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单据上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江泠风有一瞬间的晃神。
手腕悬停的时间一久,墨迹就在单据上扩散开来,变成了一团浓重的黑色。
淹没了他很久之前留下的名字。
已经很久都没有人再叫过的那个名字。
“江临渊”。
直到名字完全被墨水淹没,他才恍然抽回神,重新署下自己的名字,拿起药包,转身离去。
得赶回去,昭雪还在等着他。
转念一想。
昭阳留下来的洗髓丹药方里还剩最后两味,都是人间的药。不若乘着此次一起买齐也好,省得下一趟再出来。
他刚欲转身,正撞上熟悉的人影。
“剑尊。”
芝兰玉树的青年彬彬有礼地站在他的面前,身后站着他家顽劣不堪的弟弟,正侧着身,阴沉着脸,不悦地透过阴影看他。
江泠风:“嗯。”
对方却只说了这两个字后就再未开口,只是这样看着他。
江泠风对待陌生人向来没有什么耐性。他越过他,继续向前走去。
未出鞘的剑不偏不倚挡住了他的去路。
“剑尊的药,是带给您师妹的妹妹……昭雪姑娘的吗?”
“……”
江泠风漠然开口道:
“与你无关。”
他垂眸看着拦在自己身前的剑。
——不愧是从来傲气自负的陆家小剑仙。
“几位所为何事。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的话,这样——”
没有人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只是眨眼之前,陆照霜手里的剑被弹开,而他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注意到,对方的影子便已离开几尺之外。
陆照霜只是片刻的愣神。
身后的少年则是更快地反应过来:“喂!我们只是想问你一些事!!”
“问话的礼数并非如此。”
江泠风没有转身,他冷漠地说道,身上的威压犹如筑起的高墙,
“况且,二位既已知我的行踪,如此躲躲藏藏,直到现在才肯现身,所作所为更加不符身份。我很感激之前在渝城陆家的出手相助,念在此件事上,二位有什么事想询问,我都会告我所知,只是今日陆家掩掩藏藏的行事作风,无法不令我怀疑。”
“……”
陆照霜最终在他的身后作了一礼,“抱歉,剑尊,是我等唐突了。”
他没有直起身,接着说道:“我们今日前来,只是想询问昭雪姑娘的事宜。不知她是否身处藏剑宗,在您的洞邸?”
“问这些,所为何事?”
“我等前几日回陆家时,才发现昭雪姑娘的乾坤袋落在了我们身上。于是便委托藏剑宗一名小弟子将这东西带去了流光峰。只是,最近思畴,这件事还是我们做的不对,有失礼数,便想去亲自道个歉。所以,今日才……”
江泠风:“不必。”
他继续向前走去,“不必道歉了。东西既然已经还给她,也没什么再联系的必要。”
陆照禾终于忍不住,追上前几步:“喂——!!你凭什么替她做主!?你不问问她的意见吗?也许她想见我们呢!喂!!”
“照禾。”
陆照霜的手再次按在了他的肩膀上,“冷静。”
声音从身后低低传来,“他的意思很明显,不想让我们见昭雪。”
陆照禾一愣,转过身,睁大眼睛,不可思议间带着一丝愤怒:“凭什么?!”
