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是早知道自己要不行了,后事也不用别人说,自己都提前预备下了,贾琏说是要来帮忙,如今却什么都不需要他插手,加上林海把家财一分,虽有荣国府的一份,可想也知道,同林滹府上得的那份比起来不过是九牛一毛,和王夫人等原预想的更是相去甚远,回去了免不了要被责备。他心里觉得闷,面上却也不显,帮着相地采买,倒令林华高看了一等。
刘遇正在扬州查账,花了三天把那国库细细盘点一番,那亏空数目果真触目惊心,倒也能和林海在账上查出的数目对的上。那些中饱私囊的,最开始还有所顾忌,抽调数额不大,还要想法子找些由头填补,而后却似乎百无禁忌起来,一笔一笔的,瞧得他肉疼。因而更有嘉奖林海之意,听说赵瑜回来了,便使人去问他的病。
赵瑜也只叹气道:“林大人的病是积年沉疴,他又辛劳过度,如今用汤药吊着,多则十天半月,少则,也就三四天的功夫了。”
刘遇听了,惋惜之情油然而生,瞧着手里乱成一团的江南官商账表,下令严查,只盼不辜负了这等忠臣的拳拳心意。又亲自研磨,上述父皇,打算替林海讨一份身后嘉赏。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林家如今人人悲痛,贾琏在苏州见缝插针地帮忙,凤姐在京城却是挑了个大担子。原来那宁国府的长媳秦氏没了,贾珍有意大办丧事,誓要倾他所有,让媳妇走得体面,偏尤氏病了,幸有宝玉为他荐了凤姐。凤姐本就好卖弄能干,如何会不允?只是宁府仆从一向懒怠,多有仗着资历不服管教的,凤姐狠下脸来整治一番,颇有成效,心里十分得意。
只苦了宝玉,既没了黛玉陪伴,又不好总去烦凤姐,加上到底是他侄媳妇的丧事,贾珍等设宴,他也不好不去,偏凡是世家子弟的席,秦钟又不肯上,他更是心烦气闷。
好在今儿这一桌上俱是熟人,有薛蟠、神武将军之子冯紫英、东平郡王府上的二公子穆典诚,还有陈也俊、卫若兰等,他们几个都是世交,打小一块儿喝酒玩乐的,后加了个薛蟠,也是好热闹的主儿,又乐意散财,没多久便同他们打得火热,几个人凑在一起,只恨这是秦氏丧事,不能叫人唱曲逗乐。
冯紫英先叹了这丧事的排场:“还没到正日子,酒席便摆了这许多来,你家哥哥也是尽心了,只是这样的日子,云大哥哥怎么没来?”
他说的是南安郡王府上的世子云渡,和他们一道长大的,因西安郡妃华诞,怕丧事冲了,北静王虽年轻,但当年四王中唯有他家功劳最高,如今子孙犹袭王爵,其余几家,如今真以爵位来论是公、侯不等,不过王妃、太妃等仍在,还称王府,实际却要比北静王府上低一些的,故贾珍也不敢请他拨冗。只是南安郡王府和贾家却是交情甚好,云渡也是好热闹的,今次不来,便有些叫人不解了。
卫若兰道:“我前几日去他府上时,说是感了伤风,想是还没好。”
穆典诚如今是第二波酒了,已然有些熏头,闻言道:“他哪里是伤风?已然成了痨病了。当初就有人说,他家娶的那个是个命硬的,先头克死亲父亲母,他可不定扛得住。倒是不听劝,如今可不是病了。”
原来东平郡王府和南安郡王府也是有亲的,南安郡王的元妻便是穆家的姑奶奶,只可惜去得早,云渡的生母虽是继室,两家关系倒也紧密。只云渡所娶的,便是林滹之弟的独女林馥环,当时结亲之时,当今才刚继位,林贵妃风头正盛,云渡娶了她的侄女,羡的也有,妒的也有。偏之前东平郡王府上也有人相中了林家的老三,要把县主许给他,林滹却支支吾吾地没搭话。穆典诚为亲妹不平,难免要嘲林家两句。
