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照霜这时开口:“那是你家与我陆家主家的渊源。在那时,小照她不过还是一个婴儿,这件事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你为何要拿她来做要挟的筹码?”
扶青笑了两声,仍旧是笑,但是这笑里却夹杂着一丝冷漠与质问的意味。
“没有关系,为何没有关系?”
“从百年前开始,姜家便世代在陆家的丹阁中工作。作为陆家的属臣,陆家的多少丹药来源都是由姜氏一族供给,即便你们认为全然没有一丝情谊,可是姜氏也是为陆家的天道运势赌上了全部……你们竟敢在这里说没有关系这几个字。”
陆照禾皱起眉头:“这是怎么回事?大哥,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陆照霜摇了摇头,他看向扶青,继续问道:“即便如此,小照只是一个无辜的婴儿,当年那事她全然是不知情的,你这样利用她,心中不曾有半分歉意吗?”
丹修落下一枚黑子,反问道:“那当年姜家在丹阁中全灭的时候,陆家可曾有半分歉意?”
“……”即便不清楚这件事的陆照禾,此时也察觉到事情隐隐显露的不对劲的苗头。
气氛沉默下来,最后还是扶青先开口打破这份沉寂。
他早已挂上那副标志性的笑容,悠悠然道:“时过境迁,事到如今,我并不想追究其它什么,只是我想让你们看看,这一局,到底是谁胜谁败。”
请丹阁中的香渺渺散去,灰烬落下,焚香的香气晕染了整个室内。风将窗纱吹起,窗台上的花落满了雪籽,在室内的温度下逐渐融化。
长久的沉默不言后,丹修终于落下了最后一子。
他笑眯眯地道:“那便请二位解这盘局吧。若是能解开,我便给二位一局能够与我正大光明对战的机会,若是能划清姜家与陆家百年来的宿怨的话,那当然是最好不过了。”
“我先离去了,二位,请自便。”
说完他便作了一礼,施施然离去。
扶青离开之后,陆照禾沉默半晌,才开口问道:“大哥,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不是我们之前调查的那样吗?”
陆照霜沉默着,似乎在斟酌到底该怎么跟自己的弟弟诉说实情。
“天道运势三十年一换,在数百年之前,陆家曾经比现下更加辉煌,那时的它不仅是世家之首,即便连皇室也要礼让三分。然而在占卜了天道运势即将轮换之后的消息之后,当时的家主决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留住运势。于是他们请陆家的属臣,姜氏家族族长为陆家炼制一枚禁制丹药。
这枚丹药唤作问道丹,能够汇聚天地的灵气,留住天道的运势,使陆家此后能够一直强运加身,永远被天道眷顾。”
“……但是天道运势哪里是人可以操控的。此事本就凶险万分,但姜氏一族因为是陆家百年来的附庸,对陆家忠心耿耿,况且,陆家得了运势便是姜家得了运势,因此,即便凶险,他们也要全力以赴,去完成这件事。
然而到底是出现了岔子。丹药炼制百年,在即将出炉时,因为这枚禁丹出世,丹阁遭受了九天雷劫,丹阁中的人几乎全灭。而问道之丹却于此血光中脱胎而出,汇聚了天地的灵气,吸收了强运。”
“然而,丹阁覆灭,陆家上下再也没有单独能够留住它的人,看着强运就要外泄,新任家主下令,动用全族人之力,将强运封在当时正在怀孕的陆家夫人体内。”
“那时——那不正是……!”陆照禾震惊地开口。
“是。那正是被封在了当时正是胎儿的……小照的体内。”
“然而占卜术占出,因为问道之丹孕育自血光中,这名胎儿注定强运加身,但身遭的运气都即将被她给吸收,她只会给身边的人带来不幸。一开始,家族的人是不相信这句话的,但是直到她降生以后,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差,大家这才不得不信。直到母亲因病被送去别庄休养之后,父亲才瞒着她,将小照送了出去。当时委托的便已经是仙界小有名气的组织请丹阁,因为这件事情距离姜氏覆灭一事已有数年之久,所以大家谁也没想到,请丹阁竟与当时姜家留下的一脉继承人有关系。”
“小照因此并没有被妥善地送到既定的人家保管,而是收到汇报说路上被劫镖,她人生死未卜。加之家族内的魂灯已经熄灭,所以大家都相信她已经……”
陆照禾的震惊如惊涛在心中翻涌,等到他回过神来时,茶盏不知何时已在掌心被捏碎。碎片嵌进肉中,血缓缓流下,混入茶渍,他却毫无知觉。
“大哥,你是何时……”
“前不久。”陆照霜说,“我一直知晓姜氏一族的事情,却从未将此与小照联系起来,也不知那枚问道丹被封印在她的体内。”
“即便如此,我也不相信小照她就是——!!”
