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校医室的玻璃门前默默注视着门内的身影许久,男人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准备开门进去——
“你要做什么?”
不知何时出现的连理出声阻止了男人的动作。
“翟医生?”
被这声音吓了一跳的男人如同勺子上的白汤圆般晃了几下身子,扯出尴尬的笑脸同这个能把前辈拍死在沙滩上的后浪打招呼:“连理、同学,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啊?年轻人要早点睡觉才能长高高……”
看着逼近自己的连理此刻遥遥领先自己的身高,翟一生默默闭上了嘴。
连理却根本不退让:“请你回答我,翟医生,你三更半夜出现在陶天天的病房外,是打算做什么?”
生怕自己被当成入室偷袭沉睡少女的变态,翟一生忙慌找补:“我只是有点担心陶天天同学的状况。”
连理:“有最好的仪器时时刻刻监测她的生命体征。”
翟一生汗颜:“好歹我也算陶天天同学的半个、主治医生?我对她的情况还是有点了解的……”
连理:“有最好的精英心外科医生组成的专业医疗小组时刻为他待命。”
只是个普普通通校医的翟一生:“……就、就不能是我实在不放心么?让我看一眼吧,就一眼就好,行么?”
面对翟一生使出的“卖萌光波”,连理的表情比他的心更冷硬。
连理的声音冷得像是讥讽:“就算你看了又有什么用呢?”
被一而再、再而三地质疑,好脾气的翟一生也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连理:“还是说,只要你看了,陶天天就能立刻转好?”
“……如果我说,我可以呢?”翟一生不再讨好地笑,他看着连理,声音沉稳中有种不像他的帅气。
“……”
连理抬步,逼近,质问,“你有什么自信保证?你有什么办法做到你说的?谁知道你是不是个谎言连篇的大骗子?谁能保证你的真实想法是什么?”
“——你到底要怎么证明!”
连理贡献出了他此生所有的攻击性。
男性咄咄逼人的语气、强壮的身体压迫感、如同黑云将总是被椎爱嘲笑肌无力的翟一生包围,令身为真正男性的他看上去那么弱小无助。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我。”
翟一生的语气好似有些伤感,
“但我好像猜到你想做什么了。”
这一开始就是针对翟一生的一个圈套,而连理就是在赌翟一生会心甘情愿跳入这个圈套,就如同椎爱当初也在外星人的设计下心甘情愿变成所谓的逆后宫女主角。
翟一生:“如果我能把你变回女性呢?”
听到这话,就连连理都出现了短暂的怔忪。
但是没有给他留下惊讶的时间。
翟一生打了个响指。
大脑被重击一样空白,明明没有任何痛楚,却失去了与身体的联系,感知到的世界忽然模糊、崩解、又重组,就如自己曾经被这般颠覆,如今,在恶劣的高位者的操控下,又被重新颠覆回来。
为男性量身定制的XL码白大褂紧紧包裹着跌坐在地的颤抖少女,她仰起头,明明形容狼狈,目光却前所未有的兴奋,她伸出手,想去抓住眼前她一直在追逐的“存在”。
“终于找到你了,外星人——”
翟一生并没有否认,但他也没有承认,他只关注他最关心的问题,没去管将要抓住他的连理,他毫不犹豫地打开校医室的大门。
没有躺在床上可怜兮兮等待救援的少女,只有一屋子瞄准他的武器。
明明是如此可怕的一幕,翟一生却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还好,真的没事啊。”
作为医生,他终于放心了。
接下来,就该作为本来的他,好好地进行告别了——
那曾经包围斯忒灵的璀璨光幕,如今再一次从海底升起。
漆黑的夜色也被逆转成白昼,向人类展现通往星空的道路。
在连理终于要抓住“外星人”的衣角时。
名为“翟一生”的“人类”,彻底消失。
似乎在很久很久之前的某时某刻就已看过这样的星空。
是高中毕业后和家人一起登山露营躺在帐篷里看到的么?是奋战高考时熬夜奋战透过窗户遥望夜色窥见的吗?是在上学时第一次系统得学习了何谓宇宙时惊喜地仰望着么?是于还未记事时于大人的怀抱中被人指引着去探索的吗?
