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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给我的喜欢(施定柔)


“江州这边呢?有没有关系好的亲戚、同事、闺蜜、男朋友之类?”
“没有。”英妹果断摇头,“兰金阁开业不到两年,里面就我跟她最熟,也没太多时间交流。我们这里的工资是计件的,上钟越多挣得越多,大家都忙着挣钱。一天要干十三个小时,不知道什么是日出,什么是早饭,也见不到阳光。半夜两点下班,到宿舍倒头就睡,醒来梳洗一下又要上班了。没有节假日,越是节假越忙……”
一说到打工妹之苦,英妹根本停不下来,闵慧一面听一面打量着这个不足十平米的包房,空气因为点着香薰反而更加窒闷,房间里连个窗子都没有,难怪洗脚妹个个皮肤苍白……她想象着春苗工作时的样子,无休止的客人,没完没了地推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这不见阳光的斗室里,蚯蚓一般地生存着。
“她有跟你说过将来的打算吗?既然老家没人,这么多年一定攒下不少钱吧?”
话一出口,闵慧有点懊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扯上钱,会不会让人产生误会,以为自己大老远过来,是贪图一个打工妹的积蓄?
赵英妹完全没有在意:“钱肯定是有一些的,她也特别节省。她妈去世前治病借过好多钱,利滚利的,估计都用来还债了。一个月前有个做服装的老板看上她了,姓冯,家在广州,问春苗愿不愿意跟他走。男人条件挺好的,出手也大方,就是年纪大了点,家里有老婆孩子。说是想要个儿子,可以给她单独买房,还可以开个小店。春苗说什么也不干,你说傻不傻?老板跟她拧上了,天天晚上来找她,不差钱,就让她按,一按就是五个钟,喝多了还动手动脚,春苗气不过狠狠地骂了他一次,被老板娘知道了,扣了她一个月的工资,差点让她滚蛋……在宿舍里我就劝她,李春苗啊李春苗,你这么辛苦地打工不就是图个好归宿吗?在外头过怎么了,生个儿子地位就稳了嘛,就咱们这样的还能一开始就做正房太太吗?慢慢来,对不对?只要把男人伺候好了,到时候要什么有什么。这是生活,不是电视剧!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闵慧默默地听着,有种想把英妹的脑袋狠狠打一下的冲动,但她克制住了。每个人看问题都有自己的角度,三观颠倒的人多了去了,她不奇怪也管不着。于是继续问道:“那春苗这次离开兰金阁,是辞职吗?”
“没听说啊。她这个月的工钱还没拿呢。在这干了十几个月,没休过一天假,这次说有事要回趟老家,好歹也是优秀员工,老板娘立马就批准了。”
“她老家在河池,怎么会去木水河?”闵慧在心中画了一个地图:春苗是在玉空站上的大巴,玉空与河池一个在北一个在南,中间是江州,回老家的话应该南走怎么往北走,而且要去这么偏僻的地方?
“谁知道为什么。别看这春苗平日里嘻嘻哈哈,其实神神秘秘,而且主意挺大的,从冯老板这事儿你就能看出来。依我看也不奇怪,谁没有几个在外地打工的亲戚呢?可能原计划是回老家的,要找的人出去打工了,就换了个地方呗。”
有道理。闵慧又问:“你有听她提起过什么人吗?也许你不认识,但跟她很亲近的?比如说她有个弟弟,小时候丢了?还有她爸妈,是怎么去世的?”
春苗今年二十五岁,父母应该在五十岁上下,就算老家很穷,生活环境恶劣,在这个年龄段就双双去世的也不多见。
“她有弟弟?”英妹摇头,“没听她提过。父母去世倒是有说,她爸在她小时候就走了。她妈是她十四岁那年去世的,一直都有病,最后两年是在床上度过的。她妈死后她没地方去,在表舅家住过一段时间,舅妈嫌她拖累,动不动就打她,也不给饭吃,实在受不了就跑出来打工了。”
“也没上学?”
“初小文化吧。”
“兴趣爱好呢?”
