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嗔就在殿外拜了一拜,尽了礼节,转身回了怡春宫。
怡春宫里却与往日的氛围不太一样。
来往的宫女太监,行色匆匆,相互不交一语,夜色中显得神秘而紧张。
“母妃呢?”永嗔叫住一个大宫女,“还有蔡姑姑呢?”
“回殿下话,淑妃娘娘去迎驾太后娘娘,至今未归。蔡姑姑是陪着娘娘一起去的。”那大宫女倒是说的清楚。
“去迎驾太后?”永嗔皱眉,“太后那边人都散了——母妃怎得还没回来?”
那大宫女低下头来,小声道:“这、这奴婢就不知道了……”
“你当真不知道?”永嗔盯着她。
“奴婢不敢欺瞒殿下。”
永嗔说道:“好,那你去慈宁宫接一下母妃。”
“殿下,”那大宫女跪下来,“太后娘娘的寝宫,奴婢哪里能擅自闯入。不是陪着淑妃娘娘的宫女姑姑,是不能去慈宁宫的。”
“什么破规矩,我难道又是母妃的宫女姑姑了?方才还不是一样去了一遭慈宁宫。”永嗔瞪起眼睛,“那你跟我一起去一趟。”说着,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两名伴读莲溪和祥宇。
莲溪笑道:“奴才跟着殿下,刀山火海不在话下。”
祥宇只是揉了揉鼻子,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永嗔。
就在这边要闹将起来,搞一出宫廷版“目连救母”的时候,淑妃由蔡姑姑扶着回来了。
“母妃!”永嗔喊着迎出去。
只见淑妃的脸白得毫无血色,她有些虚软地靠在蔡姑姑手臂上,看着跑过来的儿子,低声道:“不要胡闹。让李嬷嬷服侍你睡觉。”
永嗔端详着淑妃的样子,“母妃,你怎么了?”
淑妃没有力气应付他,摇一摇头,小声道:“姑姑,你来安排殿下。”
蔡姑姑立刻答应道:“是,娘娘。”这就叫那大宫女扶淑妃进去,她要亲自来带永嗔去跨院的皇子卧房,送他睡觉。
永嗔哪里会给蔡姑姑捉到,一溜烟跟着淑妃跑进屋里内室。
里面那大宫女正为淑妃挽起裤腿上药。
只见她两个膝盖又青又紫,肿得像馒头,痕迹斑驳不堪。
永嗔愣住了,僵了好半响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母妃,这、这是……”
淑妃不妨他竟跟了进来,歪靠在软枕上,没有力气大声说话,只强笑道:“无碍的,只是看着骇然……你小孩子家家的,可不能看这个……”
“是不是那个老虔婆?!”永嗔猛地醒悟过来,怒不可遏,大吼道:“我去找她算账!”
淑妃被“老虔婆”这个称呼吓得心跳都停了一拍,她见永嗔这就要夺门而出,大急,指着蔡姑姑骂道:“还不快拦住他!要等他闯出更大的祸事来不成?!”
蔡姑姑死死捉住永嗔手臂,连哄带劝道:“殿下安生些,这会儿可万万不要再给娘娘添乱了……”
“都被人欺负到头上来了——还要安生?”永嗔怒不可遏,他隔空指着淑妃红肿的膝头,瞪向蔡姑姑,“你就只管看着?”
蔡姑姑不敢与他对视,听了最后一问,脸上羞愧,更是低下头去,只是捉着他手臂的双手仍未敢松开。
“你别怪她,太后面前她又能说什么。”淑妃和和气气道:“你小小年纪,想得到多。哪里是被人欺负?明明是太后娘娘为了我好,将这捡佛豆的差事给了我——跪着捡才是心诚,佛祖见了我的诚心,更会多保佑咱们一些。”
她使个眼色,要蔡姑姑去把外门长窗打开。
宫里是不许关起门来说话的,有怕被人听到的话,最好是不说,一定要说,也要选在视野宽阔的地方——凡是有人接近,立刻便能察觉。
永嗔毕竟不是真的七岁小孩,最初的惊怒心痛过后,他稍稍冷静下来。
淑妃说的这些场面话,不过是粉饰太平。
然而不粉饰太平又能如何呢?
