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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宝斐然(三三娘)


伍家收藏颇丰,伍兰德曾拍下过一件流失海外的汉代珍品捐赠回国,轰动一时。顶层阁楼专为书藏字画打造,是伍宅十分引以为傲的一部分。
伍夫人在一旁搭腔:“好像有一份,是卢梭的……”她不太确定地笑笑,“也许是我记错了?他应该是个思想家。”
出乎她意料的是,眼前一直冷淡疏离的青年,在这一句话后掀抬起了眼眸。
他罕见地主动开口:“卢梭曾给他表妹的女儿写过十一封有关植物学的信,合集出版时,被命名为《植物学通信》。”
伍夫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么,一定很有科研价值了?”
“没有。”
“……”
“有一些人文和博物学价值。”
“……”
向斐然沉吟数秒:“我记得,这些信件的原函应该在德莱赛尔夫人后人的手上。”
德莱赛尔夫人就是卢梭的表妹,他认为伍夫人应当有能力在前后语境中推敲出这一身份。
伍夫人没有推敲出这一层,但这并不妨碍她微微地仰了仰本就已经很笔直的脖颈,微笑道:“也许这些故纸堆兜兜转转,恰好这一世就该在这一间阁楼。”
向斐然唇角稍抬,一抹不带情绪的笑转瞬即逝。
“我猜你一定跟Alan他们谈不到一起,他是小孩子,只知道喝酒胡闹。”伍兰德早把他的兴致索然看穿,用另一种方式高明地留客道:“不如,我带你去阁楼,翻一翻那些卢梭亲笔写下的信件?”
这本书的中文和法文版向斐然当然都已翻过,信件里关于植物的辨析和一些科研论断,如今看来有诸多疏漏和臆断之处。但这毕竟是卢梭,是他曾经送给过一个小女孩的礼物。
脚步的凝滞是很细微的,只花了一秒,向斐然便放弃了酒吧下半夜的出场费,转而随他上楼。
四楼乐声喧闹,现场的一切都无可挑剔,尤其是伍柏延还请了一位最近在billboard上风头正劲的歌手前来助兴。
不知道哪个人喝高了,将窗扇推成洞开。冷风穿堂扑面,将商明宝的栗色长发从肩颈上吹得微微扬散。伍柏延与人交际完,回眸瞥见这一眼,心里微动。
一旁廖雨诺嗤笑:“有些人啊,把眼神收收。”
伍柏延回过神来,对廖雨诺的打趣不置可否:“别乱讲。”
“哟,你妈都上赶成那样了,你还在我面前装矜持?”廖雨诺手指绕着头发:“别告诉我你没心思。”
商明宝家世显赫,在场诸人没几个跟她齐平,说是一个圈子里玩的,其实暗地里都以跟她有交集为荣。伍柏延当然知道他妈妈想攀联姻的算盘,他虽然嘲讽过几句,但也没明确拒绝过。
廖雨诺想了想:“她最近心情不好,你要是能把她哄到手,也算你有点用。”
伍柏延挑起一道眉:“等着。”
他打了个响指,让佣人去取一张披肩。
他几步路走得十分款款,但到了跟前,却是将酒杯从商明宝手里抢走,继而将那张披肩随便一扔到她肩上:“你不是刚在西奈山动完手术吗,可以喝这么多酒?”
商明宝一时无语:“小气鬼,请人玩,连酒都舍不得?”
伍柏延看出她明显是有些醉了,很嗲,眼底有一片湿润的蔷薇红,便又靠近了她一些:“别人我不管,只管你。晚上喝了多少杯了?”
