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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兰逢珠玉(鱼头小闲)


黛玉道:“今儿个奇了怪了,怎么你们有事都要瞒着我,我还偏就要听了。”

林徹苦笑道:“妹妹知道也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黛玉道:“我情愿烦恼生气, 你只管告诉我就是了。”
林徹便道:“那会儿我们不是说,荣国府的人不至于狠到拿自己家的姑娘去办别人家的事儿吗?今天看来, 好像是咱们想多了。”
黛玉一惊,手上的茶杯一时没拿稳, 摔落在地:“怎么回事?他们疯了不成?”宋氏见情况不对, 瞪了一眼儿子:“才说你的嘴不长门, 你就什么都往外说。确定了么?别是又是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 就拿来吓唬你妹妹。”一面亲自抚着黛玉的背叫她顺气,叫人取了安神茶,让她喝下消火。
其实现在风言风语还没来得及传出来呢, 只是南安王府上书向皇上奏明了此事。连皇帝都问了声:“贾家真的答应了?别是他自说自话吧。”忽的又想起来,“是工部郎中贾政之女?”底下人答道:“是。”皇帝遂冷笑道:“昨儿个吏部上书的任粮道赈济期间纵容手下收取贿银、以权谋私, 要革职查办的是不是他?”下人不敢瞒谎, 据实答道:“正是。”皇帝道了声:“怪不得。”遂把折子放到一边,也没说准还是不准。倒是林徹把今日奏折整理好了给他过目时, 他问了一声:“以你之见, 此事准奏还是驳回?”
这就是伴君如伴虎了,林徹当着御前应答的差事, 为皇帝出谋划策、排忧解难本就是分内之事,若是一问摇头三不知,凡事只会回“一切听皇上做主”, 那他领着俸禄在这儿吃白饭不成?但要怎么回,可就值得思量了。他想了一会儿,还是回道:“臣以为不可。”
皇帝果然来了兴致:“为何?”
“贾家此次将女儿送给南安王府认作义女、送去蛮国和亲, 不免有要借南安王府之力脱其渎职之罪之嫌,臣以为,此风不可长。”
皇帝本就厌烦结党营私之徒,上皇旧部们私交甚密、同气连枝,原就为他不喜,木兰之变后这些人还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行事越发地不着调。王子腾奏请派云嵩父子领兵出征,姑且算他一个知人善用、举贤不避亲罢,但也犯了帝王的忌讳。更何况后来云嵩打的那叫什么仗?委实有损国威,不怪皇帝大发雷霆。都这样了,这几家还不肯消停,尽想些旁门左道,难道真以为皇帝很喜欢西宁王和昌平公主么?
果然,听完他的话后,皇帝笑了笑,挥手让他下去了。
林徹虽这么说了,但他在皇帝面前应答这么多年,还不明白皇帝的性子?多半还是会准奏的。只不过贾家若是以为有了个做蛮国王妃的女儿,就能逃脱过去,可就太天真了。上回忠顺王清查了一遍都察院,革了许多御史的职,皇帝又添补了些。如今御史们并不敢懈怠,都想着法子表现呢,贾家又惹眼,如今奏他家的折子可不少,都人证、物证俱在的,哪儿那么容易放过呢?
尤其是忠顺王,上回他要办贾琏,却因王子腾擢升一事耽搁了。如今王子腾、贾贵妃相继“病故”,他还能不解其意?再有之前宝玉流荡琪官一事,一并算了——他对琪官的宠幸是假,但宝玉明知是他的人,还敢留恋厮混,却是真的。况那两人不过认识一月有余,便闹得一城内,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说他们相与甚厚,忠顺王就算只是借琪官充个耽于享乐、不理政事的样子,也受不得这样折面子的事。贾家的人又委实不知道轻重,不过被他抓住了一个小厮,便审出了不少抄家灭族的大罪,一并奏上来了。
这些林徹自然是不敢跟黛玉说的,只得道:“南安王府并荣国府都已经奏请陛下了。”
黛玉瘫坐在椅子上,一时不能接受似的摇摇头:“这事总不能是越过老太太去办的?”她想起之前大家在藕舫园的画舫上喝酒摇签,探春抽出一支杏花签,签上说“必得贵
婿”,当时姐妹们都开玩笑,说兴许家里要出第二位王妃。如今再回想起来,却是十足的讽刺。探春自己要强又理智,文采精华,在贾家的几个姑娘里是头一个,便是黛玉自己,也觉得外祖母家的几个姐妹里,数探春工诗善书、最有情趣,相处起来也最自在。也因于此,她此刻便觉得格外忧伤:“我知道三妹妹的为人,是不是荣国府里出了事,她想着要给家里分担些,自己请去的?”
