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祂饱受屈辱的、一而再再而三被绊倒,逼迫祂最后对上了那个男人、不得不舍弃曾经在渝城积累的所有根基,狼狈地断尾求生的少女。
——祂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她服用了粗劣的丹药, 能在她的身上形成持续三天障眼法,使得金丹期修为之下的人无法看出她的真实性别和样貌。
她的身体里空空荡荡,丹田中一丝灵力也无,只有经脉中环绕着一丝浅淡的灵力, 像微风一般,不知何时就会散去。
她似乎被人所抛弃,不知为何在深夜沦落到遇仙镇的街头,一个人孤零零地彷徨行走着, 就像是猎人眼里最上等的羔羊, 即便不加引导,她也会失足自己掉进布好的陷阱之中。
是这样。
可是,祂的眼中只有仇恨。
对至今也未想出她是如何在那个夜晚躲过祂的搜查的不解, 对第一次在孱弱无知的人类少女的身上栽跟头的愤怒, 对根基阵法在一夜被毁于一旦的憎恨,对元气大伤到已经几乎无法东山再起的绝望。
一颗小小的砾石, 原本不会施舍半分眼神,没想到却绊得祂几近再起不能。
在祂的眼中,她不是什么猎物。
她曾经是在祂眼中不值一提的玩物, 而如今,是仇人。
是恨不得生啖其肉、饮其血的仇人。
所以在祂为了进入青阳秘境恢复元气而一路流亡到路过的遇仙镇的这个夜晚, 当祂第一眼看见她时, 祂的双眼就被恨意蒙蔽, 血液开始止不住地为她所燃烧起来。
妖神即便陨落千年,无数次转世, 斩断自己的尾巴,伤重到奄奄一息,到世间再无人会知晓其姓名,
祂身上滑落的燃烧血也会绽放成一朵朵红莲,蛊惑看到它的任何一个人类。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如果那个男人没有出现的话。
当看见那个身着玄衣、眼神冷峻、手执长剑的男人时,祂就知道自己必须得离开这里。
立刻、马上。
被压制得几乎没有还手之力、不得不靠断尾才能逃生的祂即便再如何愤怒,清醒的意识也在敲打着祂的脑海。
可笑的是,假如祂未曾受伤,祂又何须将他放在眼里。
但是现在,祂却不得不怕。
妖神看着男人身后的那个少女的眼神一点点地恢复清明,继而露出诧异的神色,却无能为力。
羔羊识破了祂的圈套,再一次逃出生天。
流淌一地的红色莲花盛开得再姹紫嫣红,也如同浸泡在死水里的死物一般没了声息。
风动不曾摇摆,只余滴落的血迹发出锈蚀腐败的气息。
昭雪意识到,这是江泠风第二次在她的面前出手。
像初次见面时一样。
但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是为了保护她。
昭阳大姐曾经跟她说过,江泠风并不是一个喜欢随便出剑的人。
那他为什么会……
眼下的时机却没有给她那么多思考的机会。
江泠风叫她的名字:“昭雪。”
昭雪连忙应上,懂了他的意思,连着几步退到他的身后。
那一柄长长的、如寒霜一般的剑横在她身前,像一道天堑隔开他们与那妖魔的距离,给昭雪带来无尽的安全感。
“这一次,一定要……”
昭雪扯着他的衣摆小声说着,慢慢攥紧了手指。
这是最好的机会。
她没注意到,那妖魔将“昭雪”二字繁复碾碎在舌尖,念了一遍。
——有人记住了她的名字。同恨一起刻下了。
很快,氛围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昭雪聚精会神地盯着对面。
那人带着一张被深红色的血浸透的纸面具,只露出了苍白削尖的下半张脸。祂的身上有很浓烈的伤口腐败的气息,闻上去像是生命垂危的人,又像一截蜡烛燃烧到了尽头。
血迹顺着祂全身的每一处地方滴滴答答地滑落,燃烧的伤口处有灼烧的痕迹,尤其是侧身时身后隐隐约约露出来的一个巨大的豁口,简直像是身体活生生被剜去了一大块一般,露出森森白骨。
看起来这样大阵仗且不会去掩饰自己的人,真的有可能去偷袭别人吗?
