解决?”
她不太高兴地问。想她这件事,原来除了见她,也是能用其他办法解决的?
向斐然像哄幼儿园小朋友,悠然而低柔地漫应:“多想花花草草,少想商明宝。”
其实他还有更冒犯的话没有告诉她。
比如,一向少梦的他开始为她做梦。但这样的话超出了向斐然这个人的人生界限,他开不了口。
记得哪一年跟谈说月出野外,谈说月拨了电话给向微山,很自然地说了一句昨晚梦到他了。
向微山用了非常生硬冷淡的答复。具体的字句,向斐然已经记不清了,但他一直记得母亲在月光下的神情,是从明亮的期待,缓缓地变为了沉静的灰败。
那副画面,向斐然一直找不到很好的形容。直到谈说月在流石滩遇难后,十七岁的他孤身一人再次来到了那里。
在下过薄雪的清晨,他坐在高山岩地上,看着朝日升起,松软的、洁白的雪缓缓被晒干,露出底下灰败的、坚毅的岩石。
那就是谈说月的一生。
说实在的,第一次认真关注商明宝,是来自方随宁随口的那一句:她父母超级恩爱的,她是在爱里长大的小孩。
他很想近距离地看一看,在父母很恩爱的家庭里长大的小孩会是什么样的。
后来,可能看得太近了、太认真了。
谁知道呢。
命运宠爱本就命好的人,人也偏爱本就不缺爱的灵魂。她确实是个很好的小孩,存在的每一秒都令人看到一切被爱的痕迹,于是便也想把自己为数不多的、能给出的爱倾囊相授。
爱让她发光。

因为突发的暴雪预警, 考察工作不得不提前两天结束。
做出决定的是委托方领队,彼时他们已经上升至曾经被认定为是威斯康星州最高点的瑞博山,这里的石英石岩顶已经被连日来的大雪覆盖, 视线远眺, 山坡上的白桦和栎树银装素裹,北部连绵的平原湖泊在正中午的阳光下泛出冰面一般的浅蓝色。
如果在这里度过圣诞节,确实不像那么回事。
消息一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已经提前讲起了merry Christmas。既要下撤, 宜早不宜迟,快速收拾好装备和样品后, 向斐然蹲下身, 戴着防寒手套的手轻轻扫开岩石上松软的雪, 从中捡起了一块最熠熠生辉的白色石英石。
接着,他拂高防寒服的衣袖束口, 从专业户外手表的表盘上一一确认目前的时间、经纬和海拔。
雪天下撤提不起速,虽然山不高,但到山底时已然暮色四沉, 雾气缭绕在林间。委托方的越野车在最近的山口等候,接到了人, 径直开往机场。
因为卸了任务的缘故,三台越野车上, 所有人都不再强撑着, 睡得东歪西倒。向斐然依然坐在他那个最后排靠窗的角落,将刚刚那个石英石封袋, 并用马克笔在标签贴上逐一写下经纬时间。
进入信号区后,他没有找商明宝, 而是先处理手头别的事。
不知道明天去直接纽约大学找她,会不会给她惊吓?
处理完所有堆积的公事后,向斐然甚至给笔记本连了网,从容自在地帮实习生处理了数小时的debug。
抵达机场,三方人员拥抱道别,热情盛赞对方的专业与负责,并约好来年开春再会。
老外的small talk聊起来让人遭不住,向斐然还是扮演沉默寡言的那一个,背着登山包,两手插兜,笔直又闲散得像根黑色的旗杆。
留美三年加之前在丘园的一年,白人那种热情过剩的客套他依然没有学会,脸上也丝毫没有刻进那种宛如设置好程序一般的微表情。他整个人呈现出的状态淡然安静得像一株植物,不工作时,自动进入休眠状态,将目光保持在发声物体上是他最大的礼貌。
但向斐然并不是没有存在感的人,相反,他存在感很强。他能预约到的meet up是最多的,各级别大佬都很愿意留时间给他,凡是在学术会议上与他交流过的教授,都很乐意给他在自己的内部餐会上留下位置,并将他引荐给别人。
当然,为此,向斐然也被附赠了很多烦恼——比如“相亲”。
搞学术的人想起这些由头来也是一套一套的,比如我的侄女要参观哥大,我的外甥女想看一看实验室,我的女儿正在进行某项学术竞赛,我的孙女正在为自己未来的方向一筹莫展,或者——我需要有人帮我在周末照看一下两条金毛犬,你来我东汉普顿的别墅——一打开门,发现教授的小女儿也刚好非常凑巧地在此度假。