“……比起强运来说,这可能更像是一个诅咒吧。父亲他大概也是这么想的,”陆照霜垂下眼睫,缓缓坐下,眉间忽然放下了紧绷与伪装,一瞬间变得极度疲惫,
“所以这么多年来,他对我们擅自去找小照一事一直表现得很不悦。但尽管如此,他想必内心依然想要为曾经的错误偿还,于是没有多加管束我们去做这件事情。
可是他心中的念头大概早已熄灭,他其实对小照还活着这件事没抱多大的希望,直到我们在今年找到了小照的踪迹。对于我们为了家族的安危抛弃了小照这件事情,他也是一直愧疚着的,所以才一直不敢见她吧。”
“……那丹修的目的是什么?他想复仇吗?还是只是想单纯的让陆家毁灭,好给他的家族陪葬?若真是如此,他也太不自量力了。”
“即便有请丹阁,他的力量,在陆家面前也如同蚍蜉撼大树,根本无需在意。他想借助的,恐怕还是小照体内强运的力量。现如今,那颗丹药恐怕已与小照融为一体,她便是强运的化身,只不过在它的影响之下,也会给身边的人带来不幸。想必丹修想尽快促成小照与陆家相认,让这份强运影响到陆家,使陆家的运势,此后一直滑坡,直到——陆家倾颓。”
陆照禾冷笑一声,笑意深处带着隐隐的、可怕的怒气:“我才不相信什么诅咒、什么运势,小照便是小照,她是陆家的人,也只会是陆家的人。如果有什么阻碍她回到陆家,我会不择手段……不惜一切代价,除掉那个人,不管他是谁。”
“我也是这个想法,”陆照霜揉了揉眉心,继续说道,“不过,事到如今,我也不能笃定丹修他的计划到底具体是怎样的。虽然他说小照没有事情,但是那也不能全然肯定。他的话不能够全信——在这数日的调查之后,我认为,当初我们与小照相认一事,也是他一手促成的。
陆照禾一震:“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可还记得当初我们与小照相认在秘境的那件事情?当初在青阳秘境之内,那只蜘蛛的故事,恐怕就是他编造而成的,但是却机缘巧合之下促成了我们与小照之间的隔阂,间接也使我们意识到了和小照的关系。”
“所以大哥你是说……?”
”当年在青阳秘境中的那个人,很可能就是他。易容对于丹修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陆照禾本来都没有什么印象了,经他一提醒,才仔细的在脑海中翻出了那么一个人,但是他的脸在记忆中却已经十分模糊。
陆照禾摇了摇头,冷嗤道:“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雷声大雨点小,想必他所说的‘复仇’也不过是哗众取宠……想以此便能够扳倒陆家?真是痴人说梦。”
“说到底,那种事情在现在看来已经不重要了,最关键的还是小照现在到底如何。”陆照霜很快拎清了事情的重点,声音冷冽,
“我们必须得立刻赶去藏剑宗,请剑尊出关。”
陆照禾也应了声,他看着皱着眉头、在有条不紊准备着后续的事宜的大哥,这才有了些许余裕,抬起眉头,瞥向了那个棋盘。
棋盘上的棋子交错分布,如夜空中交织错落、星罗棋布的星。
却也像一阵突如其来的骤雨,打乱了他十几年来从容不迫的内心。
丹修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后续还有什么计划?他说,如果他们解出这盘棋,他就会给他们正式交锋的权利……这到底是他的无心之语,还是只不过是他挑衅他们的拙劣手段?