“或许是我们的在那时留下的印象太差,又或许是什么别的原因。总而言之……那家伙不会让我们进流光峰的。”
陆照霜眸色渐渐沉下。
“我们必须得,需找别的方法,进入藏剑宗。”
陆照霜说着,伸手从风中挽过,抓起一张微微泛黄的纸。
那是一张寻仙的传单。“登仙途”三个水墨大字,就印在纸张的正上方,下方是各大门派的统招时间表。
“藏剑宗的门派统招,就在一月之后。”
他拍拍自己弟弟的肩膀,越过他去,
“照禾,那就是我们最好的、能够见到她的时机。”
江泠风已经不想去追究昭雪的东西为什么会在那两个家伙身上的事情了。
昭雪先前,一个人在青阳秘境那么长时间,为了自己的安全着想,找认识的人结伴同行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只是看那两人恶劣的态度,昭雪在那时必定吃了不少苦头。
想来也不会想再见面。
只是,回头寻个时间,告知一下昭雪吧。
如若她果真不愿意,他会考虑在流光峰布置一个法阵,防止一些偷偷摸摸的坏家伙趁着门派统招的机会溜进来。
只是,前脚刚踏进流光峰不久。
就没有感觉到她的气息。
那个总是沉静地待在后山或者院子里的气息消失了。
江泠风的心脏晃神一瞬。
没过一会儿,一名弟子大呼小叫着过来,奔上流光峰,气喘吁吁:“不好了、剑尊,大事不好了!!”
那弟子是带他每月送月俸、传话的跑腿弟子。
江泠风转身,随着他的话心脏一瞬沉了下来。
“昭雪姑娘她在十塔楼,受了很重的伤……好像快……”
喘息着、话还没有说完。
只是一眨眼,玄色的身影就如急风般匆匆掠过他。仿佛半步后才想起阵法传送似的,再一踏步、消失在了眼前。
041.
昭雪的伤势没有那些人看来中那么重, 只不过因为她是凡人,所以在他们眼中,她看上去就像是快死了一样。
实际上, 她只是血流得多了一点而已。
昭雪的心脏跳得很快。从来没有这么快过,当掌风扫过她的颈边动脉时,她好像与阎王擦肩而过。
但是,或许她还是被眷恋的那一个。
她险险地避了过去。
那些人在台下大失所望地嘘声, 似乎没看见一个凡人少女在擂台上血溅当场是一种遗憾。
昭雪喘着气,眼前已经被血水和汗水沾染得模糊不清。
手腕发抖得已然拿不住溅雪。
面前的人绝不是善茬,在系统的辅助下,她仍旧何其艰难地只能让对方延缓一时片刻的动作。
甚至没能让对方重伤。
“哈啊……哈、哈啊……”
“你还好吗。”
灵犀的声音响在她的脑海里,
“现在认输的话, 也可以吧。”
“——如果是你的话。”
昭雪的眸光闪烁着,她的眼前一阵一阵眩晕,
“你会认输吗?灵犀。”
少女叫了他的名字, 认真地问道。
灵犀不明白为什么她这么执拗。
“有什么联系吗?”
“我……从小便不能修炼。那时候, 看文就来群羊,依乌儿耳漆雾贰叭宜每逢家族宴会,族中弟子都会到主家来团聚, 只要在四下无人的场合见到我,就会讥讽我是没有灵脉、无法修炼的废物,是蝼蚁、是占用主家资源的害虫。”
昭雪的声音一边发颤, 一边缓缓说着,她嗓音沙哑, 几乎已经不能咬清楚每个字音, 却仍然在艰难地发声,
“若能有一次,哪怕只是一次, 以凡人之躯,击败修士,那样是否能……”
“减少一些,我这些年所遭受的心理折磨?”
