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说着,太子永湛也低头看两人握在一处的手。
一只瓷白修长,肌肤光滑,几乎看不见毛孔;一只蜜色厚实,指节分明,血管勃勃隐于皮肉。
永嗔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渐渐停了话头,笑问道:“在看什么?”忽然意识到什么,摊开手讪讪道:“是不是划痛你啦?”
他的指腹上、虎口处长了厚厚的茧子,掌心上缘也有略薄的一层,摸起来很粗糙,若是用力肯定会被扎痛的。
“嗐,都是在惠远军营里厮混惯了,当兵的皮糙肉厚……”永嗔一瞧,太子哥哥的手被他方才揉搓着已是泛红,想仔细看看,却又怕拿捏不好轻重,一时愣在那里,显得手足无措。
太子永湛却是复又携了他的手,含笑温和道:“无妨,不过是有些痒。”
这次,他把永嗔的手握得很紧,紧得像是要将两个人的骨肉嵌在一处,同担苦痛。
永嗔放下心来。
兄弟二人入内,共用晚膳。
永嗔着实饿得狠了,从乾清宫到怡春宫,竟是大半日没进一粒米。
他这里风卷残云般吞着佳肴美食。
太子永湛只是坐在对面望着,间或亲自倒一盏甜汤来,防他噎着。
他先还望着永嗔的吃相发笑,慢慢的神色里透出点疼惜来,脸上的笑影也悄无踪迹,却是始终不曾开口劝永嗔慢点吃。
永嗔连吞了三大碗米饭,并将桌上主菜吃得露出盘底,才觉略饱了些,漱口擦嘴。
他捡了一个蜜柚在手中,左看右看,挨着太子哥哥的大腿横躺下来,一上一下抛着那柚子,像只吃饱喝足的豹子,眯着眼睛要打盹儿。
太子永湛柔声问道:“困了?”抬手解了他的束发,五指顺着他黑亮的长发。
永嗔将太子哥哥衣袖拉下来,笼在自己脸上,只露出半眯的眼睛来。
太子永湛只是笑,由着他闹。
永嗔隔着他的衣袖,嗅着那柚子清新的果香,陶醉地笑道:“是这个味道。”
“什么味道?”
永嗔默了一默,静静道:“家的味道。”
太子永湛一愣,垂眸看着枕在自己大腿上的弟弟,问道:“见过淑母妃了吗?”
永嗔避而不答,身子一侧,把脸埋在他腰腹间,瓮声瓮气道:“哥哥在哪儿,哪儿就是我的家。”还像小时候那样耍赖撒娇。
“那怎么还往塞北跑?”太子永湛调侃道。
永嗔抬头望他,一双笑眸亮晶晶的,“天下都是哥哥的。我是去给哥哥守家呢。”
太子永湛慢慢为他顺着长发,闻言忍不住笑,半响道:“没见到淑母妃吧?”
永嗔耍赖似地又把脸埋在他腰腹间,作势要睡。
太子永湛知他打定主意不愿谈及此事,心里叹气,只推了推他,道:“把外面的甲衣解了再睡——去西间你卧房睡。”
因为绕路去了兰州,又要赶在中秋节前抵达,永嗔最后几日星夜兼程,入宫后忙到这会儿都没顾上除了甲衣——方才吃饭那会儿他饿惨了,闻到饭香味哪还顾得上换衣裳。
永嗔懒洋洋爬起来,慢吞吞解着罩在外面的甲衣,一面往西间走,脚步留恋。他忽然想起什么,手往甲衣里侧暗袋内一探,回头往太子永湛面前递上一枝暗红色的干花来。
“这是什么?”太子永湛接过那花来,手指被枝上细刺扎了一下,不禁蹙眉。
“小心。”永嗔忙又接过来,他自己手上遍是茧子,早对这种细刺没感觉了。他将那干花插在一旁烫酒用的细颈白瓷瓶里,推给太子哥哥看,“不是什么名花。我回来路上往南绕着看了看中部风光,这是兰州苦水镇上的一种花,异香扑鼻。”
太子永湛已认出是何种花,端详着那干花,含笑道:“怎么单挑了这一枝?”
“我离开苦水镇的时候,被路旁一枝斜伸出来的花绊住了衣带。”永嗔见太子哥哥目不转睛望着那花,心里欢喜,笑道:“我想着也没有旁的能捎给哥哥,不如就将这枝花带给你。虽不是鲜花,香气却愈盛了……你喜不喜欢?”
太子永湛还在摆弄那干花,要让它在那细颈白瓷瓶里姿态相宜。
永嗔那随手一插,实在不符合他的审美。
永嗔低声笑道:“人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哥哥你可莫要嫌弃我……”
“我只要你回来便已足愿。”太子永湛凝视着他,认真道:“余者皆是锦上添花。”
永嗔只觉浑身热血上涌,往前一步跨出,双臂抢出,又要抱人。
太子永湛向后让了一让,蹙眉笑道:“你们在北疆军营里,都这样抱来抱去的?”