林徹倒是没想到她竟能猜到这一出,大吃一惊,嘴上仍道:“蛮国偏远荒芜,民风强悍,饮食、语言都与中原大相径庭。这些事情咱们都知道,你那位表妹能不知道?怎么会那么傻,自己请去。”
黛玉摇了摇头:“二舅舅、二舅母的为人,却与大舅舅、大舅母不同,他们便是心里有这个念头,亦会知道这事实在不体面、委屈了三妹妹,若非她自己主动开口,此事不至于这么快定下来。”
话说到这里,林徹和宋氏皆是一叹,宋氏便问:“皇上会准奏么?”
林徹答道:“并不敢揣摩帝心。”
黛玉叹道:“既然荣国府里出了事,皇上准不准的,三妹妹都要吃苦的。”她也算是会举一反三的了,女孩子的命运往往同家里的荣辱兴衰联系在一块儿,探春再精明能干,代凤姐理家时的改革怕是男子也要自愧不如,但也改变不了家里的颓势。明明贾家的衰败是当家的爷们弄出来的,却总是要把女儿们推出去承担后果。莫非是忘不了元春封妃时的荣耀?但那蛮国的王妃,和当朝贵妃,能是一回事么?况还是因为蛮国扣住了云嵩和云渡,要粮要人地才肯换,这种“王妃”,难道不是摆明了要去受辱的?由此可见,贪狠昏暴的老爷和方正呆板的老爷,最后都是要把女儿推出去“也是没办法,都是命”的。
真的是命么?又不是什么天灾,有这一天难道不是因为她们的父兄?
宋氏见黛玉闷闷不乐,遂道:“既然你二哥今天回来得早,一会儿叫上你姐姐嫂子,咱们一起摆一桌乐乐?”
黛玉勉强笑道:“婶娘好兴致,便那样办吧。只是我如今心绪杂乱,恐扰了大家的雅兴,还是回漱楠苑去自己待着想一想吧。”
宋氏便又瞪了一眼林徹,却也明白,这事这么大,便是林徹不说,难道黛玉就不知道了?只是她也没什么好去说荣国府的,只好拍了拍黛玉的手,同她道:“你外祖母年纪大了,孙女远嫁,她只会比你更伤心。你同姐妹们关系再好,也不能为这事去怪她老人家的。”只是贾赦等屡生事端,难道没有那位老封君教子不严的错?但是她为人亲眷,不好教唆黛玉疏远长辈罢了。
黛玉苦笑道:“又是为了荣府门楣罢了。”便长长一叹,向宋氏、林徹行了礼,扶着紫鹃回去了。
林徹自觉没趣,也同母亲道别,回屋歇息补眠。他们人都走了,锦书才敢避着人,把自己在花园里看到的那幕说了。宋氏听了,也是讶异不已:“阿徥往常见了外姓姑娘们,都避之不及的,我想往他房里放人,他也说没这个必要,你真的没看错?”
锦书含着眼泪道:“我哪儿敢诬陷三爷呢!”
宋氏一想,林徥这样的年纪,正是少慕知艾的时候,倒也不定是想着那男女之事,否则也不必拒绝她给的丫头了。只是情窦初开,几栀又委实聪慧脱俗,他遇着几次,难免心动。正如锦书所说,若是早些时候,他们暗生情愫,便也罢了,林家也不是那等注重门第的人家,她也不是那些管束严厉的长辈,成全了便是了。但林徥已经定下了郁家姑娘,当时问他时,他亦觉得郁文善这样
的岳家不错,自己应下的,如今再有别的心思,可就不应当了。钱家是林滹邀来家里住的,几栀又是这样的人品相貌,万没有做小的可能。宋氏心里发虚,便问:“这事你没告诉别人吧?”