“每天起早贪黑的,有什么爱好也玩不起啊。在我们宿舍里,大家的爱好都差不多,上上网、购购物、贴贴面膜什么的。哦,她有个爱好,喜欢游泳。不过我没看她游过,附近的健身馆都挺贵的。”
一个小时很快就结束了,英妹将闵慧送到前台交完钱后又去了另一个房间。闵慧找到老板娘提出要春苗最后一个月的工资,老板娘“嗤”地一声笑了,双手叉腰:“人都死了还要什么工资?再说,我凭什么交给你呀?”
“第一,她没死,只是失踪了。派出所指定由我来保管她的物品。工资是她劳动的合法所得,你必须要交出来,我会给你一个收据。第二,我在寻找她的家人,如果找到了,我会把这些钱原封不动地转交给他,对家人来说多少也是个帮助。”
“那你把家人找到了再来向我要也不迟呀。”老板娘一抱胳膊,挑衅地看着她。
“来回一趟不方便,我现在就要。”
“小姐,看在死去员工的份上,我们一直都在配合你,”老板娘将脸一沉,“你别瞪鼻子上脸,不知好歹。”
“那我就只好报警了,顺便举报一下你们这里逼迫员工提供非法服务的情况……”闵慧掏出手机,“妇联啊报社啊都去反映反映,最大程度地引起社会关注。”
老板娘气得打开抽屉,数出一叠票子扔到她面前:“这是她上个月的工资,六千块钱,你拿好。”
闵慧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字扔给她:“这是收据。”
说罢扬长而去。
大概是接到老板娘的指示,第二日,赵英妹死活不让闵慧进宿舍整理春苗的遗物,两人约在兰金阁的大门口见面。赵英妹从自行车上拖下来一只破旧的小号行李箱:“她的东西就剩下这些了,上面有锁,没人动过。”
“谢谢。”闵慧伸手去接,赵英妹用力地握了一下,这才松手,郑重地看着她,“老板娘让我把里面的东西都扔了,就留下一个空箱子给你。我心想,何必呢,她这人也太坏了。”
闵慧看着她,微微一笑:“我会妥善保存的。”
“你觉得……春苗她还会活着回来吗?”英妹问道。
闵慧低头看地:“不知道。”
两人同时叹了一口气。
“对了,这个珍珠发卡是她的,”英妹指了指自己的头发,“我们一起逛街的时候买的,我想留下来做个纪念,可以吧?”
“可以。”
“谢谢你。”
“那就再见了,保重!”英妹一面说一面正要转身,闵慧忽然道,“你的头发好黑,是不是经常用发膜?”
“是啊。你怎么知道?你想用吗?有点小贵喔,我给春苗推荐过,她不舍得。淘宝店里有。”
“咱们加个微信吧,你把琏接发给我。”闵慧说。
“好啊。”英妹的回答有些勉强,似乎觉得是多此一举。但她还是扫了码。
回到宾馆,闵慧将箱子放到床上,撬锁打开,发现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叠衣服,有套装、有毛衣、有丝巾,看得出质量较好,每一件都认真地烫过,大概是用来面试的,平时不大舍得穿。
箱子里有股浓浓的樟脑味,一件厚厚的羽绒服占据了大量的空间。隔层里有个蓝色的帆布小袋,闵慧从里面掏出一只白色的搪瓷水杯、一本厚厚的日记和一件发黄的白色t恤,上面印着一个巨大的半圆形图案。
搪瓷水杯有些年头了,上面印着“永全市儿童福利院”的字样,空白处用红色油漆写着“辛旗”二字,看得出是手写的。日记本的纸张很厚,已经泛黄了,首页上写着“苏田日记”四个字,笔画又粗又大。里面是一行一行的日记,字体大小不一,像是小学生的习字本,开始的时间是一九九六年。
闵慧在心中计算了一下,那一年,春苗七岁。苏田是谁?