“……”
“我知道,即便自己的力量并不纯粹。即便只是凡人,我也像是作弊一样获得了许多帮助。但我只是想让这些人看看而已……凡人也并非蝼蚁,”昭雪说着,胸口一痛,拄着溅雪跪了下来,粘稠的血滴滴答答淋到眼前的地上,
“我……”
透明的、滚烫的水滴和殷红的血掉落、相融在一起。
昭雪的眼前模糊一片,
“我也是有很多私心的啊……”
不想让大姐的名声蒙羞、想证明自己不是蛀虫、想让那些人对她改观……
她想要的太多了。
“对不起,即便你帮助了我,我也依旧……”
昭雪再也支撑不住,声音越来越低,身影滑落下去,
“……我认输。”
但是在擂台上如乱影一般的掌风袭来,疾风之声掩盖了她如陷落般细沙的声音。
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即便是谢明毓,也一样。
他看见少女的身影像濒死的花一般凋落,心情变得既有扭曲的松快又掺杂了苦涩的痛楚。
……死了就好了。
那一瞬,最心底的想法,既然是这样的。
说不清是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还是被少女即将面临死亡这个事实吓到了,他的呼吸一滞。
但是只要是明眼人都知道,这个小姑娘今天是活不成了。
一介凡人,能够撑到这里,已经是万分之一的概率了。哪怕她输了,也不会再有人说她技不如人,只是会啧啧叹息而已。
那一瞬间。
风暴在擂台上降临。
卷走了所有人的视线,没有人看清是如何发生,又或者是如何结束。只是那体修的掌风没有落在小姑娘的身上,冷冽的剑光出鞘,令所有人胆寒而噤声的气息强势地压了下来,盖在第三层顶。
“轰——”
擂台中央被生生压得陷落、开裂。
烟雾散去。
体修只能看见面前那个模糊的玄色人影。
他手腕微动、干净收剑。
俯身,弯腰,抱起了面前昏迷不醒的少女。
“——”等等!!!
体修想开口。
但是一出声才发现,出口的已变成撕心裂肺的痛吼。
——他面前身伸出的右手十指,全部错位、骨折。
而皮肉之上,甚至没有伤口。
昏迷了。
又得遭受一次皮肉之苦了。
没有办法。自己做的事,就要自己承担后果啊。
昭雪再一次回到那一切的起源,让她曾经痛苦万分的梦境之中。
只不过,这一次,她是以第三者的视角。
像是一团空气一样浮在半空中,她能察觉到这是在昏迷之中的自己的潜意识。
她看见自己一路从城郊别院跑回家,跑回成为一团废墟的渝城,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啜泣不止。
对她视而不见的青梅竹马,像一阵抓不住的风一样离开。
高高在上的仙人,如云彩一般飘离这片污浊之地。
傲慢而偏执的剑灵,在祠堂的角落静静观赏这片大火。
血洗三界的魔人,已将这里之外的地方变成人间炼狱。
所有的一切,都远离了平静的日常、变成了扭曲痛苦的地狱。
她飘在空中,看见自己迷茫地走出沈家祠堂,扶着黢黑的墙壁,一路走进那片大火,片刻后,咳嗽不止地跌倒。
在跌倒的那刻,她被扯回了自己的身体里。
一瞬间,撕心裂肺的痛苦、被灼烧的滚烫、皮肉开绽的痛楚撞入她的脑海之中。昭雪忍不住痛苦地尖叫、哭喊起来。
……原来,自己原本的结局竟是这样吗。
确实是自己能做出来的事。
看见这样一幅景象,自己又哪里会有生还的欲望呢?
不如就在灼灼烈火中变成一坯灰烬,一起前往这地狱吧。
“昭雪。”
突然有人抓住她的手。
“昭雪。”
那是很温暖的一只手。很熟悉,曾经在她坠向湖中心时将她托住,从深渊中打捞上来。
手上有细细的伤疤和茧,修长而骨节分明。扣住她的手时,好像就有了将她从黑暗的痛楚里拖上来的力量。
昭雪忍不住想要去回应。
她扣住他的手指,扣得很紧。像是在害怕那只手会突然松开似的,一刻也不肯放手。
手没有松开,反而在源源不断地朝她的身体里输送着细细的真气,试图缓解她一时片刻的痛苦。
“……既已知结果便会如此,为何还要逞强。”
昭雪听见一声轻轻的叹息落在她的枕边。
另一只手轻轻拨开她额边濡湿的发丝,覆上她滚烫的眼皮。
短暂的凉爽涌入她的身体里,减轻了烈焰一般灼烧的痛楚。
“……”
昭雪再次陷入沉眠。
身影却此后再没有离开。
再一次……
活着醒来了。