他紧紧地皱着眉头看了棋盘许久许久,在脑海里演变了无数种棋盘的解法,直到三柱香彻底燃尽,窗外的寒气与冷香拂过,让他一个激灵后方才回神。
——陆照禾这才发现,原来这棋盘上的,是一出无解的死局。
昭雪费劲地离开峭壁, 回首望去——
她想起来那个梦中,大姐殒命的地方。万魔之渊下,山鬼和魔兽并存, 人类修士都很难活着离开。哪怕她使用了入梦之术也不过是勉强保住了性命,还得靠其他人才抽身出了这地方。
“你现在是什么境界?”昭雪气喘吁吁地躺在地上,侧脸问道。
少年垂下眉眼,用洁净的纱布浸水后仔细地擦拭她的脸颊:“化神中期。”
“哇, ”昭雪不无羡慕地道,“现在我成大家里修为最低的那一个了。”
灵犀说不想看见这个臭小子,躲回了她的溅雪中。
现在这么看,谢明毓这小子都快赶上她师尊的修为了。她也得赶紧努力才行。
现在回藏剑宗, 还能赶上决赛, 说不定能碰上季雪寿,那个被天赋眷顾的小子肯定比她修炼得快,她也不能落下。
正说着, 她忽然感觉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她立刻手脚并用地爬起来, 慌张地拍了拍自己衣服上脏兮兮的灰尘,几分期待和畏惧交杂的心情忍不住交织在一起。刚抬起眼, 小声嗫嚅着:“师尊——”
那道玄色的身影边即刻占据了她的视野。
他将她拥入怀中。
昭雪睁大眼睛:“师师、师……”
她甚至没来得及眨眼,就感觉到那股澄澈醇厚的金色灵力将她全身上下的经脉游走了一遍。
“没有受伤……就好。”他缓缓出了一口气,像是在庆幸着。只是声音深处依旧有着挥之不去的后怕。
“师尊, 我没事的,”昭雪有点手足无措地说, “这次的事情是我不对, 等我回去会好好向您检讨。你不必如此忧虑我, 即便是我出了什么事,那也一定与您无关……您不必担忧该如何向大姐解释。”
“……”
不知道是不是昭雪的错觉, 她感觉到男人的脸色有一瞬的郁沉。他前一刻的慌张好像也只是昭雪眼花似的,不过短短时间便调整过来,变回了昭雪熟悉的样子。
“无事便好。”他只摸着昭雪的头这样说道。
昭雪小心翼翼道:“您……不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江泠风:“回去再说。”
他像是这时才注意到旁边那个苍白的少年。
他看起来温顺地垂着眼睛,与之前毕露的恨意和仇视不同,收敛了所有的锋芒,在她的身后乖乖站着。
昭雪察觉到他的视线,连忙解释道:“他是我的朋友!师尊,这次我掉下去多亏了他,才没出更大的事……”
灵犀枕在溅雪中不悦地冷哼一声。
昭雪改口,“呃,还有另一个朋友也帮了我很多,不过他现在不在这里……”
江泠风记得谢明毓。这个少年在藏剑宗的时候就经常来流光峰偷偷找昭雪,三天两头殷勤地跑来,还以为他不知道。
只是他的修为不太对劲。
江泠风记得那时看见他的时候,他对昭雪的怨恨颇深,不知为何后来这股不知名的怨恨逐渐放下,也是因为这样,江泠风才没有对他出手。不过那时的他不过一介炼气期的外门弟子,短短数月不见,他竟然已至化神。
昭雪吞吞吐吐地解释:“他在万魔之渊下……有奇遇……”
江泠风点点头,没再多注意。
昭雪却在心底暗自庆幸。
幸好谢明毓在深渊之中自断妖尾,现在他的身上已没有妖魔的气息。否则一回来就撞上藏剑宗的剑尊,他真是有嘴也说不清,一定会被就地正法、押回剑宗上六道缚神锁封印。
回到藏剑宗后,他让昭雪先在流光峰待一会儿,他去解丹峰的法阵。
萦绕着丹峰的法阵好几天都没解开,大家就等着剑尊出关。
江泠风离开后,她只休息了几个时辰,之后立刻赶去了比赛现场。尽管决赛仍在进行着,但是宗门上下的注意力全被吸引到了丹峰那边。好几天了,大家也没得出结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昭雪没费多大劲儿就挤了进去,正是决赛第二场,按照先前的排名抽签。方怜眼尖地在人群中找到了昭雪,高兴地对她挥挥手:“小雪妹妹!!”