那一瞬间,昭雪的心中不由得划过这样的疑问。
但仅仅是一瞬间而已。
很快,昭雪发现对方的退意。
江泠风举剑缓缓逼近,对方却看起来没有任何动作。
像是在酝酿着。
但是昭雪心中的直觉却愈发准确。
“叔叔……”
昭雪压低了声音,她动作幅度很小、几乎不被任何人察觉到地扯了扯他的衣角,
“等我。”
江泠风刚意识到什么。
那少女就先一步“欸”一声,左脚绊右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前跌去。
踩着几朵几乎消弭的红莲,没有任何防备地跌进妖魔的怀中。
面具之下的眼睛睁大。
什么……
掩藏在袖中的手指原本就在逐渐收拢,准备在那男人再上前一步时就捏碎传送符。
但是,偏偏羊羔自己送上了门。
少女的身体纤细柔软,像是一秆苇草。衣摆里空空荡荡,只要祂张开手就能环住她柔软的腰。
她被撞得很痛,抬起头来,一双雾蒙蒙的眼睛蓄起了水花,鼻尖红彤彤的,唇角抿了起来,似乎在强忍着疼痛。这让祂想起来她原本脚崴了的事。
她就靠在祂的身前,脆弱而稚嫩的脖颈那般直率地袒露着。
只要祂伸出手。
——就能够轻而易举地拧碎。
或许不会再有这样好的机会。
祂是这样想着,身体却比大脑更快一步行动了。
动作那样快,几乎叫人看不清,一个念头之间,祂捏住传送阵——并没有捏碎,而是伸出另一只手,扼向她的脖颈,带着铺天盖地而来,几乎将昭雪淹没的浓烈杀意!
——但,剑光比祂的手更快。
昭雪的眼神不足以捕捉到他们是怎样出手的。
她只看见眼前几个瞬息的白光划过,锵锵声震得她的耳膜发疼,还没有反应过来,浓烈的血腥气窜入她的鼻腔。
她的心脏骤然一紧。
等她睁大眼睛,终于看清眼前的景象时,才松下一口气。
那妖魔想要捏碎她脖子的手臂几乎被江泠风斩断,只剩一截小骨连接着。祂的身上其余地方也多处挂了彩,狼狈不堪。血液滴落的地方,因为灵力已经不足以支撑燃烧,像是腐朽的墨汁一样融进黑暗里。
祂喘息着,捂住自己疼痛到难以忍耐的断手,纵身向后一跃,跳上屋顶。
而江泠风,甚至连衣摆上都没有沾到血迹。
昭雪跌落在地。
她捂着自己被撞红的鼻尖,后知后觉意识到一件事。
……平的?
平的??
那样姿态高雅又魅惑的妖魔,原来是狡诈的男人吗!?
冰凉的地面让昭雪很快回过神来,她立刻指着屋檐上如残败的红莲一样立着的妖魔,对江泠风大声道:
“叔叔,小心祂手上的动作。别让祂跑了!!”
剑意挥向上空,直奔着斩断妖魔的另一只手而去!
祂怨毒而仇恨的目光这一次不加掩饰地袭来。这一次,像是淬了毒的刺,要将她扎穿。
昭雪。昭雪。
更深地铭刻。
但是,压根没有多余的时间。
原本就损失了一只手的战斗力,现在,祂不得不分出更多的心神去应付那个男人。
而这一次,祂也没有更多的尾能让祂断以求生了。
昭雪看着那妖魔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吃力地不断逃命、躲着江泠风的一次接着一次没有停顿的攻击,一边在求生意志的驱使下逃向远处的黑暗。
很快,原地只剩下昭雪一人。
以及一片残破的狼藉。
昭雪在原地坐了一会儿,刚想站起来,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脚踝已经肿了,痛得根本使不上劲。
地上冰凉凉的,昭雪被冻得瑟瑟发抖,就这样愣了一会儿,才完全消化了刚才发生的所有事。
什么嘛。
她摇摇头,笑了几声。
总是在装脚崴,装多了,竟然变成真的了。
这下好了,也不知道江泠风什么时候回来,自己还要在这冰凉的地面上坐多久。
她低下头,叹了一口气,去揉自己红肿的脚踝。
手指刚一碰上去,就疼得她龇牙咧嘴。
“嘶……”
昭雪颤颤巍巍地收回手,不敢再碰。
搞什么啊,这样子的话,该怎样才能回去见大姐?用什么理由才能糊弄过去?