……还是说, 就像那位著名科幻作家写的那般,是将基因传承给自己的久远久远以前的某个生命体,于那日仰首凝望浩瀚天际无数亘古星球之光, 眼中第一次产生了“好奇”。
——自那时起, 人类便永远地与这片星空结下了羁绊。
“椎爱?”
“椎爱!”
一个激灵, 椎爱醒了过来。
她以为自己还在睡觉,不然怎么会发现自己在一个看不到顶也摸不到底却又可以清晰看见自己且能实实在在平稳悬空的黑色空间里呢, 简直像是快穿小说里描写的主神空间, 以及——
“我怎么可能梦到翟一生吗?”
心怀不满的椎爱皱着眉头吧唧一下把翟一生那张等她醒来后便嘴角挂着自以为耍帅微笑的搞怪脸揉成了面团。
“哎咦,啧, 你别说,这手感还真蛮像的。”
翟一生唧唧呜呜地发出不满的控诉, 最后用力摆脱了椎爱, 气愤地揉脸,就看到松开手的椎爱左右看看, 又吧唧躺了回去, 她还要用手盖住肚脐眼呢!
“等等等等!好不容易叫醒你, 别睡啊!”翟一生欲哭无泪, 只差没来个古装男主般的抱肩咆哮——他怕椎爱揍他。
椎爱闭着眼悠然自得:“大哥你也不看看现在什么点,天那么黑当然要睡觉。希望下次睁眼看到的不是翟一生而是八块腹肌大帅哥, 下线了拜ZZZ”
“……”翟一生面色凝重,“我坦白,其实我就是外星人。”
椎爱:“哦。”
“……等等, 给点儿反应啊,”翟一生终于忍不住化身咆哮哥, “你这样我好尴尬!”
这都最后一集了给他点逼格不行么!
椎爱:“不意外。”
翟一生:惊!
椎爱:“抛开临时上任的小芳不算,这女校就你一个男的, 不怀疑你怀疑谁啊。”
翟一生:“就,难道没可能我拿的是后宫男主剧本吗?”
“笑死,怎么可能!”椎爱鼻腔里哼出一声:“这可是逆后宫剧本,我才是女主角!”
翟一生:“拜托大姐,你当逆后宫女主还是我的手笔哎!”
椎爱:“哦,谢谢。”
真是无懈可击,翟一生失意体前屈。
翟一生:“我就要走了。”
椎爱:“……”
翟一生:“我要把斯忒灵所有人变回女生。”
椎爱鲤鱼打挺坐起来:“我的逆后宫女主戏份结束了?!”
翟一生捂脸:“总之,先忘记逆后宫吧。”
翟一生深深吐息,鼓起勇气,拿开手就看到不情不愿但终于清醒的椎爱,她一直盯着他。
被这么看着,翟一生反而有些害羞和尴尬,仿佛要在朋友面前耍中二,他故作严肃。
“我要回家了。”
椎爱:“哦,不用买机票,我们白嫖沈家的飞机就好了。”
翟一生:“所以说不是和你回家!好好听着……我是要回我真正的家了,离这里很远很远的……”
椎爱:“M78星云?”
翟一生:“(我忍)不,我不是奥特曼。”
椎爱:“看体型也不像。”
翟一生暴怒:“你再这样我举报你身材歧视噢!而且也出了肥仔奥特曼啊!”
椎爱:“我只认识迪迦。”
翟一生——完败。
翟一生:“呜呜,你根本不在意我。”
椎爱:“瞧你说的,虽然我确实不怎么在意你,但我还是你的朋友啊。”
“椎爱……”翟一生感动地看着不知何时靠过来,拍肩安慰自己的椎爱,“虽然中间那句话很多余,但是谢谢你把我当作朋友。”
翟一生伤春感秋道:“你也是我来地球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翟一生进行回忆。
椎爱有些抗拒。
翟一生强行进行回忆——
那是翟一生大学毕业后的某一年。
(椎爱:等等,外星人也上大学?也用年计时?)