宝玉听了却是难过,因他家有个亲戚,是忠靖侯的侄女,名唤湘云,也是从小一处耍乐的,模样性情哪里都好,只也是父母双亡,他听穆典诚说那林馥环,想的却是史湘云,虽有心辩驳一二,但穆典诚到底是东平郡王府上的,若是起了冲突,恐怕贾政要动怒,贾珍也难堪,只能勉强忍了。却听见门口有路过的人道:“穆二公子且把声音放轻些罢,春寒天惹个风寒常有的事,怎么就怪到女眷身上了,既然交情好,随意议论人家妻室,也不怕他日后同你翻脸。”
宝玉心里一喜,忙抬眼望去,说话的却是治国公府上的公子马兖,他为人方正,身上又有实缺,没什么功夫同他们来往,宝玉原只当他是禄蠹之辈,素来不屑一顾,如今见他仗义执言,心里稍慰,此番再细看他,却也是个丰神俊朗好相貌,只可惜一心钻在那仕途经济中,对不住那双漂亮眼睛。
冯紫英笑道:“知你弟弟如今是永宁王身边的红人,听不得有人说他舅舅家不好。穆兄弟也是喝多了,他同云大哥哥也算姑表兄弟,哪就到闹翻的地步。咱们这桌还有空,可要来喝上一杯?都差不多的年纪,比你在那儿恐怕自在些。”
马兖摇头漠然道:“在哪儿都一样,我过来了也不过扰你们的兴致,不如在他们那里,他们想骂我扫兴又不敢说出口的表情挺下饭。”
等他走了,薛蟠忍不住骂了声:“有病。”
马兖做官时古板又不肯变通,私底下性子也古怪得很,说话随心所欲的,不看旁人脸色——或者说,他就爱看旁人吃瘪的样子。可惜年轻一代里他的确是最出挑的,甚至比其他世交的叔伯们都要走得远,故而虽然大家被他噎过许多次,也只得私下埋怨几声。偏他家的好运还没有到头,他兄弟还成了永宁王身边的大红人,四王八公当年多是先皇近臣,有许多都是培养了来辅佐当年的忠义太子的,这位老千岁坏了事,他们几家也只得小心谨慎地行事。独他治国公府上事事顺遂,偏马兖还要跳出来搅和他们私下的闲话,烦人得紧。
冯紫英之父还当着差,同大明宫掌宫內监戴权走得近,轻飘飘地看了一眼宝玉,冷笑道:“且让他再得意吧,跟皇亲国戚能攀上的,如今也不止他家了。皇上如今龙体康健,子息定会繁茂隆昌。”
永宁王虽然金贵,然后宫这些年也并非一无所出,只他占了年纪最大又得皇上亲自教养的先儿。况林妃虽得圣宠,也去了多少年了,新人换旧人,也不过一朝一夕的事儿。这桌上不就有一个将要发达的么。
宝玉喝完了酒,心系秦钟,正要找他,却见秦钟在和一个丫头调笑,也不好打搅,只得折去找凤姐,却见到了随贾琏去苏州的昭儿,凤姐脸色也不好看,瞧见他来,强笑道:“宝兄弟不是去珍大哥哥那儿喝酒了,怎么这么早就回来?”宝玉忙问:“可是林妹妹那儿出了什么事?她几时回来?”凤姐道:“也没什么,你林姑父恐是不中了。昭儿来拿你琏二哥哥的衣裳的,老太太那儿,还得宝兄弟你劝劝,她又白发人送黑发人,心里不好受。”
宝玉一跺脚,只忧心着黛玉:“她这几日还不知哭成了什么样呢。”又是心疼又是为难,姑父到底远些,又从没见过,竟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担心了。
第8章 8
