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无华道:“杨师傅虽然已是古稀之人, 然而身子硬朗,又深谙养生之术。据他夫人说,杨师傅突然病倒之前,每日里三更起来还能耍一刻钟的大刀。这实在不像会得急症之人。而且他这急症病状也蹊跷,倒像是什么人怕他泄露了事儿,许是怕直接下手取其性命反而引人注意,假托了这么个病症。”他顿了顿又道:“杨师傅乃是好独处之人,每日里除了在家晨练,便是入御书房教书,若说与人结怨,除非是在上书房。如今的上书房……”
如今的上书房,皇帝无子,诸普通皇孙安分守己,唯有系出德妃的三代诸位皇孙拧成一股绳、公推原五皇子府的成烨做了霸主。
柳无华话说到这里,形势其实已经很明白了。他望了望摸不清心思的皇帝,劝道:“皇上,斩草要除根呐!”
景渊帝永湛苦笑道:“朕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你跟了朕二十余年,知道朕从来不是心慈手软之辈。”他恍惚着,自失一笑,“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朕倒是连心也善了。”
柳无华大惊,低声叫道:“皇上何故出此灰心之语!”
景渊帝永湛也觉失态,淡淡道:“朕不过一说罢了。成烨之事,你且盯着——若他仍不收手……”他微一沉吟,叹道:“朕少不得要与他见一面。”
这等狂徒,见来作甚?柳无华望着皇帝瘦到凹陷的两颊,一句话到了嘴边又吞回去。皇帝的心,大约真的是善了。
一时柳无华退下,景渊帝永湛独立殿中,本就满怀愁绪,遥望太液湖中一派凄凄,更觉触目惊心。还是姑苏好——这念头一起,夏日南巡时的人与景一同跃入脑海中,无名园中是那样生机勃勃,与谁同坐亭里的明月与清风,鲜活得仿佛伸手就能碰到。
皇帝手才一动,便回过神来,眼前何处有生机?仍是那一池凄凄太液湖。他长叹一声,人固有一死,叫他想来,来日化作明月、化作清风,也是好的。
只不知到那时,人间亲眷是否识得他。
“皇上,该进药了。”苏淡墨见柳无华退下是个话缝,佝偻着身子上前提醒。
景渊帝永湛回眸,一眼望去,先就看见苏淡墨鬓边白发。他身边伺候的人都老喽。这苏淡墨打二十岁上头就服侍他,如今也是知天命之年了——他第一次见到苏淡墨的时候,正是五岁刚入上书房之时,那时候先帝拉着他的手,期许道:“吾儿学得帝王术,朕才算后继有人。”那时候他是怎么说的?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自己脚步轻快走在去上书房路上、偶然仰头一望,唯见碧空万里。若人生也能如此,一碧万顷、不见尽头,该有多好。
“皇上?”
景渊帝永湛有些疲倦地半阖了双眼,伸手接过药碗,皱眉吞着那漆黑的药汁;吞药的动作如前从容,仿佛失去了味觉一般。也许他只是习惯了。苦药吞完,清水入口都有回甘。他咬紧牙关,忍下腹中作呕之感,耐得片刻,直到额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水,才算是缓过来。
秋风将太液湖上的水汽与周围飘摇树木的清香裹在一处送来,叫他此刻闻来,像一剂微苦的药,却透着熨帖的味道。
比之当初孙圣手所言,他已是向天借命,多活十数载了——该知足的。
至冬日,景渊帝病情越发加重,更添了咳血之症。整个太医院无人敢下断论,唯有他多年来私下所用的医者大着胆子道:“好不好的,就看开春了。”然而景渊帝察言观色,自知多半是不能好的,只将消息锁死,对外一切如常。是以举国上下,竟几无人知当今圣上已是病入膏肓。
成烨安排了人手在内务府等处,虽然不知内情,然而却也知道皇帝越来越少露面了——不知有什么古怪。他那厢关起门来,与诸合谋皇孙猜测未定,忽然就接了圣旨,竟是皇帝要面见他——把几个皇孙唬得一时都面如土色,只道事发,几乎不曾当席吓尿。
还是成烨略镇定些,整一整衣冠,沉声道:“不必惊慌,是福是祸,总要去一趟才知道。”他又道:“若我回不来了,行动就提前到今夜实施。”尾音发颤,却也并非不怕。