翻过一页正要认真地往下看,忽然从里面掉出来一张折叠的信纸,闵慧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苏田,
你一定要在我离开你的这一天去参加游泳比赛,是不愿意为我送行吗?这样也好,你我都不用太难过。
第一次坐飞机就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我有点紧张。想到我们的未来,更是一连几天没睡着。
我不在你身边的日子,你要好好地照顾自己,快快乐乐地生活。十年之后的今天,我一定会回来找你。你要记得去咱们第一次吃冰淇淋的地方等我,穿上我给你的衣服,带上我送你的杯子,这是我们相见的记号。
我会娶你,我会爱你,我会给你一个想要的家。
如果那天我没有出现,一定是发生了很严重的事,别怕,我未必会死,你还要再给我一个机会。
三年之后的同一天,你一定要再来一次,如果那时我还是没到,那我肯定已经不在人世了。请你忘掉我,继续你的生活。
至于你,你没有任何理由不来。你必须要来,爬也要爬来。
在没见到我之前,不许你喜欢别的男生,包括暗恋。只要我还能活着见到你,他们肯定都不如我。
等着我,让我照顾你一生一世。我发誓。
辛旗xxxx年七月七日

“九月二日,晴。
今天是新学期开学第一天。放学后,辛旗对我说:‘一起回寝室下跳棋好不好?’我不想回去,想去操场和同学们玩跳绳,让他等我一下。他只等了十分钟就生气了,气得把笔盒都摔了。回来后我不跟他说话,也不跟他下棋,他也不肯道歉。吃完晚饭他又来找我,送给我这个日记本。我问为什么,他说记性不好的人,要养成写日记的习惯。我说记性怎么不好了,他说约好了长大要结婚的,我不能忘记这件事,不能动不动就不理他。又说我不会认钟,不是十分钟,是五十分钟。”
“三月一日,晴。
小美今天跟我说,她要回家了。因为老师说,她的妈妈找到了,明天全家人会从老远老远的地方坐火车过来接她,有爸爸、妈妈、哥哥、姐姐还有爷爷、奶奶。老师们给她买了新衣服、新书包。小美特别开心,回家路上蹦蹦跳跳说个不停。晚上,我悄悄地哭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到妈妈。我问辛旗想不想妈妈,他说不想,妈妈已经不要他了,但他长大了会帮我找妈妈。我说长大了自己找,他说那个时候我肯定特别忙,奥运会的游泳金牌还等着我去拿哪。找妈妈这种麻烦的事,还是交给他吧。”
“五月十八日,雾。
辛旗今天被老师罚站了。因为孙浩和六班的方小奎在操场里推他,他的眼镜掉在地上打破了。辛旗对着他们波(破)口大骂,等我发现时已经晚了。其实张浩他们早就溜了,他骂的那个人是陈老师,话骂得可难听了,老师气坏了。唉,谁让他眼神不好呢。辛旗说他只看见一个人影。我问他如果这人是我,认不认得出来。他说:‘直到现在我也没看清过你的脸,别担心,我认得出你的声音。’
“十月二十七日,雨。
辛旗住院了,老师让我好好做笔记,去医院帮他补习。我有点不敢去,跟老师说辛旗最近脾气很臭,一看见我的笔记就发火,说我上课没听懂,笔记做得乱七八糟,搞得他只好自学,回头还要教我写作业。老师说,这样的话就算了。辛旗在病房里不想学习,我就陪他下跳棋。下了三个小时都是我输,我问辛旗闷不闷。他说不闷,没人愿意陪他玩,只有我了。
说句心里话,觉得很闷的那个人是我。”
“一月十二日,雪。
今天有人故意把剩饭泼在我的书包里,作业本和书都弄脏了。我知道干坏事的人肯定是孙浩。下课后我发现头发里有三块口香糖,怎么扯也扯不下来,最后还是辛旗用剪刀帮我剪下来的。最近孙浩老是欺负我,辛旗说只有打他一顿才记得住。两个人在操场上狠狠地打了一架,鼻子和胳膊都出血了,被叫到校长办公室。是叶老师把辛旗领回来的,一路上整整批评了他四十分钟。晚上我看见辛旗的脸青了一大块,问他痛不痛。他说痛,问我愿不愿意亲亲他,亲一下就不痛了。我说这有什么,小美送的我小狗娃娃我天天都亲呢。我亲了他两下。”
“六月九日,晴。
