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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郎家的小娘子(陈六羡)


“……”
梁映章意识到自己的话有多傻。
她站起来做了个深呼吸,折好信件,鼓足平生最大的勇气,朝着宰相府高耸的大门一步步走去,“去问一问总没关系。”
“喂!你真的要去啊?”
莫小九看她一副视死如归慷慨就义的模样,不仅为她感到担忧,他自己到了这地也变得胆小起来,赶紧找个棵树躲起来,为她默默祈祷。
离宰相府的大门越近,梁映章的心里越没底。
回头一看,莫小九人影都不见了。
她好不容易站直了打哆嗦的腿,迈上台阶,门口的守卫就注意到了她,打量了两眼,上前来询问她:“你有何事?”
“我来找人。”梁映章怯怯地说。
守卫继续质问她:“此地乃宰相府,你要找谁?”
“我找一个姓楚的人,他可能是个厨子。”梁映章掏出信件想给对方看。
然而守卫根本没看那封信一眼,抬起手中的兵器推她出去,“这里没有姓楚的厨子,找人去县衙找去。”
梁映章连退了好几步,险些从台阶上摔下去。
踩到最后一级台阶时,与台阶前停下来的一辆马车冲撞上了。
马车出现的突然。
梁映章哪里会料到后面会冲出一匹马来,被马鼻子哼哈一叱气,站稳不及时,身子往后栽去。
幸亏马车上的人拉缰绳及时,马蹄才没踩到她身上去,不过撞倒了旁边的灯柱子,引起了马的惊慌。
稳住受惊的马以后,驾车的男人立马跳下车,向马车内的人一拜,隔着帘子请罪:“小的该死,让侍郎受惊了。”
宰相府挂起的灯笼散发出暖黄色的光芒。
月下的清辉洒落一地,铺在宰相府门前,马车的帘子被拉开,一抹高大身影从车上走下来,立定在梁映章摔倒的地方。
“有事否?”
头顶传来语气矜冷的问话,令梁映章想起了江南簌簌漫天飘起飞的白雪。
有种莫名的亲近。
她连头都不敢抬起,默不作声地从地上爬起来,将正在流血的右手掌心藏在身后,只是摇了摇头,并没说话。
这个小动作被宋清辞看在眼里,他矜持的神情微变,吩咐手下:“带她进来医治伤口。”
说罢,便径直步上台阶,入了宰相府。
“是。”
不远处躲在树后面的莫小九,惊奇地看着梁映章被带进了宰相府。
他暗暗猜测:难道她真有亲戚在宰相府里?

第3章 玉佩
宰相府大门高深,里面更是气象富贵,偌大的天井中央放置了一只半人高的大水缸,荷叶连连,金色的鲤鱼在叶下嬉戏。
穿过第一进的大门,豁然开朗,进了一个满眼绿色的大观园子,九转十八弯的雕花游廊,高高挂起的灯笼如银河一线,不知道要指引去哪儿。
园中的月辉清明,照出其间的假山怪石,奇花异草,还有涓涓溪水不断向前流淌的零丁音响传入耳里,仿佛月光洒落水中的声音。
梁映章置身其间,犹如闯入仙境,不敢大声呼吸,恐惊扰了园中的静谧。
前面迈上曲桥的背影渐行渐远,染了淡蓝色月辉的裾摆,摇摇啊晃晃,晃入了她空空如也的心里。
好仙……
“姑娘,这边走。”
“啊,哦!”
梁映章差点要跟着宋清辞上桥了,被冯魏出声一提醒,方才回过神来,脸颊发烫,赶紧窘迫地埋下头去。
好在夜里天色黑,没被瞧见他人这副窘迫的样子。
梁映章被带入一个偏室里,过了会儿,府里的大夫被带到,给她处理伤口。
掌心处只是擦破皮,流了点血而已,在梁映章看来,压根没必要兴师动众请大夫医治。但是她现在恍惚着,只能任由人摆布。
大夫离去后,原先领她进来的男人掏出一贯钱,“这是侍郎赏你的医药费。下回小心,不要在宰相府门前随意逗留。”
京城怪事太多了!
宰相府的人竟然这么有善心,不仅给她包扎伤口,还给她送钱。
梁映章心想,要是在宰相府门口多摔几回,是不是就能把做买卖的本钱凑齐了?