林海用药吊了几日,到底是去了,临前有片刻清醒,竟还有余力安慰黛玉:“我不过是去找你娘,并不觉得苦。况终在故土,有你在侧,也无甚遗憾了。你若是要我走的安心,一路上替我哭几声也行,只别哭得过火了,伤了你自己的身子。”
刘遇的奏书到了帝都,皇上被那些中饱私囊之徒气得勃然大怒,也颇觉林海可贵,意欲嘉赏,因林海膝下仅有一女,便是追封了爵位也无法惠及忠臣后人,故圣上龙笔一挥,赐下明珠族姬的封号来。
宋徽宗时,蔡京提议复用西周“王姬”称号,改公主为帝姬,郡主为宗姬,县主为族姬,也不过用了十年。本朝并不用此称号,陛下赐下这等封号,又未赐封邑,一应车驾、服制、用度皆无处可考,同县主、县君的等级高下也无从得知,亦算用心良苦。
林滹等本忧心黛玉悲痛过度,但她竟突然像转了性似的,受封谢赏也好,摔丧驾灵也好,俱是一脸麻木,半滴泪也没落下,直至晚间,宋氏恐她憋坏了,不敢放她一人入睡,抱被前来相伴时,她才“哇”得一声哭起来。宋氏搂她入怀,只觉得纤纤细细的小姑娘,浑身都在颤抖,除了第一嗓子,喉间也发不出其他声儿,只有快背过气时略急促的喘息。
宋氏亦被勾起十分的怜爱来,轻抚她后背,只觉得瘦得连蝴蝶骨都有些硌手,缓声劝道:“睡吧,睡吧,都过去了,往后会好的。”
林征帮着料理完丧事,便要启程回任上去了,这儿虽是他叔父,但到底隔了一辈,且不是亲父母,没有叫武将丁忧的道理。营里虽然上下都可靠,不至于一刻也离不得人,但他也不敢耽搁太久。行程虽匆忙,宋氏仍叫他单独去与黛玉道个别。
林征倒是无可无不可的,只是担心既然没见过几次面,也没说过几回话,黛玉见了他,难免觉着无趣尴尬。
“如今她是你妹妹了,你是咱们家下一任的家主,去同她说,便是她父亲没了,咱们也能护着她,她并非孤独一人。”
林征不解:“既这么着,母亲同父亲去说不是更好?”
“我们和她父母年龄太近了。”宋氏叹了口气,“太近了,她现在送走了她父亲,难免要想到,我们也到了生死不由己全看老天爷的年纪了。”
林征不由地沉默了一会儿,抬眼看了看宋氏眼角细细的纹路,而后沉静地往后院去了。
黛玉正在做书套子——林海生前素喜读书,收藏了不少珍本孤本,放在苏州无人看管难免要坏,打算搬回京里去,雪雁这几天正带着小丫头们给放书的藤匣分类套好套子,本担心黛玉,不肯她动手,她却无论如何也想找些事做,免得自己一闲下来,就要胡思乱想。
林征皱起眉来,他身上已是一身素服,可是没料到黛玉竟还穿着林海入土那日的重孝,赶紧对出来问紫鹃:“你是疯了么,未出阁的姑娘家,穿的这么重的孝,你也不知道给换了?还是普通的素服没做好?”紫鹃忙道:“哪里能没有素服,太太亲自送来几身了,别的也在做,只是姑娘怎么也不肯换。大爷帮我们劝劝呢?”
不肯换下重孝,其实也不单单是孝顺吧。林征不是信那些鬼神之说的人,但是刘遇曾信过,他当时固执地觉得人刚死七日,魂魄还未入地府,他如果不脱下当时穿着的重孝,就仿佛觉得文慧皇贵妃还未走远。只是刘遇胆大得多,甚至引了一个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癞头和尚胡言乱语的法子,想要再见林妃一面,只是不知道他到底成功没有,自那日后,刘遇便再也不把那些鬼神仙佛的挂在嘴边了。这个黛玉妹妹,也是和刘遇当时一样,思念亲人到痴了吗?