商明宝今晚上已喝了四杯金汤力,加上下午在家里喝的小半瓶葡萄酒、在廖雨诺车上时的一杯香槟,此时已到了上限,视线微微涣散开来。
她对伍柏延略显暧昧的距离感到一丝混乱,嘟囔回道:“你少管。”
伍柏延笑了一笑:“我听廖雨诺说,你失恋了。”
“没有。”
“什么人啊。”他若有似无地探询,“雨诺说是个糊逼明星。”
商明宝强迫自己稍稍清醒一些:“没有的事,你别乱传。”
虽然没人敢做她的pdf,但她仍然不希望自己以代称化名出现在pdf上,成为一段好笑滥俗故事的主角。
“哦。”伍柏延耸耸肩:“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们商家对你管制放开了是吧。”
伍柏延眼里的商明宝是在蒸馏水里长大的。因为自小有心脏病的缘故,家里十分呵护要紧她。十八岁那年,她在纽约西奈山医院做了手术,了结了这场漫长的恶症,才终于得以正常留学。
但她虽然交游广阔,身边还有廖雨诺这样玩得开的朋友,却根本没什么人敢对她不三不四。也许别的小姐还有可能被设计下套生米煮成熟饭,但商明宝不会,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商家不是他们能惹的。
已经沦为舞池的大厅,灯光给一切涂抹上浓墨重彩的金和影。
直觉到话题和气氛都有些不对劲,商明宝生硬地东张西望道:“廖雨诺呢?我要找她算帐,让她什么东西都跟你说。”
“在隔壁客房。”
“嗯?”商明宝不疑,提起绵软脚步:“我去找她……”
“她应该不欢迎你现在推门进去。”伍柏延顺手拉住她,目光意味深长。
商明宝愣了一愣,蓦然懂了。
廖雨诺这个……这个及时行乐的女人!
伍柏延观察着她脸上的红,挺玩世不恭地“啧”了一声:“你是真纯啊,怎么,你那小糊逼没教你点好玩的东西?”
商明宝恼羞成怒,咬着牙低声道:“我说了,我跟他没关系,他他妈是gay!”
伍柏延一声低笑,心想gay怎么了,她还是不懂男人。在野心面前,这也不过就是自己磕两把药的事情,说到底,是那糊逼没胆子。
但伍柏延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而是替她拢了拢披肩,问:“看烟花吗?在rooftop,雨诺特意为你准备的,她现在分身乏术,只能我勉为其难代代劳了。”
伍家的阁楼也装潢得很气派,一排排顶天立地的美式书架古典奢华,如瀑布倾泻下的水晶吊灯与各处壁灯相得益彰,交织出华美的光线。
伍柏延将人带到了地方,忽然耍赖:“记错了,距离烟花还要一个小时。”
“你……”商明宝气到。
“好了,别生气。”伍柏延轻车熟路地哄,“我又不是故意的。但我在这里藏了一瓶威士忌。”
他看着她的眼睛,缓缓低声:“金汤力喝够了,是不是该喝一点大人的酒?”
他像变魔术,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厚得像砖头一样的法典,揭开精装扉页,里面竟然真是一瓶酒。
醉意顺着暖气爬上大脑,让商明宝焦躁,也让商明宝懵懂。她是不担心伍柏延真对她做什么的,可是……他在撩她?
商明宝不懂,伍柏延才刚满十八岁,比她还小,但确实表现出了一副情场老手的姿态。他怎么这么老练?他想干什么?
谁也没留意到这间阁楼会有别人。
正中一列书架尽头,镶嵌在墙上的鎏金壁灯流淌出金黄光芒,既照亮了壁纸的攀花彩绘,也照亮了灯下的男人。
向斐然微微倚着身后窗棂而立,身段松弛,手戴一副翻阅藏书专用的黑色真丝手套,将卢梭的信函原件格开、展于眼前。
窗外路灯明亮,照亮了阁楼这一隅和屋檐奶白色砖石上的薄雪。
他很沉默,因此没人注意到他的存在。听到男孩子说“是不是该喝一点大人的酒”时,他勾了勾唇,很轻微地笑了一息。
这样的故事在任何一个屋顶派对上都不新鲜,这时候出声显然不是个好主意。保持安静不难,唯一难的是……他摸了摸裤兜,才发现耳机放在了冲锋衣口袋里,被礼宾一同收走了。
好,希望这对热恋的情侣可以不要那么激情,最起码……下楼去找张床。
“啵”的一声响起,伍柏延拔开了软木塞。浓烈芬芳的酒味顿时弥漫了这一方寂静的、郁塞着书卷陈旧气息的天地。
接着,他慢慢地将一只手撑在了商明宝耳侧的书架上,形似将她圈在了怀里。
“你……”商明宝薄薄的脊背快贴成了一张纸。
她心跳如鼓擂,眼睛瞪得大大的,头脑却转得很慢。没人教过她该怎么处理眼前的情况,尤其是她还在醉醺醺的状态下。
“紧张?”伍柏延哼笑一声,将手盖上了商明宝的双眼。
“把眼睛闭上。”
商明宝心一紧,条件反射地将眼紧紧闭上了。要不要踹他?穿了高跟,会不会把伍家踹断子绝孙?