“谢谢侍郎!京城果然都是好人!”梁映章喜滋滋领了钱,掌心的伤口顿时不痛了,高兴得嘴都合不拢。
眼前的少女打扮平平,甚至是一眼就能看出的穷酸落魄,但是她一笑,如盎然春意的艳阳天,有种天生的欢喜活泼气。
冯魏不禁莞尔一笑,原路领她出去,在路上问她: “听门口的守卫讲,你方才是来宰相府寻人的?”
梁映章一拍脑袋,拿了钱差点忘了正事。
既然来都来了,不如再问一问。
于是,她把信件和那块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半块玉佩一同亮出来, “这位大哥,您能不能在宰相府帮我找一个人?他姓楚,应该是府里的老仆人,是与我翁翁梁辉相识的旧人。这块玉佩是他给我翁翁的信物。”
冯魏震惊的目光越过那封信,直直地落在旧布包裹的碎玉上。
这是一块虎纹玉佩。
寻常人家是决不允许佩戴虎纹玉佩的,否则会被认为是一种僭越之举,重则会被判罪入狱。只有身份特别贵重的人才有资格佩戴。
冯魏接过半枚玉佩,又速览了托孤的书信,权衡之下,叫来小厮把梁映章又领回了刚才的偏室,自己则带着两件信物前往宰相府的书房。
宋清辞从琼花楼的聚会上提早离席,才来的宰相府。
几个好友组了这个局,庆祝他升迁之喜,他本人兴致缺缺,没喝多少。一路过来,身上的酒味被夜风吹散许多,尚且清明的眼眸里残留几丝的微醺之意。
他今年刚迁出宰相府,在平昌坊的另一处置办了自己的府邸。
侍郎府离宰相府隔得不远,也只隔了半个坊间。平日里除了来给祖父宋相,以及父亲母亲问安,就属在宋相的书房待得最久。
爷孙俩同朝为官,身居要职,总有议不完的朝事。
这回,宋相把他晚上叫来宰相府,不是为了朝事,而是为了他的私人大事。
宋相正在架子前摆弄心爱的几盆名贵兰花。
他拿着剪子,凝神踌躇,端详着要除去哪一根多余的旁枝,问身后的宋清辞: “过完年就二十有五,谈婚论嫁的年纪已算迟了。心中可有中意的人选,说来听听。”
“我的婚事,全由祖父和父母做主。”
宋清辞手里端着醒酒的清茶,看几片青叶子漂浮在面上,着实的漫不经心,仿佛在谈论别人的终生大事。
“每次你都用这句话来搪塞我们。”宋相转身骂道。
“你当初一句话迁出府,我倒是以为你有了成家立业的念头,便随了你去。如今大半年过去,婚事上没半点声音。你也知宫中内外、朝中上下有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你的婚事,我都被问了多少回了,你怎么还这么沉得住气?”
宋清辞合上茶杯盖,抬起眼, “您让我娶谁,我便娶谁。”
宋相看他毫不挂心的样子,摆摆手,叹气道: “傅家的小娘子与你十分般配,让她做宋家的新妇是无可挑剔的。你若是真心想娶她,便娶吧。”
宋清辞原本没有波澜的脸色,有了细微的起伏。
身后没了回应,宋相目色转沉,直起传来酸麻感的老腰,吸了口深气: “要是天上能掉下来一个小娘子做宋家的孙媳妇就好咯。”
这是什么胡话?
宋清辞听了直摇头。
这时,冯魏站在了外面,却并没有直接进来,也没有通声禀告。
宋相招手,让他进来无妨,回头继续摆弄兰花。
冯魏走向宋清辞,还未先开口,宋清辞先询问了他, “那姑娘送走了?”
宋相虽然年纪大了,但是听力还是好的。
这会儿正跟宋清辞在谈论婚事,正愁没办法从他口中套点虚实,忽然听到他主动提起一位姑娘,宋相立即问冯魏: “什么姑娘?”
老爷子探知八卦的表情,让宋清辞再次摇头,低头喝茶。
冯魏看看宋清辞没什么指示,便如实陈述。
原来是一个在门口撞到的小姑娘,宰相听了觉得没趣,回头继续捣弄花枝,冯魏还在接着讲: “那名姑娘来相府找一位姓楚的人物,还带来了一封亲笔书信,和半枚虎纹玉佩。”
“玉佩?”
听闻这句话的宋相,闲情逸致顿然消失,反应剧烈,手中的剪子移动,不小心“咔嚓”一声剪掉了势头最好的那一朵兰花。
兰花坠落枝头,如死去的蝴蝶翩然殒落。
宋清辞跟着一动。
宋相神情激动,连胡须都在颤动, “什么样的玉佩?给我瞧瞧!”
