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红舒了口气,就算不信苏淡墨这话,这会儿却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好又道:“若是小殿下回来了,我只担心他年轻气盛,万一言语冲撞了太子殿下,万望哥哥在跟前儿周全一二……”依他想来,在乾清宫门口,永嗔都甩脸子走人了;回头惇本殿里再撞见,岂不是要更上一层楼?
苏淡墨却是嗤笑一声,把那烟锅倒过来,在抄手游廊旁的石墩上磕了两下,笑道:“照我说,老弟你这都是瞎操心。”他见常红分明不信,只道:“你只管瞧着,一会儿你家爷回来了。准是一个作揖打拱说笑赔罪,一个既往不咎只笑不语的——你是既不用怕你家爷又冲撞了太子殿下,也不用怕太子殿下认真恼了要治你家爷……”
正说话间,就听到外头门板响,苏淡墨笑道:“瞧瞧,这不就回来了?”他瞥了常红一眼,大有“你看,我就说吧”的意思在里头。
两人却也顾不上再多话,忙都迎上去。
永嗔一路快步小跑,直到惇本殿殿门口才猛地顿住脚步,正了正衣冠,低头暗暗清了清嗓子,这才抬脚跨过门槛。
他人还没完全走进去,已是先扬声笑道:“太子哥哥,我回来了。”笑容里隐约还有点讪讪的。
却见太子永湛端坐在书桌前,手里拢着个银手炉,见他进来,如梦方醒般一动,温和道:“回来了就好。”声音微哑,又问他,“饿了吧?”就要太监把次间一直热着的粥菜呈上来。
永嗔搓着在外头冻得有点发僵的双手,笑道:“太子哥哥陪我一起用点吧——我记得你晚膳还没进?”说着就脱了外头衣裳,走过去,跟太子永湛一同坐下来用夜宵。
永嗔坐下去,又想起什么来似的,从怀里摸出一琉璃瓶来,里头是金色醇厚的膏体。他把那琉璃瓶递给苏淡墨,先对太子哥哥道:“润生堂的秋梨膏,他家就是靠这一味药起家的。”又嘱咐苏淡墨,“这药润喉平喘,止渴生津最好不过。一次只取一银匙的量,用温水化开在拳头大的浅口瓷碗里,喝起来又清甜又管用……”
太子永湛坐在他对面,只含笑听着,拿木橙把槛窗支起一线来,让外头清爽的空气进来。
苏淡墨去试过了这秋梨膏,验知无妨,才照着永嗔所说,给太子呈上。
永嗔和太子永湛对坐在案几两头,一个喝米粥,一个喝甜水。
吃到一半,永嗔又道:“我才从东街花房带了两盆君子兰回来,都打上花苞了,估摸着等你诞辰,正是开得好看的时候。这会儿且放在小花房里——要去看么?”
太子永湛喝了小半碗秋梨膏水,果然觉得嗓子润了一点,再开口时声音便哑的差了些——不似先前那般听着叫人心疼了。他只笑道:“今儿晚了,改天白日去看吧。”
“也好。”永嗔也不在意。
一时饭毕,又上了茶,两人在小榻上抵足而坐。
永嗔唤人取了大毛衣裳来,铺开来,盖在自己和太子哥哥腿上,半响道:“明日去蔡家传旨的差事儿,我接了可好?”叹了口气,心情到底还是沉重,“我只不放心蔡师傅,他年纪大了,又只那一个儿子……”
太子永湛听着,安抚地拍了拍幼弟的肩膀,温和道:“明日我让苏淡墨陪你一道去。”
永嗔就顺势一歪头,把脑袋在太子哥哥掌心蹭了蹭,呢喃道:“老天爷不开眼,怎么好人偏偏没有好报呢?”又恨恨道,“可惜我如今还不堪上阵杀敌,不能替蔡师傅手刃仇人……”
太子永湛先是温声哄道:“并非你不堪上阵杀敌,而是山东河道上的形势实在复杂。明枪不易躲,暗箭更难防。”静了半响,又道:“你十六哥去山东剿匪,粮草上的事情交给你去做如何?只先说好了,户部管这一块的李主事是你五哥的门客,那是块硬骨头……”
永嗔坐直了身子,黑亮的眼睛盯着太子永湛,认真道:“好哥哥,再没有我不敢啃的硬骨头。”
第32章 十六爷明此心志,可保一生荣华
“你们是没瞧见太子爷当时的脸色。”九皇子府上,永氿正在书房里与十六弟永沂,并几个幕僚闲话今晚在乾清宫的事情。
才撤了筵席,酒足饭饱,永氿坐了首位,一边捏着瓜子闲磕牙,一边挤鼻子弄眼笑道:“好家伙,从今儿起爷才算是服了我那十七弟。人说兔子养大了会咬人,不成想,养个弟弟也是一般的……”大约是想到兔子的双关语,永氿笑得有点不怀好意,“打我记事儿起,还从未见过谁敢这么不给太子爷脸面的——就是父皇,虽说这二年不显了,从前可都是把太子爷捧在手心,生怕在外头扫了他在大臣眼里的体面威严……”说着就啧啧感叹。
陪坐的几个幕僚知道九爷是个阴毒性子,又有些刚愎自用的,都不敢反驳,只顺着他的话说。
十六皇子永沂笑着岔开话道:“弟弟我也不得召见,多亏九哥在里头周旋,给弟弟我谋了这个差使——弟弟这一去,定争个功劳来,不负了哥哥的恩情……”他被委派做了山东剿匪的前锋领队,这会儿眉飞色舞立下壮志,真格儿青年俊朗。
九皇子永氿听了他这奉承,很是受用,剔着牙斜眼笑道:“虽说是五哥那里传来的消息意思,但这宫里头的实事儿还真得我在里头办——十六弟这话说的有见地,哥哥我就托大受了。”因又斟满酒杯,与众人举杯,“为我十六弟干了此杯,盼你这一去旗开得胜,挣个体面回来!”
