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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兰逢珠玉(鱼头小闲)


林徹苦笑道:“我的好大哥,活儿岂止是干不完?我现在只盼着再来两个,不,再来十个人,来搭把手,才算能喘得口气。”他压低声音道,“周翰林累倒了以后,如今我们反而轻松了点了,也是稀奇。现在只恨不得曹大人也去修养几日,保重身体了。”
曹相和周翰林一样的毛病,怕得罪人,怕担事儿,总想着左右逢源两不得罪,是个惯会打圆场的。倒也不是说他为人多坏,毕竟已经位极人臣,到了快告老还乡的年纪了,还在住着当年的老宅的人,能坏到哪儿去?只是在他手底下做事,确实施展不开拳脚。几个首相里,倒确实还是最年轻的蔡客行愿意为改革做自己分内分外的事儿了。皇上也是明显地更栽培蔡客行,其他人也不是看不出来。周翰林心里不悦,称病了,结果也没落着好。前车之鉴摆在那儿,曹相更不会轻举妄动,每天当值勤勉得不像个要退的老人,可你要真数出他做了什么事儿,也难。
林征听弟弟抱怨了这一通,也算是明白他为何到如今还不避讳,同马兖同进同出的了。如今皇上做的改革,志在黎民苍生,功在千秋,谁都是硬提着一口气撑下来的,偏那领头牵绳子的几个不紧不慢的,叫人看了只着急。若无志同道合的友人陪着,还真怕哪天坚持不住,撂挑子不干了。他安慰似的拍了拍林徹的肩膀,也不说其他的话,陪他们喝了两杯。
这酒馆热闹得很,他们走出去的时候,遇到了不少熟人,探寻的揶揄的目光在这个奇异的组合身上扫了许多遍,好在马兖如今已经很习惯了,泰然自若地同林家兄弟告别。
林征同他弟弟道:“马业涵人不错的。”
林徹笑道:“他来家里提亲的时候,我都吓坏了,不知道他脑子怎么突然糊涂了,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同他相处。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他?他自然也该知道,就是姐姐同母亲松口,我也不能同意的,形势迫人啊,连他也妥协了。你知道我听见有人议论什么?说他来求亲,是咱们两家约好了的套路,为了显得馥姐有人要。也为了显得他没什么毛病。”
林征冷笑了一声:“看来还是不够忙,才有功夫在背后说别人家的闲话。”他们都有些微醺了,也懒得再坐车,两个人紧挨着,慢吞吞地沿着街边,想一边走着醒酒,一边难得地说说话。
“上皇如今病重,恩科真的要取消了。”林徹道,“消息这几天就该下来了,不知道阿徥知道了心里会怎么想。”
他们的弟弟自小压力就大,总觉得两个兄长的光芒太盛,压得他非得做出点什么成绩来,才不堕林家之名。可有些事情,运气、时机、天赋,缺一样都成就不了在出类拔萃的人里尤其出众的那一批。其实林徥现在的年纪、功名,已经算得十分出色,他又勤奋刻苦,谁家有了这样的儿子都要欣慰的,可惜上头有那两个哥哥顶着,显得他默默无闻了。林徥若是心里没憋着一股气,想借这次考试
一鸣惊人,那也不可能——更多的怕自己考不上,就太丢人了。别人一次不中,还有下次、再下次,考到儿孙满堂才中进士的也不少见,可他却丢不起这个人。他头悬梁、锥刺股,用功了这么久,忽然听说考试取消,是失落还是稍微松一口气,谁说的准?
林征道:“今年取消了,又要再等两年……看他自己调节了。”
他们正慢慢地走着,忽地见林徹的小厮东元急匆匆地小碎步赶上来:“大爷,二爷,快回去更衣,醒醒酒,宫里随时会宣召。”不觉大为惊奇:“出了什么事?”