冯魏连忙将旧布揭开,把半枚玉佩递上去。
在目光触及那半枚破碎的玉佩时,宋相的眼里仿佛掀起了滔天巨浪,伸出去的苍老双手止不住地颤抖,动作缓慢地接过了玉佩。
“四十年了……”宋相凝视着手中的信物,历经沧桑的眼里泪光积蓄,喃喃自语道。
宋清辞扶住宋相颤巍巍的肩膀, “您怎么了?”
宋相慢慢来到书架前,指示宋清辞将上面一只暗色的木匣子取下来,从里面垫着的红布里,拿出了另外半枚玉佩。
两者合二为一,组成了完整的虎纹。
宋清辞盯着木匣子里的虎纹玉佩,神情变幻难测。
几十年的心事在骤然之间翻江倒海而来,宋相凝神吸气,极力控制住波动的情绪,开口发话道: “带玉佩来的人在何处?我要去见她。”
在偏室里等待的梁映章,困意来袭,又饥肠辘辘,掏出之前跟莫小九分的那几块糕点,坐在椅子上一口一口地吃起来。
越吃越难受,馅儿齁甜齁甜,京城里的糖难道不要钱吗?
梁映章被糕点噎住,旁边又没有一杯茶水,急得在室内到处找水喝。
这时,从门外进来三个人。
“就是她?”
宋相凝神打量梁映章。
一朝宰相不怒而威的强烈气场,令梁映章紧张到手抖,一哆嗦,结果刚碰到花瓶,就把水全浇在了身上。
冯魏作为一名近身护卫,下意识地护在了宋相身前,朝外头喊道: “来人,保护宋相!放下手中的花瓶!”
“……我不是偷花瓶的,”梁映章惊慌失措地放下手中的花瓶,把花插回去, “幸好没打破,看起来挺贵的吧?”
宋清辞再怎么不苟言笑的人,此番场景,令他难得失态,不禁笑出了声。
冯魏面红耳赤,挥退了进来的护卫,尴尬到想挖条地道钻下去。
随后,梁映章由一名婢女带去更衣。
婢女取来一套柿子红石榴裙,挂在屏风边的架子上, “姑娘,您换好衣裳唤我一声便可,我在外头等您。”
梁映章脱下湿衣裳,才想起忘了道谢,便从屏风边探出一颗圆圆的脑袋,对在外面等候的绿衣婢女露出感激的笑容。
“多谢姐姐。”
“您客气了。”
绿绮回应和善的微笑,未对梁映章露出过半点不尊敬,相爷吩咐她带梁映章到这间院子里来更衣,她自然是不敢怠慢。
屏风后面,梁映章摸上石榴裙的软滑布料,只觉得不真实,淡淡的檀木香弥漫在屋子里,除此以外,还有一股清冷如松雪的花草香。
很熟悉,似乎在哪里闻到过这种香气,一时想不起来。

镜子里,梁映章几乎要认不出自己的样子。
京城真是好,若是仍在青镇,这身材质不菲做工精良的石榴裙自己是一辈子都没机会穿上的。自己是怎么变成这副样子的?
哦,想起来了,在门口撞上了侍郎的马车被带进来处理伤口,明明出了丑却还给她换上了这身好衣裳。
京城的怪人怪事太多了。
梁映章望着镜子里谨小慎微的自己,始终觉得不自在。
从屏风后面悄无声息绕进来一道身影,目光所及见她正在解开衫子,宋清辞眸光微闪,立即退到了屏风外: “怎么,裙衫不合身?”
哪是不合身,是担心带子系的太紧,到时候脱不下来。
梁映章忙乱中又把腰间的带子系上,望向屏风上映出的俊逸剪影,忽而琼花楼上灯火阑珊里,人影蓦然回首的那个画面闪过脑海。
她恍惚了下, “是侍郎吗?”