(翟一生:别在开头就打断我啊!这只是为了让你更好理解进行了本土化!好了,继续!)
因为学历很水,能力不足,被各种大厂轮番拒绝的翟一生最终变成了……一个家里蹲。
(椎爱:→_→)
(翟一生:咳咳。)
他这颓废的模样最终引起了妈妈的不满,妈妈生气地几乎拆了他的房间,并指着他鼻子骂道:“难道你就没有想做的事情么!没有的话就跟着你三舅去打工!”
(椎爱:总感觉这一幕似曾相识,我们那村里的无业人员也这么被家里人骂过,好接地气啊,外星人。)
(翟一生:不一样的好吧,我妈的可怕程度完全不一样!她可是拆了小半个星系啊!)
总之,翟一生被扫地出门,跟着三舅造访各个星球,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和三舅分别,自己一个人踏上漫长的旅途,并最终,看到了那颗在宇宙中散发着浅淡光芒的水蓝色星球。
那就是翟一生来到地球的前因。
(椎爱:所以你就伪装成人类加入女校?目的好明确啊外星人。)
(翟一生:所以都说了不是啦!我来得时间要更早一点儿——)
外星人口中的更早一些时间,指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战。
这个还没有好好感受这颗星球的外星人,就先被人类之间的血腥战争震惊了。这个初来乍到的外星人,分辨不出人类的肤色、语言、种族的差异,他只能理解到这是同一个物种内部的相互屠杀,他以为这个物种是打算毁灭自己——
作为一个来自高级文明的外星人,身负宇宙和平公约的约束,他没法插手其他星球物种之间的斗争,他只能暂且把宇宙船停放在海底,并以一座小岛为标记,打算在这里安全待到战争结束,然后窝出头看看这个星球究竟毁灭了没,看看人类是不是全都死光了。
结果,这个被外星人认为十分适合躲藏的乌托邦,最终还是被人类发现了。
“行知小姐,您说要买下这里?”
“对!”
“这也太乱来了!居然买这种荒凉的小岛……”
“刚刚在船上,我瞥到这边的海岸好似有祥瑞之光,便注意到了这里。”
不小心漏了一点宇宙飞船射线的外星人听到这话,躲在暗处汗流浃背,他不会暴露自己了吧。
“我想,这一定是神给我的旨意!”
“就算是这样,也太乱来了,现在家里的情况……”
“啊,我清楚,我比谁都清楚,我的家人死了,无数人的家人都死了,有人闯进了我们的家大闹一通,抢走了宝物留下一把火要烧死我们——我的家被摧毁了,四万万人民的家都被摧毁了。”
“……”
“所以啊,我们才要重新建立一个家园!”
“如果人们没有信心,就由我们带头夯地基,砌上第一块砖。”
“总有一天,新的漂亮的房子会重新出现在这片土地上,新生的婴孩会在这个美丽的新家里茁壮成长,总有一天……现在就是该为那一天迈出第一步的时候!”
名为“沈行知”的人类,如她所说,买下了这座岛屿,并且,如她承诺,将这里建设成了无数人的第一个新家园。
然而人类的增多无疑会增加外星人暴露的风险,他只得被迫地离开他的宇宙飞船,暂且拟态成名为人类的物种浑浑噩噩地游荡在这个世界上。
——处处都在打仗,哪里都是流血。
外星人曾看到过的漂亮的水蓝色星球,它的历史竟然是由赤红的热血奠基的。
外星人是不可能被人类杀死的,但外星人想,他应该在人类眼中“死”了很多次吧。
有人用子弹击破他伪装体的头颅,又有人哭着为他把伪装体的眼眸合上诉说安息;
有人把自己仅剩的口粮分享给他,又有人剖开他的肚子扯出伪装体的肚肠洒在街上;
有人把他绑着推进深坑,在外星人呆愣的眼光中往他脸上铲下一抔带着腥味的泥土,等外星人爬出来时,那些和他一起被扔进深坑的人都断了生息;
有人用血肉之躯支撑起即将倒塌的房梁,有人以瞬息之生为其他人换来更长远的未来,有人一边喊着“你们先走”,一边引爆炸弹摧毁自己的身体和其他追来的人的躯壳……
人类和人类之间,好像是不同的,外星人终于可以渐渐分辨出这些不同,但是他又不明白究竟不同在哪里。
要按照人类自己创造的语言来替代他们原本的肤色进行划分么?