“小的哪能知道?只是宫里传出话来,所有有品有爵的人家都换好衣裳等着了,老爷命小的赶紧来寻两位爷回去。”
这种阵仗,多半是宫里那位老圣人——醒了或者没了。兄弟俩对视一眼,急匆匆回家去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太上皇躺了这么多日,原先忠心耿耿的部下该反的反了,该降的降了,一改往日气焰老老实实待着的那些,也早就有别的心思了。这时节你要是问他们想不想老圣人醒过来,恐怕他们还要担心那位一向阴晴不定的老人家会来处置“墙头草”。但叫他们心惊肉跳的是,老圣人还真的醒了。
但也只是醒了而已,他有一两个月一直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靠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时宫女们强喂下的流食续命,瘦成了一把佝偻的骨头。如今似乎是有了些许意识,但早就没有了昔日的威严,甚至连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都难。他以孝顺闻名的几个儿子守在病床前,一副恭顺地聆听他最后遗愿的姿态。
他们都觉得他应该就这么闭上眼睛!太上皇愤怒惊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气得差点把肺咳出来。
太后带着德寿宫大大小小的妃嫔也候在一边,这些或陪伴了自己一生、或还娇妍欲滴的女子们,此刻倒是真心地迷惘难过着。皇帝生母早逝,她们与皇后的关系一向不怎么样。太上皇去了以后,想在这个后宫继续从前盛气凌人的日子是不能了。皇后又不是什么圣人,到了她当家做主的时候,那些账是要好好算算的。她们期期艾艾地看着太上皇,希望他能说出点什么,保一保他的女人。
但太上皇问:“忠顺呢?”
皇帝往后头看了一眼,忠顺王跪行上前,伏在太上皇床下:“儿臣在。”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太上皇语焉不详地问。但忠顺王还是立刻就明白了他说的是哪件事。皇帝在他们身后不悦地咳嗽了一声,似乎是不想听见他们在大庭广众之下议论那事。
木兰围场行刺的那件事。
太上皇老了,糊涂了,但他毕竟做了这个王朝几十年的主人,即使现在已经没有力气做任何事了,那份敏感也不会丢失一分一毫。忠顺王妃死得多巧啊,袁兴舟可是她亲叔叔,能不透露点风声出来?他其实倒不介意小儿子大义灭亲,这江山是他亲手交到皇帝手上的,皇帝做得再有他不满意的地方,父子俩暗自交锋就罢了,由不得外人来插手,更由不得底下那些奴才来替天家的人做决定。襄阳侯那哪是拥立新君?他就是想造反!忠顺王提前杀了忠顺王妃,保证自己的本分,这倒无可厚非,但他不该瞒着上皇!他想到自己乐呵呵地盘算着寿宴,感受着底下人的奉承时,他的几个儿子、臣子各自心怀鬼胎、心有盘算,把他当成了一个老糊涂!
上皇想到这里,就越发觉得气血冲头,若非实在没有力气,他恨不得要亲手打这几个不肖子几下,然而如今也只能指着他们的鼻子,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帝道:“父皇,慢慢来,别着急。”
但太上皇知道自己没法“慢慢来”了,他即便有太监在一边帮着顺气也依旧呼吸不畅,脑子里一片空白,说话越来越吃力,肺管子像一个破窗户一样地漏风……
他今天的清醒怕就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他要没了。
人在知道自己快死的时候会想什么?他有那么一瞬间脑子转得飞快,从少年即位时的意气风发,想到那些年的南征北战,想到后宫的三千佳丽,想到忠定王和义忠太子,想到他被逼退位,选了个看起来忠厚老实的继承人,想到木兰围场那场两边都徐某已久的行刺……他闭上眼睛,道:“孰湖呢?”
底下人也没想到他会忽然问刘遇,先愣了一愣——所有孙子里面上皇无疑最喜欢刘遇,但你要说他对刘遇有多重视,那也看不太出来,横竖不会比他喜欢的那些美人儿重要。说到底,上皇心里面最重要的,还是他自己。好在孙辈们也在外间候着,太监一叫,刘遇便弓着身子进来了。
太上皇用力睁开眼睛,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已经长成少年模样的刘遇,想说的话忽然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你已经是太子了啊。”上皇叹了叹,“好……”
刘遇劝道:“皇祖父,您想要什么?跟孙儿说,孙儿去替您找来。”
“子义君把豆子过给了你,你别介意。”上皇本应该教导他一些为君之道的,只是在他还清醒的那几年,害怕儿子、孙子夺走他手里的权力,很是避之不谈,如今他们越过了他,自己做得有声有色的,他说什么也迟了。况且,事到如今,他的功过只能叫后世史书去评说了,从前那些必须避讳的事儿,在人快死的时候,也可释然了。
刘遇没料到皇祖父会提到刘昀来,鼻子一酸,应答道:“孙儿不介意。”一起出了天花,无人问津、默默等死的是刘昀,被悉心照顾、安然无恙的是他,他有什么好介意的呢?