向斐然不是很确定他们是怎么挑上他的,搞植物学的没钱,他又肉眼可见的不社交,应该算是前途比较灰暗的一个年轻人。他只能说,这些教授在为自己女儿/侄女/外甥女挑选伴侣一事上,很不走心。
为了杜绝这些无意义的牵连,他只能在一些众人闲聊的场合,一反常态但技巧高明地将自己终身不打算结婚一事透露出去。
虽然不婚主义并不代表他清心寡欲终身不爱准备披上袈裟去庙里敲钟,但对于学阀和利益联姻来说,一纸证书显然比同居多少年才形成的事实婚姻要更靠谱和稳固。
他身边的人终于还是都知道了他终身不婚的打算。这是他们唯一可以讨论的有关他的私事,但随着渐渐成为圈子里公认的一个认知,大家也终于不怎么再提了。
这次同行而来的副教授算是跟向斐然比较熟的,盛情邀请他来家里过圣诞。向斐然果然谢绝。
“那么你什么打算?一个人待着?西蒙可是有女朋友的。”副教授揶揄。
向斐然颔首:“一个人待着。”
“不觉得孤独?或许可以去圣诞集市逛逛,或者参加party——你组里的林犀,我听说她是你们中国留学生圈子里的社交达人。”
林犀确实邀请过他好几次参加那些热闹的群体活动,但向斐然反应冷淡,她也就懂了。至于每年岁末,在密集的节庆日下感到孤独一事,向斐然已经很习惯。方随宁偶尔会来找他吃饭散步,但鉴于她每次过来都在倾倒感情垃圾,事情不可避免地演变成了她一张口向斐然就说,“分。”
方随宁除非彻底分手,否则都没什么脸面来见他。
聊了几句,登机口传来登机提醒。
向斐然走到队尾排队,顺便点开ig,看商明宝这两周的生活碎片。她分享了期末几门课的成绩和纽约的大雪。
前天想必是发生了什么开心的事,她久违地发了一张自拍,是和一颗巨大的钻石合影,虽然是很淡的妆,但在向斐然眼里,比旁边那颗黄色冰糖闪耀珍贵。下面有人问她,这是否是她期末的奖励和新年礼物。
过了登机通道,进入舷梯,屏幕里弹出了乐队群组里的聊天。近期顶替他的鼓手飞叶飞嗨掉进下水道摔破了头,乐队现在正四处找人救场,并顺便讨伐了一下某个残障人士(指哑巴)的不靠谱。
向斐然跟他们的关系和国内那组一样,是商演合作,不算正式成员。但他范儿好、技术细、屁话少,还有张会被富婆狂塞小费的脸,因此他是这支乐队的首选鼓手。
连续的请假有违职业操守,加上圣诞季演出费高涨,向斐然思索片刻,在群里发了个“1”。
全群如释重负,因为这就是他答应来救场的意思。
纽约大雪封城,但新闻说还会有更强烈降雪。
在走遍了纽约所有珠宝交易市场后,商明宝找到了她心目中的报春花黄钻。
30ct的实物闪耀夺目,虽然跟母亲珍藏的那颗107ct的相比略微失色,但商明宝十分肯定,这已经是在那个预算中能拿下的最高品级了。Wendy应该很清楚,这个等级的黄钻如果放在奢牌旗下,价格会上到5.
商明宝预先发了证书和各角度光源的小视频给Wendy,“艳彩黄,vvs2净度,近乎无瑕的品质,枕形切割,相信我,你一定会喜欢。”
过了两日,Wendy答应在今天下午来看一看,并特意交代她打扮得精致点,要全妆。
等她带着一整个摄制团队到了麦迪逊顶楼时,商明宝才算明白过来,她要拍“真人秀”。
顶级贵妇的吃穿住行一直是热门话题,Wendy也有一个团队专门为她经营在YouTube和ig上的个人账号,这样的高调也有出于助力她丈夫生意的考虑。
摄制组简明扼要地交代了商明宝要配合的画面和台词,并将交易价格在口头上改成了三百万美元。
Wendy看出她脸上的为难,眯眼问:“你不情愿?”
商家素来低调,在保护隐私上每年花费高额安保费和公关费,商明宝完全不想在上东区贵妇的vlog里出道。
“你脑子不好,”Wendy还是那副天然的优雅傲慢,一边逗狗一边说:“你能作为我的珠宝顾问出现,是你的荣幸,很快就会有更多的人来邀请你,因为我是你最完美的背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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