昭雪苦恼万分。
冷风吹得她身上原本地温度都在散去。
昭雪伏下了身,曲起自己一条腿的膝盖,用手臂抱住,试图在簌簌冷风下让温度流失地不那么快。
同时她也闭上眼睛,尝试尽力忘记脚踝处的疼痛。
但是,好冷、好痛。
昭雪埋起脸。
喉咙里发出了轻微的、几不可闻的细细呜咽。
但是,很快,她自己也没有注意到的,一阵风轻轻拂过。
带着很淡很淡的血腥气。
“还能站起来吗?”
熟悉的低沉的、让人安心的声音传来。
昭雪一愣,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这么快?
她茫然地抬起头。
但是没有听错。
男人逆着月光,背后是青砖瓦里的长街,灿白色的冷霜洋洋洒洒铺在他的身后,也描画出他高大而坚实的身形,有如玉树之姿。他刚刚经历了一场对方单方面的恶战,仍是轻描淡写地垂下长长的睫毛,在面颊上投下一小片翼状的浓重阴影。
他朝着昭雪伸出手,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如玉器一般,每一根手指都在战斗后用白绢擦拭干净,
才递到她的身前。
回来得这么快, 幸好自己没掉眼泪。
后怕的情绪涌上来时,昭雪才感觉有点儿心惊。当一个人被丢在原地又冷又痛又疲惫时,她一身的倦怠才都涌了上来。
江泠风在她的面前转了个身,蹲了下来。
昭雪识趣地很快爬上去, 抱住他的脖子。
他的身体刚刚经历过战斗,很温暖,体温很快隔着薄薄的布料传给了她,让她原本有些麻痹的神经逐渐回温。
“腿。”
江泠风说。
昭雪乖乖把腿伸上前, 让他挽住。他单手将昭雪受伤的那只脚脚踝的袖边卷上去, 又将环住的大腿往上托了托,才慢慢站起身来。
趴在他背上的昭雪低呼一声,下意识将他的脖子搂得更紧了一点。
“有、有点高。”
她虚弱地解释了一下。
“怕吗?”
“还好。”
昭雪只是没见过这么高的视角。
江泠风将她托得更紧一些, 然后往回走。
昭雪在他的背上扭扭捏捏地踟蹰了一下, 才慢慢开口道:
“叔叔……不是,师叔, 那个,能不能先不回去。”
“脚受伤了,我怕大姐发现。”
“……”
“她要是看到我的脚受伤, 肯定就知道我晚上出去的事情了。”
“你现在不回去,明天她起来也会发现。”
“我也知道是这么一回事……”
昭雪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 他身上原本若有若无的一丝血腥气被黑发上覆着的清香遮盖。有点像药材混着雪地里清透的梅香。
昭雪忍不住轻轻地嗅了一下,
“我想的办法是, 先在外面看看能不能找到没打烊的药铺治一治……就算不能立刻恢复,最好也要能走路, 让大姐看不出来再回去……”
江泠风都听到她脑筋拼命转动的声音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有点懊恼:“……怎么就这么不小心呢?烦死了。”
“早知道这样,”
江泠风问道,“是否后悔今晚出来?”
“那怎么会!”