昭雪望着天花板,头脑经历了短暂的混混沉沉。
她闭了闭眼,开始回忆自己昏过去以前到底经历了什么。
糟糕,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头很痛。
昭雪疼得哼了几声,撑着床边,慢慢地坐起来。
门被推开。
江泠风走了进来,端着一碗热乎乎的药。
“师叔。”
虽然什么都记不起来,但是看见眼下这情况也能猜到多少了。
“喝药。”江泠风什么都没多说,他只是坐到昭雪的床头,将药递到她的面前。
昭雪看着一看就苦兮兮的药,沉默了片刻,才慢慢说道:“对不起,师叔。”
“……”
“我不该任性行事,让师叔您担心……也让我自己受伤。”
江泠风慢慢搅合了碗中的药,让热气慢慢散去,他缓缓开口,
“你有自己的理由,不是吗。”
昭雪顿了顿:“是。”
“你也知道自己这么做,所要承担的后果是什么。”
“是。”
“既然如此,”
他将药递到她的面前,“那便没有什么需要道歉的理由。”
“……是。”
昭雪说,“我不会再……”
轻易道歉了。
她慢慢接过药。
一点点咽下。
……果然很苦啊。
江泠风走后,灵犀问出声:“那家伙跟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昭雪皱着眉头喝药:“什么什么关系。”
灵犀说:“你睡着的时候,他在你的床头坐了一整晚。”
昭雪:“……”
她放下碗,缓缓说道,“他是我大姐的师兄,我大姐去清理妖魔窟后,便委托了他来照顾我。”
“他跟你大姐……?”
“差不多。”昭雪有点烦躁。她又想起来先前的梦,自己惨死的结局,无论如何也静不下心。
起身、下床、披衣。
“你干什么去?”
“我有自己的事要办,你就在这里呆着吧。”
昭雪回道。
她冷静不下来,现在必须得去看看谢明毓那小子。
片刻不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她的心就惴惴不安。他像一个不定时炸/药一样,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爆/炸。
推开门去,门外正在下着雨。
细细的雨丝洒下,滴落在昭雪伸出去的手心。
凉悠悠的。
昭雪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天空阴沉沉的,乌云凝聚在头顶,明明是接近中午时分,但是却沉闷地像是黄昏。
昭雪回屋去找伞。
在她之前,有人更先一步去了谢明毓所住的破败小院子里。
院子里荒草丛生,乱石横卧,看起来没什么人气。
江泠风撑着伞,伞面却并非用来遮雨,只是在浅浅掩饰着自己的面容。
来来往往的人里,无人能够认出来他是流光峰剑尊。
阴雨连绵的小院子里,他看见那少年如发狠阴鸷的恶犬,正将欺负他的弟子架在身下,一支一支地掰断他们的手指。
脆响声和惨叫声一声连着一声从院子里传来,但是偶尔路过的人都视若无睹。
或者说,这就是外门弟子的常态也不为过。
尽管离得还有一些距离,但是江泠风仍旧能够清晰地听见那个冷郁沙哑声音传入他的耳中。
“……你们甚至特地找上门来问我跟她是什么关系。”
“问得好……我也想知道,”
少年咧开唇角,脸上的裂口随着动作渗出血来,他却浑不在意,眼睛也没眨一下地折了下一根手指,
随着一声痛苦的惨叫起伏,他发狠似的沙哑声音响起,
“我也很想知道,到底为什么,她那样诚心诚意地帮助我,我却还是如此迫切地渴望……杀死她。”
谢明毓几乎感觉到自己的身后传来死一般的寒气, 沿着自己的脖颈攀延而上。
他迅速地回过头去。
……没有人。
但是他总是觉得,那细雨中,应该……或者说片刻之前, 应该站着一个人,在静静地看着他。
昭雪找遍了小屋,也没找到一把雨伞。
自己的身体虽然在各种丹药和药材的堆砌之下好得很快,但是显然也并不是该淋雨的时候。
她只好坐在窗前, 默默地等雨停。
“你在等雨停?”
灵犀忽然发声,像是闲得无聊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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