可说着这个语言的人里有英勇的斗士也有背叛自己同胞的小人;
说着那个语言的有发战争财的商人也有拯救同类性命的医生;
嚷着他们语言侵犯他人国土的罪人中,也有与自己国家背道而行与无辜的反抗者携手共战的人。
人类的多样性实在是太复杂,彻底让外星人糊涂,他试图去分辨,却也只能得出不管哪方都是人类的结论。
好在,外星人并不会被人类杀死,所以,不管过去多久,不管多少人类死在他的面前,又不管他被人类“杀死”多少次,外星人始终用自己的脚步,一步步丈量人类的岁月。
然后,等他走到某一天,战争就消失了。
外星人并没有插手,人类自己取得了人类的胜利。
外星人也很高兴,既然战争胜利了,那他应该也可以回到自己的宇宙飞船好好休息一下,睡上个人类时间的一两百年,来缓解他的疲劳了吧。
只是这一回,他也没能睡上多久,就又被新出现的声音吵醒了。
原来人类不只有在打仗时才那么吵闹,他们在建设未来的时候更吵闹,热火朝天,精力无限,充满了比打仗时多得多的热情。
外星人只好又以伪装体进行活动,然后不知为何就被抓去进行了“文化扫盲”,就这样,外星人学习到了人类的语言、文化,虽然对外星人来说这都是只用花一秒就能理解通透的低等知识,但是外星人的“学习”不会使他的指尖染上铅笔的碳灰,当外星人用笔歪歪扭扭写下他的名字时,外星人好像真正和这个他一直围观的世界产生了联系。
是的,外星人有他的名字了,叫“翟一生”,这名字由来也不是什么很大不了的事,不过是那时教导他的老师姓“翟”,老师恰好有个叫“一生”的孩子,孩子死在了那场战斗中,老师便把这个他孩子曾经用过的名字送给了外星人。
“一生,一横、一撇……你看,笔画很少,很好记吧。”
外星人嘟囔:“姓氏笔画挺多的。”
翟老师笑了,笑着笑着眼角不知何时泛起泪花。
“一生是个好名字啊——翟一生,你的一生还很长,你还有很多时间,所以你要好好学知识知道么,你要好好过这一生。”
外星人、翟一生的一生,如那位翟老师所说,十分漫长,直到老师也合上眼眸说要与他家人去团聚时,翟一生的一生仍未结束。
翟一生不知道自己要在这颗星球的这片土地上游荡到何时,要走的话他随时都能走的,但他总感觉自己暂时还不想走。
翟一生并不知道自己产生这想法的原因——可能是因为他被人赋予了一个名字,却还没好好地使用过?可能是他觉得自己在这颗星球这么久却好像仍未真正了解过这颗星球,了解这个星球上的主宰生命体——人类?好吧也可能他只是暂时还不想那么快回家,一事无成的又招致妈妈的怒火,在地球多好啊,没人管。
地球真的蛮好的,虽然曾一度被战火笼罩,但当战火熄灭后,这个星球繁荣的速度超出了翟一生的预料。
他吃到了很甜的冰淇淋,看到了红旗飘扬在太阳边,注视着摩天大厦一幢幢拔起,聆听到这片曾盛满悲吟与怒吼的土地上开始洋溢欢声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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