空气中,松雪般清冷的香气多了几股,是门口闻到的那种,与这房间里的味道一致,梁映章认出了这是谁的气味。
宋清辞在屏风外开口道: “接下来我要问你几个问题,你须得如实回答,不得有任何隐瞒或欺骗。”
梁映章在屏风内乖巧点头。
一番对谈下来,宋清辞掌握了梁映章的身世和进京的目的。
从梁映章模模糊糊的回答里,宋清辞猜测,她本人并不知晓那半枚玉佩的主人是谁,还天真的以为是宰相府里的某位仆人。
宋相还在厅堂里等着,不能耽搁太久。
宋清辞的手指在屏风上敲了两下,提醒里面的人儿出来,却没有得到回应,他耐着性子,靠近屏风一步,继续抬手敲击,仍无动静。
“梁映章。”这次,他叫出了她的名字。
屋子里静悄悄,毫无声响。
宋清辞绕过屏风,抬脚踏进去,却又在最后关头收了回来,折身将外头的绿绮叫进来,替他进屏风后面去叫人。
片刻后,绿绮脸色古怪地走出来, “侍郎,那位姑娘靠在椅子边睡着了。”
火红的石榴裙铺在地上,悍然睡去的梁映章上半身趴在椅子的坐凳上,露出半张不施粉黛的脸蛋,几缕凌乱的头发遮住了眼睛。
睡颜不太安稳,梦里也在风尘仆仆地赶路,浓密的眼睫扑扇,像迎风的蒲公英。
心大如斯,令宋清辞无言以对。
绿绮咬唇着急道: “这可怎么办,宋相还在外面等着,要不要把她叫醒?”
夜色已深,已不早了。
宋清辞抬手,示意绿绮去不要叫醒,随后弯下腰,听到梁映章的梦话: “翁翁,阿映到京城了……京城好风光,有仗义的小叫花子,好心的侍郎,还有……”
后面是什么,就听不清了。
梁映章做了个梦。
她梦到自己去了京城,见识了传说中的繁华,吃到了甜到糖不要钱的糕点,跟一个小叫花子结识为朋友,还去了宰相府,见到了人间松雪俊美清冷的侍郎。
接着撞上了一匹马,她害怕地睁开眼睛,梦就醒了。
翁翁慈祥和蔼的声音从屋外传来,“阿映,出来喝粥了。”
梁映章一转头,望屋外望去。
腿脚不便的翁翁正在院子里砍柴,旁边的木桌子上已经摆好了一碗飘着热气的粥,和一盘柿子形状的山药糕。
只因她昨日嘴馋,提了句想吃深秋季的柿子,翁翁便用山药做了柿子形状的点心满足她的心愿。
梁映章一边喝着粥,一边咀嚼山药糕,幸福洋溢在小脸上,“翁翁真好。您先歇会儿吧,等我吃完饭,就替您砍柴。”
翁翁抹抹汗,笑眯眯道:“你慢慢吃,别噎着。”
咬了一口柿子山药糕,香甜可口,软硬刚刚好。
“翁翁,这糕真好吃!你教我怎么做吧?”梁映章抬起头,却发现翁翁不见了,眼前只剩下他刚砍过的柴和留在地上的斧子。
她丢下碗筷,着急地四处寻找翁翁。
眼前的场景也变了。
房子消失了,院子里的一切都没了,桌子上的糕点也不见了。
远处的稻田幻化成了藏在云渺深处的群山,一叶扁舟缓缓飘荡在碧澄澄的江面上,似有一名渔家在船头垂钓。
几只白鸥从江面上起飞,飞入灰白的天际。
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从屏风后面走进来。
“姑娘,您醒了。”
梁映章从床上坐起来,摸到脸上一片湿痕,刚睡醒还带着委委屈屈的哭腔,问出现在面前的绿绮:“我这是在哪儿?”
绿绮浅笑答道:“这是宰相府。您昨晚太累睡着了,许是没回过神来。”
她没说这是宋清辞原先住的院子,继续解释道:“相爷下朝回府便会召见您。你有任何需要,可以跟小的说。夫人特意关照,等您醒了,便带您去碧水院用早膳。”
相爷?夫人?
梁映章一个都不认识, “侍郎呢?”
绿绮微微愣住。
这位姑娘一醒就要找侍郎,侍郎还让她住在自己的院子里,更何况她还是宋相亲自要见的人。绿绮自然不敢怠慢,继续安慰道: “姑娘放心,侍郎也上朝去了,下朝后也会来宰相府。”
梁映章似懂非懂,在绿绮的服侍下更衣洗漱,朝碧水院而去。
路上,她问: “夫人是谁?”
绿绮答道: “夫人是侍郎的母亲,大郎君翰林的内人,也就是宋相的大朗妇。翰林与夫人住在碧水院,宋相住在若水院,方才出来的是侍郎曾经的住处朗水院。如今他已自立门府,搬去了在同一个坊间的侍郎府居住。经常都会过来向宋相、翰林及夫人问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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