伍柏延浑然不觉她内心念头,刻意地将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别这么纯了,让我教你……”他顿了顿,气息几乎擦着商明宝的耳廓:“对了,我一直忘了告诉你,你的英文名真的很好听——
“babe。”
babe。
向斐然手一顿,僵硬中,几乎将那封珍贵的信捏皱。
他终于抬起了眼,在一片冰冷中看向了书架那一侧。

“我很少经历过这样一个如此热烈的夏天。它如此迷人,如此光芒四射,从我身上扫过,就像浓郁的葡萄酒弥漫在我心中。”
不知道见了什么鬼,今年的香港热到诡异,听闻内地的温度要凉上许多,这让即将出发的商明宝心里有了一丝丝快慰。按以往,她现在该在北欧或南欧的哪个庄园里消暑,对于去内地过夏令营一事,她实在提不起多少兴趣,却又不得不去。
事情的起因,是拥有悠久历史的女子私校与香江对岸的学校合作办夏令营,商明宝便也和内地的一个女高中生结成了搭子。她并不知道这个夏令营是她母亲温有宜牵头赞助的,目的只是为了让她多接触真实的、圈子外的生活和世界。在队友的安排与挑选上,自然也是有过一番功夫。
宾利在香港深水湾山顶等了许久,司机耐心等候在一旁的树荫下,听着不远处的央求声。
“这个一定要带的,妈咪,球包怎么可以不带?”
巨大的黑色球包简直要比她人还高,因为拉链没有完全拉拢,银灰色的碳素杆头在烈日下闪闪锃光。
另一道女声问:“你可以带,但你上哪里去找高尔夫球场呢?”
“……”
司机与身边的女管家互相交换了个无奈的眼神,不敢上前去劝,纷纷选择了眼观鼻鼻观心。
三小姐要去内地小住且不带任何管家佣人一事,让全家上下都意外且慌乱,光收拾行李一事就进行了两个星期。因为身体缘故,商明宝自小不能做什么激烈运动,唯有打高尔夫一事还算让她钟情。听闻那里没有高尔夫球场,她抱着球包的脸委屈地垮了下来。
“babe,我希望你明白,你是去过夏令营的,不是去度假的,好吗?”母亲温有宜温柔耐心:“不可以带这么多东西去别人家,你是客,客要随主便。”
商明宝不是娇纵娇蛮的性子,听了她母亲的循循善诱,她抱着球包誓死不从的劲道渐渐松开。
温有宜送她到车边,理了理她在耳后抿得齐齐的长直发,“到别人家里要乖,不过还是开心第一要紧,照顾好自己身体,有事就给我或者苏菲打电话。”
苏菲是商明宝的专属管家,从她牙牙学语起就开始陪伴她,这一次她将陪她一同过去,帮她安顿好后便回来。
听到这句话,苏菲应了一声,让温有宜放心,内心却腹诽夫人真是狠得下心,怎么就肯让三小姐一个人离家?三小姐固然是在空中楼阁天真地长到了这么大,但谁规定人一定要认识世界的那一份真呢?
上车前,商明宝依依不舍地跟她母亲拥了拥,赴港口过关。
如果是以前,她当然是坐直升机前往宁市的,这样比较快。但今天,她不得不乖乖前往关口排队,然后再乘船过海,从港口登陆宁市。听苏菲说,是因为港口离目的地比较近,且既然是去体验生活,那从出门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再是大小姐了。
跟随地平线一起出现在视野中的,是浓郁绿色和连绵起伏的丘陵。正是下午两三点的光景,海面反射出坚硬的白光,回首处,模糊了轮廓的香港成为了一片海市蜃楼般的幻觉。
船抵了岸,过海关又是一阵忙乱。出了大厅,方家派的车子已经等候在此。这是一台其貌不扬的黑色轿车,唯一特别之处,就是车头昂立着一面红色旗帜的车标。
方家的女儿方随宁是此次接待她的队友,宁市本地人,现年十七,比商明宝年长一岁。在此之前,她们已经在香港上了半个多月丰富有趣的活动课,十分合得来。方随宁没能亲自来接,因为她今天上午有戏曲课。
车开上山,在游龙似的盘山公路上环了一圈又一圈,温热山风和一成不变的山景让人昏昏欲睡。
商明宝将脑袋搭在后座窗户玻璃上,半梦半醒间,听到苏菲似问似提点:“真是好远,已经一个小时了,还没有看到房子。”
司机愣了一下,反应很快,笑着回道:“实在太抱歉,我以为你们已经知道了,我们临时要先去山里接个人。”
苏菲原本有些不快,但一想到这是别人的车子、别人的司机,也只能不再开口。
商明宝听了两句对话,清醒了一些,旋开矿泉水瓶问:“接谁?他在山里干什么?迷路了吗?”