锦书忙道:“怎么敢!刚才姑娘问我,我也没敢说呢。”
宋氏道:“那就好,此事和钱姑娘也不相干,她为医者,也不避男女的。就是阿徥自己糊涂。你谁也不许说,我来处理这事。”
锦书亦知此事决不能张扬,连连点头。宋氏自己却是想得头疼,只得借口考校他的功课,把林徥叫来,准备问一问。
林徥正在林滹书房内,听到母亲来叫,还有些一怔。林滹笑道:“她教你妹妹、钱姑娘念书,难不成还上瘾了不成?你便过去,听听你母亲想问你什么,教你怎么破题。”林徥听到“钱姑娘”,还有些恍惚,亦知自己不对,闷着头便去了宋氏屋里。
宋氏在屋里踱步,似是有为难之事,见到他来,也只是指着椅子叫他坐下。林徥不敢问她,忙坐好,只等她开口。
“郁家乃是翰墨诗书之族,郁大人更是封疆大吏、国之栋梁,你父亲思虑许久,才同你说下这门亲事。不瞒你说,在我看来,还怕你委屈了郁姑娘呢。”
林徥闻言,脑袋里“轰”得一声,仿佛惊雷炸开。他自知那点心思瞒不过母亲了,忙跪下道:“孩儿糊涂。”
宋氏长叹了一口气:“郁姑娘又做错了什么呢?你若是退亲了,她的名声怎么办?少不得要有流言蜚语,她年纪还那样小,又是诗书礼教之家养出来的,能不能想得开呢?别人误解是她的缘故我们才退亲,她又该如何自处呢?还有钱姑娘,她本来就选了条难走的路,世人对她误解甚多,若是再有这种名声,钱老太爷得怎么想咱们呢?”
林徥听了这话,却是比宋氏责骂他还难过,一时忍不住,眼泪也流了下来,只道:“孩儿只是自己胡思乱想着,并不敢打扰到钱姑娘,她什么也不知道的。母亲要打要罚,皆是孩儿该受的,只是不必同钱姑娘说就是了。”
宋氏见他这样说,虽是心疼,但也松了一口气:“如今我要你去学堂住着,与师兄弟们同吃同住,你可受的了那苦?”
太学里是有通铺的,常有外地学生、或是家境贫寒的学子住在学堂里,只是条件未免艰苦些,林徥本就住在京城,林滹又是国子学博士,自然不必住在那儿。只是如今宋氏打定了主意要他离开几栀住着,也无可奈何了。
林徥忙道:“孩儿受得。”
“你别怨我。”宋氏哭道,“你这心思,要害了三个人的。我便是再心疼你,也不能拿别人家女孩儿的终身不当回事。”
虽然几栀早就来家里住了,但林徥也是最近才同她有接触,他到底是个少年人,见了美丽漂亮,又坚定不移的女孩儿,难免心生敬佩同向往,只是不知何时,竟也变了质。他到底是也有过“可惜我没能在定亲前同她说上话”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并不敢细想。如今母亲点破了开,他亦是后悔不迭。此事既然母亲知道了,想来也有别人看到了,那两位无辜姑娘的名声该怎么办呢?因而听到母亲的建议,他赶忙应承下来,又想道,这几日想入非非的,并不曾看书,住到学堂里,确实百利而无一害。

第157章 第157章
他们母子商议好了, 家里其他人却多有不舍,连林滹都道:“离大试还早, 他虽不是稳操胜券,也是不差的。况他在家读书时也不曾懈怠过, 何必送他去那儿?咱们家虽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 孩子长到这么大, 也不曾吃过一天的苦, 那儿可没人服侍他,连洗衣盛饭都要自己来,他若适应不了, 比在家里更耽误念书。”又问林徥,“你母亲问你什么功课?你是怎么答的?惹得她这样生气。”
林徥道:“其实是我自己的主意, 在家里什么都有人给我准备好了, 我固然轻松,只是没有别人对比着, 我难免自以为是, 不知道自己的斤两。况住在学堂里,有先生看着, 再亲眼见着别人悬梁刺股,也更好些,我在家里, 姐妹们玩乐都不尽兴,偶尔组一局,喊我又不是, 不喊我又不是,她们也为难。我出去住,大家也更自在。”
黛玉笑骂道:“哪儿就你在家里,咱们不能自在了?住得那么远,我们又不怕吵到你。”
宋氏道:“先去住一阵,回头受不了的话,回来就是了,我单独给你辟个安静的地方念书。”
她一锤定音了,其他人也不能再说什么了。雪枣哭哭啼啼地给她家三爷收拾衣裳用具,末了林徥还说太多了,没地方放,只带走了一半。