“怎么会呢?”永嗔失笑,道:“我在军营里三年,只抱过我的战马。”
“那怎么一回来……”
“我想哥哥了嘛。”永嗔还是又抱住了太子永湛,把脸蹭在他肩头撒娇,小声叹道:“就算军营里的人成千上万,可是他们都不是哥哥啊……”
太子永湛被他搂住动弹不得,又见他散着头发在自己肩头蹭来蹭去,无奈笑道:“好歹也是领兵上千的小将军了,在北疆仗也打了十余场——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这样爱撒娇耍赖……”
“我能领兵会打仗了,我的剑饮过敌人喉头血,我的箭射穿过敌人心肺,那又有什么?” 永嗔理直气壮,明亮的黑眸直直望着太子哥哥,“难道哥哥便不是哥哥了吗?”
“我六岁那年射出第一支箭,是哥哥为我拉开的弓;我十岁那年在木兰围场亲手斩杀孤狼,是哥哥递来的佩剑;我十三岁上留心兵事,是哥哥为我所挑的兵书……”
“若是连在哥哥面前,我都不能随心所欲了,活在这世间还有什么意思?”
最后的话虽然意思重了些,永嗔却是笑嘻嘻问的,人仍是蹭着太子哥哥的肩头,总还是一贯的撒娇行径。
太子永湛笑道:“我说不过你。”又调侃道:“不过是白替你担心,要让部下知道你还有这样一面,只怕坠了你的威名。”
“不怕。”永嗔笑嘻嘻道:“我只在哥哥面前这样,在外人跟前且端着呢。”
在北疆境外,柔然骑兵都管这个年轻的小将军叫“冷阎王”。
太子永湛轻笑出声,想不出他端起来会是什么模样。
永嗔磨够了方回西间卧房,却见里面物什陈列皆如他三年前离开时一般模样,枕边一册《陈氏兵法》是他当初从太子哥哥书房里摸出来的,竟然还原样摆放着。
他抄起那兵书来,却见不是他当初读到的上卷了,已经翻到了下卷第三则。
打扫的太监自然不敢翻动,就算动了也要原样再放好的——想来这惇本殿里只有太子哥哥能动他榻上之物。
永嗔默了一默,如常梳洗过,换上寝衣,将那兵书卷在手中,又掉头往东间走。
东次间里,太子永湛正要睡下,只着一袭雪白柔软的中衣,立在床边。苏淡墨在一旁伺候着,两个小太监捧着铜盆,铜盆里沸水滚滚,热气袅袅冒起,里面浸着两方素巾。
“这是要做甚?”永嗔讶然,把手往铜盆上方一悬,这么烫不像是要梳洗所用。
苏淡墨看了一眼太子,笑着答道:“回小殿下,太子殿下昨日落了枕,正要用热巾子烫一烫,活络筋脉。”
“落枕了?”永嗔一愣,方才跟太子哥哥说了那么久话,可是丝毫瞧不出来——太子哥哥忍功了得。他见那两个小太监缩着胳膊要用细长木筷去夹取沸水中的素巾,嗤笑道:“把那铜盆搁在床边架子上,我来。”
说着把那兵书随手搁到床沿上,径直往铜盆里伸手。
太子永湛忙捉住他手臂,斥道:“仔细烫手。”
永嗔往前一挣,只一眨眼功夫,已将素巾从滚水中捞出来,手上皮肤只是微红。
他拧着那素巾,笑道:“没事儿,我皮厚。”又冲着苏淡墨一扬头,“你们下去歇着吧——这儿有我呢。”
苏淡墨又看一眼太子,见他无话,便带人退下了。
永嗔示意太子哥哥在床沿上坐下来,把那素巾在两手间倒来倒去,吹着道:“这么烫,可不敢往你脖子上贴……”
太子永湛哭笑不得,道:“正是要它烫些。”
永嗔不能放心,先在自己耳后那块细嫩些的皮肤上试过了,这才摊开整个给太子哥哥敷到脖颈上,隔着发烫的素巾揉捏着,加了几分力气,问道:“可好些了?”
太子永湛蹙眉忍着,也不知是酸痛还是舒服,半响舒了口气,试着慢慢转了一下头,笑道:“仿佛不那么僵了。”
永嗔也笑,“要我说,也亏得是哥哥,素来举动端庄的。咱们方才说了那么久的话,我竟没察觉你落枕了……”
太子永湛似乎心情极好,同他玩笑道:“不独是你,这一两日满朝文武,哪个都没瞧出来。”若不是他开口,便是苏淡墨等近侍也不知晓。
永嗔小心揭下素巾来,见太子哥哥原本如玉的脖颈上红了一片,问道:“疼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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