“你好好的,”太上皇费力地看向他的儿孙们,“你们都好好的……”
他头一偏,没了声响。
太后呜咽着试了试他的鼻息,又去看太医,太医跪着把过脉,磕头道:“启禀太后娘娘、皇上,太上皇他老人家……驾崩了!”
刘遇怯生生地回头看了一眼他的父皇,两人都百感交集地叹了一口气。太后先是失神了半晌,而后两眼一翻,竟是昏厥了过去,皇帝忙扑上去扶着,命太医救治。不知哪个太妃,先嚎哭出了声,一时间,宫里上上下下,都哭得不成人形。
太上皇生前是个喜欢排场的人,死后自然也要大费周章。一时间,京里京外,皆挂起了丧幡白灯,一切喜乐之事皆停,凡有爵人家,需每日入朝随祭,随驾守灵。庶民亦三月内不得嫁娶。连西藏土司回去的仪仗,也不得不一切从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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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第111章
西藏土司的汉话说得不好, 林征奉皇命送他出京,带了翻译, 向他解释了如今京里的情况,西藏土司按理说, 应该早就知道了上皇驾崩的消息的, 面上没什么表情, 视线在林征带来的卫兵列阵里扫过来扫过去, 看不出是介意还是不介意。这些卫兵本就是禁军精锐,林征自回京来日日操练,仪态纪律和那些功勋子弟组成的侍卫军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亦不惧检阅,气势恢宏。西藏土司久久地看着他们, 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倒是昌平公主, 一脸地惴惴不安,听说西宁王也去守灵后, 更是绞紧了帕子, 托了人来请林征过去说话。
林征道:“外臣无旨,不敢唐突公主。”他虽不知昌平公主的心思, 但是皇帝显然对那天赛马宴的事儿大发雷霆,甚至说出了“她是怎么安排的?她如今到底当自己是西藏的王妃,还是朝廷的公主, 还是西宁王府的县主?”这样的话来,若是传出去,够西宁王府喝上一壶了。宫里自然是有人得了风声, 能出去敲打敲打西宁郡王的,如今也不知见了成效没有。
西藏土司听了翻译的解释,同林征道:“林将军威名远扬,我在西藏也有所耳闻,可惜上次未曾见着林将军大展身手,不过令妹已如此出挑,想来哥哥只会更加出类拔萃。”
林征心知他话里有话,小心应答了,亦觉得头疼。上皇病故其实是意料之中的事,说实话,京里上上下下,悲痛之余,其实都有些心怀鬼胎地庆幸,但换句话说,上皇生前崇武,南征北战,威震藩国,也是不争的事实。他去世后,原就不安分的南蛮国,怕是又要生变故。这时候谁心里都有把算盘,想浑水摸鱼、趁火打劫的,也得掂量掂量。是以昌平公主安排的这一场赛马宴,才叫皇上雷霆震怒。一是恨她安排的那些个人选,丢尽了朝廷的脸面,二是恨这些功勋之后不学无术,堕了先祖名声。那些个世家子弟,多是有爵有职的,虽然一直也没指望过他们像他们祖宗一样排兵布阵、上阵杀敌,但听说了他们连马都上不了的丢人样子,再想到各部给那些个混账的推荐书,就气得牙痒。也是马亭倒霉,跟在刘遇身边,时常能面圣,本来是天大的体面,如今却成了出气筒,皇上每次看到他,都没什么好脸色,吓得他小小年纪的,做了好几天的噩梦。西宁郡王若是得了信,少不得要说给昌平公主听,她在西藏,本就是孤身一人,只有个儿子,年纪还小,指望着朝廷做靠山帮她儿子争上一争的,如今却弄巧成拙了。
他把西藏来的贵客送走,回宫去复命,正碰上兵部尚书陈贤同左侍郎朱复青也在,还穿着替上皇守灵的素服,正在答皇上的问话。见到他回来,皇帝也顾不得问西藏土司同昌平公主的事了,先问:“陈骏何和徐珍,谁更可用”
