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察觉到太子哥哥的目光,微微扬头,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给了一个“这小样装的还不错吧”的眼神。
太子永湛左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掩去笑容。
一旁士卒要来接过永嗔手中马缰。
永嗔手臂一抖让开那士卒,道:“别瞎搀和,这马脾气暴着呢。不是爷亲自牵着——信不信它撩蹄子给你踹断肋骨?”一面说着,一面就见隔了几个帐篷,数名金族王孙正远远望着这边、不时交互低语。
永嗔一路牵着马,走过金族王爷们住的松鹤斋,给他们看得清楚明白,送太子哥哥回了东宫的“卷阿圣境”。
太监总管苏淡墨与太子冼马方敖早得了信儿,忙来殿门口等着,扶太子下马。
永嗔也有莲溪等人伺候着,好好洗漱了一番,又请信得过的太医来,重新裹伤诊治;自小腿以下,泡过盐碱水的肌肤,已然红肿起来,抹了膏药先止痒止痛。
“记得给白虎也瞧瞧那四个蹄子。”永嗔吸着气,忍耐着不去挠小腿。
“白虎?”
“就是龙马,太子哥哥给起的名儿。”永嗔看莲溪又是两眼红红,笑道:“哭什么哭?爷还没死,你先嚎丧了……”
“呸呸呸!”莲溪忙道:“也不知道是哪个杀千刀的,下这么狠的手……”
永嗔垂下睫毛,脸上露出一点漫不经心的凶恶来,“旁的不好说。那么多的炸药,唯有京畿北大营才有——这事儿冯老儿搀和在里头是没跑的。”
“神武将军冯唐?”
“不是他还有哪个?”永嗔嗤笑一声,“这厮没能得手,吓得连夜回京了吧?”
也不知太子永湛处与景隆帝如何回话,是日下午,景隆帝便下旨,要永嗔和永沂两人前往北疆,两人都受封都尉,永嗔还特别加封了卫将军的头衔。
什么头衔永嗔全不在意,只放心不下太子哥哥,临别前在“卷阿圣境”西厢与太子哥哥话别。
太子永湛在外遇刺时镇定从容,回来之后压着的病气才起来,他半倚着靠枕,因头疼,额头紧裹着月白帕子,脸色苍白得像是透明了一般,越发显得唇红睫黑。
永嗔见了,心疼得无法,恼道:“我这里真刀真枪挨了几下还生龙活虎的,怎得一路上护着你捧着你,还叫你病成这幅模样——我都听说了,父皇要关你读书,现如今我还在你旁边呢,就这般境况了,等我走了,那些人岂不是要活撕了你?”因赌气道:“反正北疆有十六哥去了,我只留下来陪你。”
太子永湛含笑听着,知他只是随口牢骚,柔声道:“父皇倒不是为了关着我读书。从大哥往下,到九弟都要再入上书房。父皇也不过是为了求稳罢了。要他们陪我一同,正是为防着有人害我。你果真为了这个不肯去北疆了,我这病便认真不能好的。”
永嗔倾身向前,用力握住太子哥哥肩头,抱了一抱,瓮声瓮气道:“哥哥等我回来。”说完起身,干脆利落出了殿门,径直奔向白虎,上马疾驰至早已列队等候的士卒前,一声呼啸追向早已出发的十六皇子永沂。
永嗔这么乖乖一走,几下里悬着的心都回了腹中。
德贵妃处自不必说。
景隆帝也觉得松了一口气。这小十七对太子的爱护之心,景隆帝都看在眼里,真怕他咽不下这口气去,不管不顾闹起来,那可就难以收场了。
宫里淑贵妃知晓了,也是暗自念佛。
唯有太子永湛,因深知弟弟,始终不能放心,病中仍悬着一颗心,等了三日,就见都中传来消息。
说是神武将军冯唐的长子冯紫英被绑架了——被永嗔绑去了北疆。
却说那冯紫英也是可怜,他年方十六七,父亲所作所为,他隐约知晓,却也并未牵涉其中;这夜与几个公子哥宴饮归来,正醉意朦胧心情舒爽着,忽见黑魆魆的书房太师椅上坐了个陌生少年。
那少年把玩着一柄锋利的匕首,见他回来,咧嘴一笑,“冯大爷,给你爹留个血书吧。”
冯紫英醉的迷迷糊糊,心知不对,迟缓问道:“留什么血书?”
少年欺身上前,冷笑道:“你要去北疆了。难道你竟不知道?”