黛玉却觉得内有蹊跷,送走三哥后,便跟着宋氏到她屋里,也不说话,只抿着嘴冲她笑。宋氏道:“小机灵鬼,又在打什么主意?”黛玉便道:“想着三哥怎么突然要搬呢?”宋氏笑道:“不是说了专心备考么?他在家里,想着考试还早,也不怎么用功。你们顾忌他,也不自在。在学堂里还好些。”
又是这样的话,黛玉道:“我要是信,今儿个就不来问婶娘了。”
宋氏大笑道:“我要是有别的理由说给你听,昨儿个不就说了?你三哥哥心思重,容易多想,让他换个环境,没空去想那些事儿。”
这话也是真的,黛玉也是个容易想多的人,在家里算是最容易理解林徥的了。就算别人不说,他自己也免不了要和上头两个哥哥比较,要说不介意,还真的都是假话。黛玉自己并不是以功名利禄衡量人的,但林徥在意这个,她也就替他可惜难过了起来。
“别担心,我会处理好的。”宋氏宽慰了一句,“咱们家人口又不多,我统共就你们这几个孩子,这都养不好,也别当家了。”都说子不教,父之过。林徥相较于其他人家的公子哥儿,已经算得十分出色了,宋氏这么多年来也没替他操过多少心,只是儿女们渐渐长大,以后烦人头疼的事儿总会来的,她也不敢逃避,从今后小心应付着就是了。
黛玉道:“三哥这么有分寸的人,婶娘怎么就有这感慨了。”话虽如此,她也承认宋氏说的对,倘若迎春当初有人好好教导,把她怯懦的性子稍加矫正,如今处境虽还是艰难,却也会比现在要好一些。况且,自馥环开了先河,据说如今又有两户人家觉得女儿在婆家受了欺辱,接了她们回家,奏请户部断了姻亲联系。礼部有人上书说此风不可开,皇帝还道:“既情意已绝,又何必强留着?”有皇帝这句话在,分明可以让自己硬气些的,迎春却还是那样,只知道哭,连她的丫头都比她有主意。
但如今荣国府这景况……她叹息了一声,问道:“这几日二哥又忙起来了?”
宋氏知她是想打听荣国府的事儿,便道:“这事儿可不比你二表姐的事儿,你二表姐,若是她狠得下心,同孙家脱离关系,你帮她一把,也使得。你三表妹……”
黛玉道:“我又何尝不知呢?别说三表妹了,二表姐的事儿略提了提,已遭了埋怨,若真的插手了,先别说孙家,外祖母家先视我为仇人了。三表妹这事儿,是他家考虑多时的‘无奈之举’,更容不得我多嘴
了。只是我到底与三妹妹相识一场,当年一起在珠大嫂子那儿学针线,姊妹之中,唯她肯静下心来和我一起读书识字——一晃也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若真的要走,又不知此生还能不能再见。我好歹去送送她。”
宋氏沉默了一会儿,忽地笑道:“她不走,你就不能去看她了?我陪你一块儿过去就是了。”黛玉苦笑道:“那儿那么容易,如今那边怕是听到我来了,就如临大敌,生怕我把二表姐的事儿告诉外祖母呢。”
“反正我脸皮子厚,人家不欢迎我,我也去得,你去不去?”宋氏笑吟吟地道。
黛玉听她这么说,不禁也笑了,道:“好啊,咱们就去罢,要是被赶出来,以后也不必来往了,省了一家的年礼。”
宋氏虽确实不想和荣国府来往,不过那是黛玉的外祖母家,只要贾母还在一天,就不能真的断了来往,否则,对黛玉的名声不好,遂道:“那我去给史太君下帖子,看她们怎么回我。”便叫来崔云启,让他拿自己的名帖去一趟荣国府。
贾母看到林家的名帖,面上倒是笑着:“是了,他家二少爷在御前拟旨的,三丫头的事儿哪里瞒得过他们家,她和三丫头姐妹一场,来看看她也是应该的。”遂命王夫人设宴款待。探春笑道:“既然是来看我的,不如就在园子里摆一桌吧。自姐妹们各自离去,这园子里也渐渐萧条了,等我再一走,又更安静了。不如趁着来客人,大家一起在园子再热闹一回。”
她虽是笑着说的,但贾母、宝玉等人听了,都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还要探春安慰他们:“我都还没哭呢,你们怎么都眼睛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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