陈骏何与徐珍,一个是林征回京后代他管理晋阳军务的、并肩作战了十年的老战友,一个是他曾短暂共事过的副将,这种时候,一两句话可能就要决定昔日同僚的仕途了,若是寻常情况,都说些好话也就过去了,可如今局势一天三变,战事虽未起,可边关肉眼可见地要不太平,此时的人员调动关乎百姓安定。林征略一思索,还是实话实说道:“若论练兵买马、振奋军心,自是陈骏何最佳,若是要出其不意、奇兵制胜,当看徐珍。”
皇帝道:“照你这么说,陈卿善守城,徐卿善攻池。”
林征应了声:“是。”
“北州恐需他二人通力协作,才保得安稳了。”皇帝叹道。
北州顾名思义,在极北之处,与狄国交界了。狄国民风彪悍,连着两年遇到了天灾,无牧可放,常有贼寇侵犯边界,烧杀掳掠,现在还只是小打小闹的,但谁都知道,若是普通贼寇,哪有那般的战力?若是今年他们收成再不好,这层假面纱也不必蒙着了,兵临城下绝非虚言,确实应该早做打算
。林征对北方战事也是忧心忡忡,若他还在晋阳,定是要上书自请往边关去的,只是如今他这个侍卫统领,不独是他一个人的事,皇帝需要他在京里给太子撑着。他心里着急,面上也带了些出来。
陈贤问道:“林大人似乎另有高见?”
“不敢。”林征忙道。
“直说便是。”皇帝知道他有自己的考量,到了这时节了,他想听听臣子们的真话。
“北州若想安定,除他二人外,还需换一个监军。”林征咬了咬牙,还是说了实话。
“周琼不行?”皇帝的声音隐隐见了怒意,狠狠地瞪了陈贤一眼,陈贤心里“咯噔”了一下,先跪了下来。
林征也跟着跪下道:“粮草充裕、军饷安定,调度合理、驰援及时,方能保边境太平。”
“这么说,周琼做监军的时候,粮草不充裕、军饷不安定、调度不合理、驰援不及时了?”皇帝冷笑道,“他做西北监军这么多年,兵部、都察院都有去考察的,只有说他好话的,是他们在胡说八道,还是你在污蔑良臣?”
林征只跪着,不说话,也没叫冤。
陈贤冷汗涔涔,他知道——也知道皇上一定知道——林征没有必要说谎。说白了,他都做到侍卫统领了,边关的事和他关系真的不大了,周琼就是以后能当封疆大吏,也影响不到他分毫,林家也只林征一个从武的,一家子文弱书生,和周府没什么瓜葛,更没什么仇冤,不存在公报私仇的可能……况林征的人品,这么多年了,大家也看得见。
“你知道诬陷朝廷重臣的罪有多大么?”皇帝又问了声。
“臣知道。”林征面不改色。
皇帝叫道:“陈贤——”
陈贤忙道:“微臣在。”
“西北各州粮饷安排,几次平寇的调度,你那儿可有记录?”
陈贤只觉得头上的冷汗越冒越多了:“回禀皇上,因各州调动频繁,西北兵府这两年向兵部述职时,未有具体数据,后来交给了九省统制王子腾王大人。”
“未有具体数据,好得很!你把他夸了个天花乱坠,连着几年了夸他不辞劳苦、肝脑涂地呢!”皇帝怒道。
这原是再正常不过的评价了。说白了,周琼比陈贤也低不了几级,又不曾交恶,也没人告到京里来,难道陈贤要主动找茬,说他做得不够好?
若在平时,做监军的偶尔有点自己的小算盘,也不算什么,周琼能坐稳这么多年的西北府监军,也不是没点本事的。但这么多年了,边关战士早对他积怨颇深,便是他能因战事改过自新,也没多少人愿意信他了。将士们是要用命换那些军饷的,哪里敢让这种早失了信的人来管自己的后路?
而且林征也知道,若是徐珍真去了北州,以他的脾气,早晚要和周琼闹起来,周琼就不是那种大度的人,少不得要给徐珍小鞋子穿——那可就是拿整条西北防线在开玩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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