成烨这一刻钟的进宫路,心事几度翻覆,一时极为惧怕是东窗事发、身心发冷、如坠冰窟,怕到极处忽又生恨,咬牙对自己赌咒发誓,绝不像死去的父亲那样投降乞怜,死得叫人齿冷,他就是死,也要死出悲剧英雄的风范;一时又出神,想着他在禁宫与皇帝周旋,背地里计划竟然顺利进行,仿佛刹那间他就已经身登大宝,一念至此,脸色涨红,眼中更是放出狂热的光来。
来接他的小太监一眼瞧见,才说了一句“皇上传召……”就见他跌跌撞撞往里闯去,不禁暗骂一声,对旁边的小太监道:“瞧他那轻狂样儿,又像吃了蜜蜂屎,又像发癔症。”
旁边的小太监想笑又忍住,轻声道:“仔细说话,好歹那也是位皇孙。”
惇本殿里,景渊帝永湛才召见了九门提督张崂诗,这会儿已是有些神思倦怠,只望着手中那盏红灯笼发呆,听到门外动静,知是成烨到了,打起精神,笑着和气道:“免礼,都是自家子侄……朕政务繁忙,也有许久不曾好好看过你们了。”一改方才召见张崂诗时,冷峻迫人的气势。
成烨倒有些不知所措了,膝盖跪到一半,不知该不该落下,眼见苏淡墨搬了太师椅来,有几分尴尬地照指令行事,坐下来才觉出自己斜签儿着身子、仿佛随时准备站起来一样,又觉愤懑,往后一靠,大半个身子都落在椅圈里。
景渊帝永湛看在眼里,嫌恶之余又有几分莞尔,笑道:“这涌溪火青茶味道不同旁的,爱的人爱它清香,不爱的人只怕要喝不惯的。你若喝不惯,就叫苏淡墨给你换茶。”
成烨慌乱端起茶盏,嘴唇才碰到那亮黄色的茶汤,便忙笑道:“果然别有清香,难怪皇上爱它。”
景渊帝永湛淡笑道:“朕所爱者,倒不为这香气,只是见这茶泡开后舒展如兰花,瞧着喜欢。”
成烨脸上的笑容便讪讪起来。
景渊帝永湛温和道:“前阵子你成亲,朕特意要内务府拨款,把你府上修葺了一番,如今住着可还舒心?”又问过他妻子有孕之事,再问他如今骑射功课可有落下,温言徐徐,真如寻常人家的长辈一般。
“论起来,你该是唤朕一声皇伯父——伯父、伯父,是与父亲比肩的。”景渊帝永湛望着成烨那与已故五皇子永澹有几分相似的面容,心中唏嘘,恳切道:“从前你父亲走了岔路,死者为大,本不该说他。”
成烨上下牙一咬,腮帮子鼓出来;又吐气,把那愤懑按捺下去。
这一番君臣伯侄对谈,直到东方既白。
成烨退出惇本殿,给迎面的晨风一冻,才觉出里衣都已湿透。
“皇上,这起子小人罪证确凿,您何必还跟他们劳神?”柳无华望着景渊帝憔悴的模样,又道:“可要用药?”
皇帝缓缓摇头,顾自出神。
方敖却另有担心,出了殿门,对柳无华道:“皇上特意召人来这一番长谈,莫不是要放过……?”
柳无华也在琢磨,闻言思索着道:“我看不像。后半夜虽然见了成烨,前半夜却是突然急召了九门提督张崂诗——皇上这步棋走得高深莫测,我等可就看不透了。”他又问道:“这成烨被皇上召见之后,你说是会放下屠刀,还是狗急跳墙?”
这话一问出来,两人反倒都明白了。
放下屠刀,那得看皇帝是否准他成佛。若是皇上不准他成佛,那便只有狗急跳墙一条路走。
方敖性子刚直,想到此处也就罢了。
柳无华秉性幽微,想得更深些,若皇上要治罪、人证物证俱在,径直动手便是,只是对方尚未动手,治罪之时也难以斩草除根,恐怕物议沸腾;这番动静,若是要放过,不该召九门提督,既然召了九门提督,那多半还是要治罪。难道是皇上自知命不久矣,以自身为饵——新君登基治罪,一则名正,一则威聚。
想到此处,柳无华只觉方才御赐的那盏参汤在腹中冻成了冰疙瘩。
成烨是个聪明人,然而又不够聪明。他到底是狗急跳墙了。
景渊帝永湛伏在榻上,腹痛如绞,视线时而模糊时而清晰,耳听得那上茶侍女被拖下去时的叫声时近时远,一忽儿似在耳边,一忽儿又似在梦里。
柳无华发急件召永嗔回京。
自京都至姑苏何止千里?密诏寄出的第九日,景渊帝永湛忽然神思清明,对身边苏淡墨道:“永嗔来时,告诉他莫要太为难子侄辈的。”又对柳无华道:“朕知道永嗔。你日后虽性命无虞,却也留不得朝中了——往南边走得远远的,寄情山水,岂不快哉?”又召原内务府简总管来,“要好好侍奉上阳宫与皇后宫,不可怠慢。”
诸人知道这是回光返照之症,莫不俯首饮泣。
景渊帝永湛挨个叮嘱完,躺在床上将身边人一个个看去,最终遥遥望着案桌红灯笼上,轻叹声如雪花落地,“不得见了。”言毕,目光黯淡下去,缓缓闭上眼睛,呼吸由舒缓渐渐轻微,姿态清俊,面容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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