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夕阳仍炙烤着大地,艳丽的云霞铺满西边的天空。畅春园门左右各立一彩坊,五色锦缯彩墙顶上虬盘葛缠,枝桠交错,恰结成“百日夜宴”字样,藻须长垂下接于地。
永嗔入了园门,迎面便是碧沉沉郁苍苍一大片茂林修竹,园外虽是盛夏流火,园内却觉得水气沁凉。转过竹林,却是满满一湖碧荷,他抬头,遥望见湖心凉亭上,皇帝新题字的牌匾“荷浦熏风”,笔迹清俊。
永嗔来的早了,见宫人正在设宴,便独上凉亭。此处视角绝佳,四方尽在目中,近处满是荷花,再远一点却只是茫茫碧波,带着水汽的凉风拂荷而过,令人心旷神怡。他望见荷花深处,一只煞是好看的船静静泊在碧波中,那船身也不大,可是难得的精致,雕花镂银,雅而不俗,船舱前明黄色的帷幕随风而舞,端的是曼妙无方。
园子里管事儿的太监听说勇郡王已经来了,忙赶过来,见永嗔望着那船,便道:“这是皇上吩咐准备的。说是跟郡王殿下约好了,明早赏荷用的……嗐,奴才这狗脑子,这里的荷花,还是照着郡王殿下当初选的种子来培育的呢!”
“是么?”永嗔漫不经意地答应着,下意识道:“若是在荷塘四周伏下弓、弩手,让目标人物站在船上——倒是万死无一生。”他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也骇了一跳,见那太监也是吓得不轻,倒是哈哈一笑,“本王行兵打仗惯了,满脑子都是这些。你们把这荷花种得极好,又雅致,不要让本王坏了这份雅致……”
“郡王殿下这话可就折煞奴才了……”那太监松了口气,忙笑着逢迎。
“去忙你的事吧。”永嗔从凉亭中走出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静静卧在荷花深处的小船。
夜色如期而至,宫娥宦官排作两排,手捧托盘鱼贯出入。丝竹箜篌,花香馥郁,烛火亮过天上明月,极尽盛世繁华。
一时景渊帝永湛登上高台,百官跪拜,另有各属国使者、王子等,也都行南朝大礼。
正是“九天闾阖开宫殿,万国衣裳拜冕旒”,□□帝王之威,无人能及。
宴到半途,永嗔又溜出来,不知不觉走到湖边,遥遥望着——那艘小船,黑魆魆地卧在荷花深处,像一只潜伏着的怪兽。他与那艘船对望着,脑海中盘旋不去的是邹庭彦下午对他说的话。邹庭彦说柳无华纵然是狗,却也是只懂得看主人眼色的狗。
却不知道他憎恶柳无华,根本不在于柳无华冲着他狂吠。哪怕柳无华是个哑巴,他也是一样憎恶这厮。想来柳无华对他,也是一样的。
永嗔在湖边转了一圈,沿着庑廊往回走,走到半途,往烛光耀目的高台上一望,只见柳无华正跪在皇帝脚下,似乎在接受赏赐。
永嗔听下脚步,遥遥望着。
窸窣的人语声忽然渐渐止了。
只听景渊帝永湛笑道:“朕一向知柳爱卿文才,就以这朕赏你的‘樱桃’为题,限你七步成诗如何?”
柳无华亦笑道:“皇上错爱,臣虽不才,也只好勉力为之!”说着起身。他身形颀长,便是憎恶他如永嗔,也不能昧着良心不承认他的俊美。
“上苑新芳供御厨,承恩赐出绛宫珠。风吹杏酪尝初暖,月映瑛盘看欲无。”柳无华徐徐念来,一气呵成,走出七步,果然成诗,“红到十分春始去,香余一滴齿皆苏。柏梁每羡东方朔,七字吟成兴倍殊。”
景渊帝永湛抚掌大悦,“好诗!”
刹那间,底下的赞美叫好之声此起彼伏,仿佛柳无华就是诗仙化身了。
满殿热闹,竟是无人察觉永嗔离开了。
永嗔独自回了郡王府,见邹庭彦已是打好包袱。
“殿下,奴婢将这朵兰花绣完再走。”李曼儿坐在一旁,她的包袱也放在身边。
永嗔本就满肚子不痛快,见他二人这便要走,更是伤感,唤莲溪取酒来,将自己灌了个烂醉,醉中击筑歌道:“欢娱休问夜如何,此景良宵能几何?遇饮酒时须饮酒,得高歌处且高歌。”
李曼儿劝道:“殿下,您醉了……”与莲溪好说歹说,哄着他睡下。
永嗔才睡下,皇帝的赏赐就来了。
来宣旨的却是柳无华。
莲溪进来唤永嗔,却唤不醒他。
柳无华进了内室看了一看,笑道:“既然睡得沉,便不要打扰了。”说着示意小太监将盖着明黄绢布的一盘东西放在桌上,道:“郡王殿下不告而别,皇上问起来我们都没法交待。这是皇上赏赐郡王殿下的。”又将圣旨放在桌上,“等郡王醒了自己看吧。”他转身欲走,又想起什么,道:“对了,记得提醒你家郡王,明日一早皇上等他畅春园赏荷,不要迟了。”
李曼儿绣好了永嗔衣裳袖口的兰花,抱着衣裳进来要给永嗔放在床角,一头碰见正要走的柳无华,一眼瞧见就定在了原地。
柳无华也看到了她,擦肩而过的瞬间,低声道:“曼儿姑娘,琵琶还可在练?”