一个宫妃要如何还击来自皇太后的欺负?根本不是一个力量级上的。
早点躺下,少挨些打才是老练的举动。
永嗔无限窝火憋屈地走回淑妃身边,看着那大宫女给她膝头上药,哽着嗓子道:“这是礼佛心善的人能做出来的事儿么?我看越是满肚子男盗女娼的人才越是做些冠冕堂皇的文章……”
“胡说!”淑妃轻叱,“学了几个四个字儿的词,未必知道意思,就敢乱用。”顿了一顿,慢慢道:“太后信佛的心是很诚的……”
永嗔闻言冷笑了一声,忽然脑中精光一闪,自言自语道:“太后信佛的心很诚么……”
***&
皇太后这才回宫,原本是要留在宫里过完春节,休养个三五年的。
谁知道从前在五台山礼佛,竟起了效果。
皇太后自回宫后,总在宫里小佛堂的内壁上,看到金光闪闪的佛祖显像。
一连十日,日日如此。
阖宫上下莫不称奇,然而无人能解,直到钦天司一个新进的小学徒,名叫鹤草的站出来。
这鹤草据说小时候险些病亡,有仙鹤衔仙草而来,救了他的性命,自此他便寄养空门,改名字为鹤草。
皇太后听了这鹤草的故事,已是大为赞叹,待见了他人果然清俊出尘,更是叹服。
果然上苍有好生之德。
这鹤草见了金光闪闪的佛祖显像,闭目默祷片刻,睁眼道:“回太后娘娘,这是佛祖请您回五台山继续礼佛——您的功德还未满,登峰造极只在一念之间。”
“果真如此?”皇太后喜问。
鹤草道:“若我说出了佛祖的意愿,请佛祖隐去这显像,向世人昭明。”
众人屏息等待,只见那金光闪闪的佛祖显像忽然一晃,旋即便消失不见了。
至此,皇太后深信不疑,即日便启程回往五台山。
她一共在京城呆了也不过十二日。
皇太后一走,蔡姑姑松了口气,对淑妃道:“娘娘千万好好补补身体,这些日子瘦的下巴尖都出来了。”
淑妃知道皇太后离开的消息,也是松了一口气,她笑道:“瘦些还好看呢。”只觉自皇太后归宫后头顶上的阴云飘远了,世界又是一片明丽动人。
正说着话,景隆帝摆驾怡春宫。主仆二人忙止住话头,前往迎驾。
三天后,景隆帝在东暖阁召见了永嗔。
永嗔进了东暖阁,站在正中。
景隆帝也不搭理他,屋里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他只低头批奏折。
就这么晾了永嗔大半个时辰。
“父皇,您找儿子到底什么事儿啊?没事儿子先走啦,蔡师傅今儿布置了好多功课……”永嗔笑嘻嘻的还要往下说。
就见景隆帝手臂一挥,摔了一样什么东西过来。
好在永嗔一直瞅着他,闪躲及时,那物件便紧擦着永嗔耳朵划了过去,落在金砖上“哗啦啦”碎了一地晶莹。
“好一个佛祖显像,好一个仙鹤衔草救人!”景隆帝按着桌子,显然在压抑着怒气,“你从前虽然顽劣,却也从没像这次一样。你脑子里装的什么?把旁人都当猴儿耍?你骗得那是皇太后——是朕的母亲,你的祖母!”
永嗔低着头乖乖听训。
景隆帝痛心疾首,“朕险些以为你是受了旁人挑唆……”他去怡春宫,细细观察,确认淑妃不知道此事,竟是这小十七一人所为,简直胆大包天。
“装神弄鬼,妖言惑众——你是不是想去宗人府过过瘾?”景隆帝把那个鹤草的履历身世表往永嗔脸前一摔,“你身为我朝皇子,跟江湖上的反贼勾肩搭背,你、你……”
景隆帝气得口不择言,“你是不是有病啊!”
永嗔暗道,都是被逼的啊,对皇太后这种有病的人,正常人斗不过她。
景隆帝眯眼瞅着他,忽然问道:“你一直在宫里,怎么会认识江湖上的反贼?”
永嗔吞了吞口水,“偶尔出宫一次,见西街口有个捏泥人的手艺特别好,我买一个,人家还送一个——等他捏的时候,我们也聊聊天。你还别说,这人捏的佛像还真像样子……”他抬眼看了看景隆帝的脸色,很自觉地闭嘴了。
景隆帝按着青筋暴跳的额角,无限头痛地坐倒在椅子上。
“父皇,这事儿全是我的主意,母妃可是一点也不知道。其实那个鹤草一开始也不敢进宫来闹这么大的,是我鼓动的。就算他是反贼,这事儿我也是主犯——父皇您要是因为这事儿罚他,可有点说不过去。”
景隆帝冷眼看着他,“说完了?”
永嗔想了想,又道:“我身边的奴才们也都不知道。”
“哦——你倒是英雄好汉,一人闯祸一人挨剐了?”
“要挨剐啊?”永嗔咧了咧嘴,“要是剐我点肉能让父皇消消气,那就来吧!”
景隆帝简直拿他没办法,他哼了一声,“鹤草比你精得多,一出宫就藏起来跑了。你那些奴才们就是知道你这脾性,才敢纵着你瞎胡闹——事前竟然不向朕禀告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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