她挤到昭雪身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看见她没事才松了口气:“你没事就好!前几天有传闻说你在那法阵出现之前去了丹峰……可把我吓死了!”
昭雪心虚地笑了几声:“我没事的,让师叔担心了。”
“对了,”方怜说着,拿出一个镶边的铭牌递给她,“你这两天不在,我就帮你抽了签。”
昭雪接过铭牌一看,差点没接稳。
——季、季雪寿!?
“小雪妹妹怎么了?”
“没、没事!”
怎么还真的恰好碰上这个家伙!
昭雪连看比赛的心思都没了,飞快溜回了流光峰。
这个臭小子说不定已经修炼到了金丹期,这样下去她可没有几分胜算!本来还想着刚从万魔之渊回来,得好好休息一番、先去见见季雪寿和昭岚才行,没想到决赛的第一个对手就是他。
……还是先修炼吧。
她希望久别重逢后在擂台上见到他,然后能够堂堂正正打败他。
时间一晃而过,江泠风在黄昏时刻回来。
“师尊!”
昭雪跑出门,问道,“事情怎么样了?丹峰那边的问题解决了吗?”
男人眉宇之间露出几分疲色:“嗯。”
他一边进屋一边说道,“我去的路上遇见了陆家人。他们似乎是来找你的。”
昭雪一愣:“……陆家人?”
“是。他们看起来很焦急,不知从哪里得知了你出事的消息,不过听我说了你已经平安回到流光峰的消息后就放下心来,还一同前去丹峰,帮忙破解了阵法。”
昭雪沉吟不语。她沉思起来:陆家人能从哪里得知她出事的消息?他们又不像师尊一样有她的魂灯,那会是从哪里听说的?
——丹修扶青?
昭雪突然间想到这种可能。
说起来也是,她回到藏剑宗后也没见过扶青……那个青年,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他仍在丹峰吗?
“师尊,丹峰那边阵法解除之后,有发生什么事吗?”
“没有什么伤亡,只是所有的弟子都在自己的丹房昏睡了几天几夜,直到我们的阵法解除才苏醒过来。”江泠风说着,顿了一下,看向她,“不过,陆家那两人倒是说想过来看看你。”
“……”
“我替你回绝了。”江泠风坐下,给自己斟了一盏茶,“我说你大赛在即,修炼的时间尚不够。这种事情,还是留到比赛结束之后再说。”
昭雪松了口气,低下头,小声道:“还是师尊懂我。”
“你如此不愿回陆家吗。”
“我……”昭雪有些踟蹰,“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相处。您知道,我从未见过陆家的其他人,就算是那两个人,我也不是特别熟悉。我即便知道,他们对我是真心,可是对其他的人呢?他们的为人处事或是其他观念呢?我尚不清楚。纵使有着血脉的联系,我也不敢去尝试,或许我和他们从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吧。师尊您……说我胆小也可以,我只想跟您和大姐,大家在一起、也只想待在流光峰。”
良久,昭雪没听见江泠风开口。只是半晌过后,一声浅浅的叹息落下,男人摸了摸她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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