辛旗说,我只有一个特长比他厉害,那就是游泳。今天学校组织游泳,我打算教教他。没想到上了泳池,辛旗死活不肯脱掉上衣,一定要穿着那件黑色t恤。同学们都在笑他。我说:‘辛旗,没见过你这样的。男生游泳只用穿一条泳裤就好了。’他说不行,宁肯不游也不能脱掉。我又问:‘那洗澡怎么办?也穿着吗?’他说是的,除非有单人浴室。我又问他怎么打肥皂?他说肥皂就打在衣服上,顺便把衣服也洗了,一举两得。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害羞的男生。晚上图书室里没人,我又问了他一次,原来他胸口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辛旗说,除了医生护士,他从来不让别人碰,也不想让人看见。如果我真的好奇,可以摸一下。”
--《苏田日记》
在网上搜索了一圈后,闵慧发现,在东北的一个边境城市的确有一个“永全市儿童福利院”。现在已经消失了。由于行政区划变更、机构改革、旧城改造、加上几次搬迁、它被并到邻市的另外一家福利院中——海元市龙回区第二儿童福利院。从江州坐高铁需要十五个小时才能到达,中间还要在北京转车。
当天下午她就上了火车。
心情急迫,因为今天就是七月六号,离信里辛旗约定的见面时间只差一天了。
在火车上,闵慧打开日记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日记里记载着一位名叫“苏田”的女孩从七岁到二十二岁之间的生活。看似厚厚一本,内容并不详细。首先是条目长短不一,平均下来每篇字数在两百字左右。其次是更新毫无规律:最密集的记录发生在七岁到十二岁之间,但也不是每天都有。一周两次是最勤快的状态,懒的时候连续三个月一字不写。十二岁以后篇幅骤减,最多的一年也不到十条,甚至出现过连续几年完全空白的情况。
闵慧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这本日记好像专门是为了那个名叫“辛旗”的男孩而写的,几乎每一条都会提到他。辛旗离开后,苏田写作的兴致亦随之丧失,越到后面越是语焉不详、散漫无章。
看完全部日记后,闵慧得出以下推论:
一,苏田就是李春苗。春草小时候曾在永全市儿童福利院生活,苏田是她在福利院里的名字。辛旗与苏田同年,也住在福利院。
二,苏田十二岁那年,辛旗被人收养,离开福利院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三个月后,苏田被妈妈领回老家,两人从此失去了联系。
三,十年后的七月七日,苏田如约去等辛旗,辛旗没有出现,她写下了最后一篇日记:
“七月七日,晴。
辛旗,我去桥边等你,从凌晨五点一直等到半夜一点,你没有出现。整整一天,我的脑子里都装着一个可怕的念头:你会不会已经去世了?还记得那个方小奎吗,他和孙浩以前天天跟咱们做对。在你走后第二天,他突然跑来告诉我,要我别惦记着你啦,老师的话被他听见了:医生说你很难活过十五岁。希望这不是真的。无论如何,我会再等三年,到时候请你务必现身,放心,我不会逼你娶我,只想知道你是否一切安好。”
读到这里,闵慧的心情有点绝望:无论是辛旗的信还是苏田的日记,都没说清楚见面的地点究竟在哪。翻遍日记只找到两条相关信息:a)这是他们第一次吃冰淇淋的地方。b)在一座桥的附近。
七月七日上午十点,列车到达永全市。
闵慧原计划先去龙回区儿童福利院,在那里打听一下是否还有永全市福利院的老师仍在上班,或许她们知道福利院的孩子们通常会在哪里吃冰淇淋。
在火车上打了几个电话没人接之后,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她只好提前一站下车,穿上那件印着图案的白色t恤,拿着写着辛旗名字的搪瓷水杯,先到永全市福利院旧址附近逛逛。
福利院的孩子们不会轻易出远门。那个吃冰淇淋的地方应当就在福利院附近,永全市不大,河流湖泊屈指可数。下车前她打开地图仔细查找,福利院旧址附近,步行二十分钟可到的,共有三座桥。其中一座是公路桥,上面或附近都不大可能卖冰淇淋。
闵慧在另外两座桥上各等了一个小时,不见有人过来相认。她立即叫车让司机带着她到附近所有的桥上各走一圈。
她在每座桥上都来回地走了一趟,并在桥的两边各等了十分钟,到了晚上六点,出租司机告诉她,永全市内所有的桥都已经走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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