莲溪送完柳无华回来,见李曼儿还呆呆抱着衣裳站在门口,问道:“曼儿姑娘,您发什么呆呢?”
李曼儿吓了一跳,道:“想事情走了神儿……方才那位,是什么人?”
莲溪翻个白眼,“嗐,那拿腔作势的模样还能有谁?柳大人柳无华呗。”
李曼儿喃喃道:“原来柳大人就是他……原来他竟是柳大人……”
“柳大人是谁?”
李曼儿回过神来,强笑道:“不是谁。我把衣裳给殿下放下。”说着进了里屋,把那补好的衣裳放在永嗔床脚。
红烛摇曳,她定定地看着酣睡中的永嗔。
永嗔醉后入睡,不久就口渴醒了,习惯性地唤道:“曼儿,倒茶来。”忽然意识到曼儿跟邹先生要走了,一下子坐起身来,下床叫道:“莲溪!莲溪!邹先生可走了?”忽然看见床脚摆的衣裳,随手拿起来,摸到袖口绣的兰花,赤脚就跑出去,“莲溪!邹先生和曼儿可走了?”
与正跑进来的莲溪撞在一处,莲溪喊的却是,“曼儿姑娘该走了!”
永嗔闻言,往曼儿往日睡的耳房快步走去,叫道:“曼儿,本王送你和邹先生……”推门而入,忽然失去了声音,只见李曼儿躺倒在地上,双手握着匕首直插在心窝里,身下一大滩暗红色的血迹。
莲溪随后进来,尖叫起来,“老天爷!”
永嗔抢上前去,从血泊里抱起李曼儿,摸到她躯体虽温,却是鼻息全无。他低头,只见怀中女子眉目温婉、面容安详,一如生前。
莲溪哭道:“这是怎么了?好好的……”
“府中可曾来过什么人?”
莲溪抽噎道:“就是皇上派柳大人来赏赐了点东西,放在您屋里桌上了……”
“你去告诉邹先生。”永嗔压着悲痛,抢入礼物,一眼就看见桌上那明黄圣旨与绢布,他甩开圣旨,却见是封他为并肩王的旨意,只空了封号要他自己填。永嗔将那圣旨随手丢在地上,又扯去那绢布,却见底下是一盘红樱桃。
保存到这盛夏时节的,稀罕的红樱桃。
永嗔愣了一愣,从慌乱悲痛中稍得喘息,这才看到桌上还有一张素色纸笺,上面是娟秀的女子笔迹,蝇头小楷写着一首小诗。
兰
虚室重招寻,忘言契断金。
英浮汉家酒,雪俪楚王琴。
广殿轻香发,高台远吹吟。
河汾应擢秀,谁肯访山阴。
纸笺右下角,淡淡的墨痕轻轻勾勒两笔,是一株兰花。
这是李曼儿的绝笔。
永嗔手中还攥着李曼儿缝补好的衣裳,他摩挲着袖口那株兰花,捏着纸笺的手因为用力而颤抖。
邹先生悲痛欲绝的嚎哭之声骤然响起。
这是怎样的一个良夜啊!
“先生……”
邹庭彦抱着李曼儿的尸体,半张脸都沾满了她的血迹,他听到永嗔的声音,颤声道:“殿下,你还要做萤火虫吗?”
静夜里,邹庭彦的声音如同鬼魅,“殿下,你习武十载,征战百役,难道没有未酬之壮志吗?自此闲居,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直到你死的那一天!这一生,活着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同样是太阳,凭什么他能挂在天上,你却连躲藏之地都寻不到?”邹庭彦大喝。
永嗔咬牙道:“莲溪,去传秦白羽!召集府兵!通知九门提督张崂诗即刻来府上见我!让畅春园宿营统领伯虎随时待令,等我一声令下,把畅春园围个水泄不通——一只苍蝇都不许飞出去!”他狞笑道:“老子弄死畅春园里的人,跟捏死只蚂蚁一样容易!”
他大步向外走去,“开了府上兵器库,让府兵进去选兵器列队!”
片刻之间,整个勇郡王府的府兵都动起来,黑暗中有条不紊、快速安静地取兵器列队。
永嗔最后一个进去,他扫视一圈,才要退出,目光落在角落上锁的箱子上,忽的愣住。他走上前去,拧断箱子上的锁,低头看着里面的东西,满满当当,全是他自幼使用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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