十六皇子永沂吃了好几盏酒在腹中,出府时就有点上头,上了马眼前还有点晃。
好在他的王府离九皇子府并不远,只隔了一条街。
十六皇子妃卫氏亲奉醒酒茶与夫君,又嗔怪他不自己保重。
两人成婚数年,感情甚笃,从未红过脸,更育有两子一女,很是美满。
永沂醒酒茶下肚,略清醒了些,赔笑于妻子道:“再不敢了。”哄她睡下,才往外书房而去。
永沂府上一般也养了几个幕僚宾客,内中有一位邹廷彦,原是前科要考进士的,二十余岁上眼睛却慢慢看不见了,倾家荡产请医吃药只不见好,因无法再考功名,由座师引荐到了十六皇子府上,做了个清谈幕僚。
这邹廷彦是个有见识的,虽然是幕僚,永沂只敬他做个先生。
此刻两人在外书房里对坐清谈,永沂把在九皇子府上的见闻一一说来。
“山东河道上的事儿,乱成一团麻。又有五哥的人在里头,又有太子的人在里头,还死了个巡按御史孔可祯——究竟要剿的匪是哪股子势力,还难说,也未必真就只有反贼,里应外合的事儿他们也不是头一遭做了。五哥授意九哥举荐了我,也不知是福是祸……”永沂皱着眉头,没了方才在九皇子府上神采飞扬的青年模样。
他是德贵妃的第三子,却是最不受母妃重视的一个。向来人都是疼爱幺儿,却忘了人也往往最重视头一个孩子。在德贵妃这儿,头一个孩子乃是五皇子永澹,又是寄在皇太后身边养了好几年的——那份重视,从最初就不只是母子亲情了。等后来有了第二个儿子永氿,第三个儿子永沂……却是一个比一个更不受重视了。
永沂小时候被两个哥哥撺掇着,还有些做了出头鸟的时候;自从迎娶了卫氏,妻贤夫祸少,倒把从前那些轻狂毛病改了许多。他府上既然安逸无事,德贵妃自然更不会分神在这里。
比起上头俩一母同胞的哥哥来,这十六皇子永沂倒算是第一个真正自己立起门户来的。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邹廷彦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他的声音偏低沉,语速极慢,每个字都像是仔细斟酌后才出口的,“十六爷,你不要想什么五爷,又什么太子。你上头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皇上。”
永沂浑身一颤,目光从窗外飞舞的鹅毛大雪上收回来,落在眼前这目盲青年身上。
“只要认准了这一条,十六爷,你就是进可攻、退可守。”邹廷彦的话没有说破。
然而永沂已经明白过来。
太子卷入风暴,那是必然之事。他五哥早早挑了头,要抽身也晚了。
龙虎相遇,终有一搏。
他们是定要分个生死的。
他永沂却大可不必。他只要谨守本分,若是正统继位,总不好将他们一母三兄弟全都赶尽杀绝,新君总是要名声体面的;若是他五哥得登大宝……那就更不用说了。
而一旦鹬蚌相争,他这个渔翁甚至可以得利。
心里这么想着,永沂却不肯认,只笑道:“正是邹先生这话,我也是这么想的——管它刮的什么风,总大不过君父去。本朝以孝治天下,我只唯父皇的旨意行事,再没有亏心之处。”
邹廷彦目盲心亮,在这府上待了三个月早看出十六皇子是个心思活络的,今见他在自己面前还要遮掩说些言不由衷、冠冕堂皇的话,也只微微一笑,摸到桌上凉茶,呷了一口,淡淡道:“十六爷明此心志,则可保一生荣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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