昭雪惊讶地反驳,“今晚的收获,不是很大吗?师叔您也斩杀了那个妖魔,咱们解除了一桩心头大患。”
她说着,低下头来,“即使……即使我受了伤,差一点点有危险,但是最后不还是没有什么大事嘛。”
江泠风感觉到少女将脸轻轻靠在他的颈边。
她大概真是累了,一边慢慢地说着,一边呼气、吸气,气息均匀,语气也轻飘飘的,好像下一秒就要睡着了一样。
很轻、很轻。
呼吸像是一片羽毛一般,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搔过他的后脖颈。难以抑制的痒。
江泠风无端端想起湖中溺水时的她,可怜而绝望地依偎在他的胸口。那时的她呛了水,呼吸浓重且急促,一刻也不停地喘息咳嗽着,胸腔紧贴着他的胸口发出强烈的共振。
现在,她在他的背上,呼吸却这样安详平和,像一个婴孩一般。
原本她还怕他怕得要死,转眼间,已经能这样心平气和地跟他说话了啊,还这样没有防备地趴在他的背上快要睡着。
“为什么……”
昭雪在迷迷糊糊间听到了这样的疑问。就像一粒灰尘一样飘进她的耳朵里。
她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什么?”
“……你睡着了吗?”
“还没有呢。”昭雪吸了吸鼻子,感觉鼻子尖尖冻得凉凉的,“在别人背上怎么能睡着,万一掉下去了怎么办啊。”
“不会掉下去,”江泠风说,“我会托住你的。”
昭雪一愣。
“我会托住你的”。
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这样简单的几个字,却让她的心尖有了几乎震颤的错觉。就像那时听到大姐对她说“不管怎样,我会出手”时一样。
……奇怪的情绪涌进心脏里。
那时在湖中向下沉去的她,也是这样被江泠风托住的吧。
“……是这样的感觉啊。”
在疲惫、精疲力尽、绝望的黑暗里,被人托住,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啊。
她摇了摇头,还是尽力驱散了睡意。
不管怎样,那也不行。
他可是大姐的师兄,原著中的男主之一,她的任务对象。
“不困了吗?”
江泠风感觉到她在他背上乱动。
“嗯嗯,不困了,被冷风吹得清醒了一点。”
昭雪没话找话,“师叔你,刚才问的到底是什么啊?什么‘为什么’?”
江泠风:“只是想问,为什么今天你的胆子那么大。”
昭雪愣了一下。
“虽然一直都清楚你胆子不小,”
比如说拿防身符惩罚那两个弟子、为了追一只猫跳下湖、在一栋满是妖魔的旧宅里存活一夜还留下了记号摸清了地图……
“但是今天那样的情况,你怎么敢一个人上前?”
她就没想过,万一他出手慢了一点儿,她的脑袋现在就不在她的脖子上了吗?
“师叔您问的居然是这种问题……”
昭雪感觉到有点莫名,“可是,这本来就是我定下的计划,我也应该负责好好完成,保证不出任何的意外情况吧?假如让那妖魔逃走,咱们不才是真正一晚上到头来一无所获吗?”
“……”
“不应该是这样吗?”
江泠风默了默,“你就不怕吗?”
那样的杀意,铺天盖地而来,当时在她身后几尺之远的他都能够感觉到。
那妖魔誓要毁灭她的决心。
令人意外的是,少女坦坦荡荡地承认了。
“怕啊,”
她说,“当然怕啦。但是怕又怎么样呢?那样的情况,假如我再不上前,祂肯定会逃走的吧?我的直觉可是非常准的,再晚一秒钟、不,半秒钟,我们今晚或许算是白干了。”
即便那样……
“——但是,我知道,师叔您肯定会保护我的吧?”
昭雪笃定地说道,
“您不止一次地救过我,大姐又那样敬仰您。您的实力在我看来毋庸置疑,况且您还亲口答应过大姐和我……”
她说着,声音里带了些笑意,“既然这样,我只需要相信您就好了。”
江泠风一顿。
……“相信”。
他好像从未被人这么直白地说过这样的话,在他的记忆中,与这个词有关的回想,都是它的反义。
闭上眼睛,依旧是声嘶力竭的哭喊、布满血丝的仇恨与怒火喷张的眼神、混乱与不甘的咒骂。人与人之间仅剩的一点儿信任和善良都在那场灾厄的火中化为了灰烬。
那么多句“我们恨你”、“去死吧”筑出的高墙,好像被这样简单的一句“我只要相信您就好了”,给撞出了一丝裂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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