司机略思忖,不知是高明还是无意地只答了其中的一个问题:“这次大概是采标本。”
“这次?”商明宝喝着水,抿了抿湿润的嘴唇:“这么说,他经常来山里?”
“是这样。”
开红旗的司机有着一脉相传的分寸与守口如瓶,不该说的不说,不必要提的不提,他没有介绍这位要接的人是谁,与方家是什么关系。
大约是山里信号弱,过了几公里后,司机又打了两通电话询问方向。在看到系着黄色丝带的树枝时,他松了口气,对后座的两位客人说:“找到了。”
红旗车打上双闪缓缓降速,挡风玻璃的视野内,一枚硬币高高弹抛起,在绿影碧翠的空中翻了一番,落至半空时,被一只戴着黑色半指手套的手收入掌心。
听到车轮毂在水泥路面的摩擦声,戴着手套的人微微转过脸,眼眸轻掀。
他有一双狭长单薄的眼睛,开扇窄而深的双眼皮下,压着一道锐利淡漠的眼神。一件轻薄的黑色风壳冲锋衣被他穿得松垮而有型,拉到顶的领口下,堆叠的纯黑色魔术巾掩住了他小半张脸。
在他脚边,长有青苔的水泥路肩上,堆放着两摞用捆带扎紧的东西,上面各压有一面格子状的松木架。扔在另一旁的登山包则十分硕大,底部挂着一卷专业的防潮毯,顶舱则扣着一卷羽绒睡袋。
虽然不认识,但商明宝还是将后坐车门推开一丝缝隙,预备下车打招呼。司机忙道:“您不用下车,我去帮他,很快。”
过了会儿,透过掀开的后备箱,传来司机与他问好的声音。他应该也是宁市本地人,司机与他说粤语,问候好耐冇见,问他这趟顺不顺利。
他话很少,只言片语,对车上的两位外客不分一丝注意力。
司机帮他将背包和那两捆东西放上后备箱,总算汇报说:“车上两位是随宁的客人。”
他知道眼前这人厌烦交际,今天可巧车子周转不开,撞上了。
隔了一秒,对方淡声回复“知道了”,语气听不出究竟。
商明宝体会着司机的态度和措辞,判断这人应当是司机的平辈,也就是方随宁的长辈。难道……是方随宁的爸爸?
等那人落坐副驾驶,系安全带的空档,商明宝甜而礼貌地问候道:“叔叔好。”
“……”
突然成了叔叔,向斐然的动作显而易见一顿。
司机口中憋住了一丝看好戏的笑,又在对方投过来的一瞥中识趣地闭上嘴。
商明宝没察觉到什么不对,继续自我介绍道:“我是方随宁的同学,叔叔可以叫我明宝。”
向斐然没有让别人尴尬的兴趣,既然只是一面之缘同乘之谊,他便没纠正,淡定异常地回复:“你好。”
“我来跟随宁一起过暑假,接下来半个月就要打扰叔叔了。”商明宝声音里保持着面对长辈的高昂情绪,将来龙去脉说清。
听着她一声接一声很脆的叔叔长叔叔短,向斐然掩在魔术巾下的唇角不免抬了一抬:“不打扰。”
司机侧过去一瞥。
不打扰?你对你表妹不是这么说的,依稀记得说的是……“别烦。”
车厢内安静非常,响起撕开手套魔术贴的声音。在他利落的动作中,商明宝找话题问:“叔叔在山里干什么呢?”
向斐然垂着眸,随口答:“采药。”
司机:“……”
商明宝信了,说:“哇。”
向斐然无声地笑了一笑,将手套塞进背包里。等他勾下魔术巾对司机说话时,商明宝终于看到了他清晰完整的侧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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