说着,一刀划破了他的拇指。
冯紫英杀猪般大叫起来,被按着写了血书,又被捆成麻花丢上了去北疆的战马。
这事儿传开来,太子永湛倒是放心了,只是无奈而笑。
景隆帝却是气了个倒仰。
永嗔还没等到北疆,就被一撸到底了——别说特意加封的卫将军头衔,连都尉的官职都没了。
他浑不在意,路上住店吃饭,见十六哥永沂凑过来假惺惺要安慰,永嗔懒洋洋往椅背上一靠,招手示意拴马的冯紫英过来,“冯大爷,来,给爷把靴子脱了,再揉揉腿。”
永沂一噎,摸摸鼻子,只好笑道:“十七弟好豁达,管他劳什子官职呢!倒是十六哥我着了形迹……”
永嗔欣赏着冯紫英那小白脸上憋屈隐忍的表情,抖着腿跟十六皇子永沂碰了个杯,不接他的话茬,只眯眼惬意道:“偷得浮生半日闲——等到了韩大将军军中,这酒可就碰不得了……”
永沂神色复杂地看了闭目品酒的永嗔一眼。
当日永嗔死里逃生,与太子永湛平安归来。
十六皇子永沂在澹泊敬诚殿外正撞上永嗔,颇有些不知所措。
谁知向来不肯吃亏的小十七竟主动走过来,撞了他的肩膀一下,望着殿门笑道:“那天得你提醒,不管你是为了什么——我总归承你的情。”
他顺着小十七的目光一望,就见太子正从殿门内走出来——毫发无伤。
就好像他那日撞见的上百□□都是幻影。
那日他引着永嗔去找被伏击的太子,心中的念头是善是恶,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楚。
然而这一刻十七谢他的话,为的什么,却再明白没有了。
身边的十七快步迎向太子,太子望见他,便在殿门前驻足等候,笑意温暖。
永沂忽然觉得身上发虚,仿佛撑不住这一袭沉重的甲胄,要瘫软下来。
一个人,真的太累了。
第63章 你是我捡回来的,要嫁也是嫁我,怎么能便宜了别人
阳春三月的京都,天气晴明,护城河汇拢的镜湖中,丽人如花照春。一湖之隔的岸上,京都最大的醉江楼大堂里,有名的说书人张三摇响了他右手虎口上挽着的“莲花乐”。
三弦被拨动的颤音,明亮清脆,立刻吸引了满堂宾客注意。
张三一捋白胡须,伴着莲花乐与三弦的声音,热热闹闹地开了讲:“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侯商周,五霸七雄闹春秋,顷刻兴亡过手,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播种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吐字清晰有力,情绪抑扬饱满,听得人不自觉摇头晃脑起来。
“啪”的一声醒目响,才这一首定场诗就赢得了满堂彩。
“也难怪上次大哥专门请这张三去府上说书,是有两把刷子。”二层雅间里,一名青年倚在内栏杆上,边看边跟稳坐在主位的人笑道。
那坐在主位的中年人似是也被勾起了兴趣,这才缓步走来,负手听来。
“今天咱们来说一说,十七爷生来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风吹橐鼓动柔兰,电闪旌旗归京都!”
一听是要说当朝十七皇子柔兰大捷之战,底下更是一片沸反盈天的叫好声。
二层雅间里的两人却齐齐暗了脸色。
那青年“噗”的一声唾出口中瓜子壳,冷笑了一声。
“话说两年前的秋天,正是八月中秋薄露,路上行人凄凉,十七爷才回京都又再去西北。众人有问,既然走得如此仓促,何必回来?原来这十七爷年纪虽小,却仁孝友悌。虽在西北有‘冷面俊阎王’之称,在皇帝贵妃跟前儿,却是顶呱呱的好儿子。当日贵妃诞下十八小皇子,十七爷既喜又忧,喜的是添了幼弟,忧的却是萱堂身体。他蹙起两道剑眉,深夜营中徘徊,天明时分赶到韩大将军帐前,有道是:……”
二层雅间里的青年又是一声冷笑,转身欲走,嗤道:“脏了耳朵。”
中年人按住他肩头,缓声道:“九弟急了。听完无妨。”
这雅间二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朝五皇子永澹与同母弟弟九皇子永氿。
永氿被哥哥按住,咬牙道:“小十七今日回来,都中什么溜须舔腚的玩意儿都冒出来了。”
永澹反倒沉得住气,令侍从把背椅搬到栏杆旁,一撩下摆坐住,淡淡道:“反正同太子告了假,这半天光景怎么消磨不是消磨?”他轻轻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米粒牙,“好故事,听完跟十六弟说一说,也是一场乐子。”
永氿愣了一愣,反应过来,笑道:“十六弟这次与小十七同在柔兰立了大功,风头却全给小十七抢了,我要是他——非恨死小十七不可。”
永澹只是笑,露着他那一口白森森的牙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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