他重新走了进去:“妹妹。”
黛玉垂下眼来,躬身行礼,叫他大哥。
林征和林徥就模样看,完全不像兄弟——他的身量颀长俊秀得像一株挺拔入云的水杉树,比一般白净孱弱的世家子弟要威武得多,眉眼虽然是整个林家一脉相承的好看细致,可脸上的威严实在不称他的年纪,刀尖血雨才养的出他这样的一个人,屋里的丫头们胆子大的,林滹面前都敢说两句,可是看到他,简直连怎么喘气都忘了。
林征也没坐,只深深地看了黛玉一眼,忽地道:“还是个小孩子啊。”他并没有像宋氏要求的一样安慰黛玉,只是伸手去摸了摸她的头——他实在是太高了,黛玉的年纪其实说起来,家里要是急的话也够开始说亲了,但是在他的面前,还是个小小的模样。那只手相当得大,有些粗糙,盖在头上的时候,暖洋洋的像一顶太阳。黛玉不知怎么的,眼眶一红,竟似乎觉得同他真的是同根同枝、心意相通的兄妹。
“去把衣裳换了,我们林家的女儿,就算心里放不下过去也要往前看。”林征摘了她头上的白布,轻轻地推了一把她的肩膀,“回去了也不许任性,该上学上学,该吃饭吃饭。”他说,“这世上你永远不会是一个人的,谁都不会是一个人。”
他单是说话做事的风范,看起来比贾珍还要凶狠几分,可是偏偏有种让人心悦诚服的安定。
不过她不知道的是,林征自己也是紧张的。他这一生所遇到的女人不多,堂妹馥环是过刚易折的性子,他的妻子婉娘就更是不世出的巾帼英雄了,冲锋陷阵杀伐决断从不手软,有时连他这个做丈夫的都要自愧不如,天下的大家闺秀其实应当都如这个新妹妹一般温柔纤细的吧?可他却是头一回遭遇这样的女孩儿,莫说安慰,就是听母亲的命令来和她说两句话,都完成得磕磕巴巴——只是知人知面,像林海这样的文弱书生,即便到了生命的尽头,也没有放弃,爆发出了叫人侧目的毅力去为国尽忠、为君赴死、为女儿操劳,兴许这样柔弱的妹妹,也是和他们林家其他人一样的坚韧而不屈。
他的紧张甚至在见到刘遇的时候都没有缓解——永宁王自己也忙,且不是那种会设宴送别的人,表兄弟二人清茶代酒,简单说了两句,林征便要告辞了。
“节哀顺变。”刘遇顺口说了一声。
林征道:“虽然心痛,然其实那位伯父并非我朝夕相处之人,亦不算特别近的血亲。如今的心情,终归还是‘可惜’二字多些。该节哀顺变的另有其人啊。”
确实。刘遇眼睑微颤,想起那位有一面之缘的表妹来。他曾经感受过那份失去骨肉至亲的无助和伤痛,便是想发泄也找不出口子,只有在漫漫长夜里紧盯着床边的烛台,靠着烛火的光大口大口地喘息,度过一个又一个的无眠之夜。这样的痛楚,又怎么会是旁人一句无关痛痒的“节哀顺变”能安慰的?
“一路顺风。”他祝福道,也不知是说给即将远行、回到军营里去的大表兄,还是从此得踽踽独行于人间的表妹。
林滹和林徹虽然不像林征那么走不开,到底都是有官位在身的,也不好一直留在苏州,好在老宅的下人也都训练有素,收拾行囊,将田宅该处置的处置,该变卖的变卖,丫鬟仆从愿意跟着走的就走,不愿意离开家乡的,也不必赎身,将身契还回去改了籍,允他们自去过活。
宋氏打理家事本就是一把好手,又有林华等老人相助,没几天就处理好了杂事,只是出乎黛玉的预料,林华并不打算跟去京里。
“这老宅子也要有人打点,佃户们逢年也要来交租子收成,我也老啦,不想走多远,到了京里,人生地不熟的,办什么差事,兴许还不如他们毛头小子伶俐,大姑娘勿怪。”林华心里只想着,人家六老爷家里也是做了三代官的人家了,家里自有可靠的管事,他去了算怎么回事呢?便是看着大姑娘的面儿,六老爷、六太太也会给他个体面的位子,可他其实能帮上什么忙呢?何况,他也是真的不想离了这出生长大、娶妻生子又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地方。
刘遇的账还没有查完——他不愿意太过出头,就算带了信物,也没真如父皇所允的那样先斩后奏,提那些还在任上的没定罪的人过来审,何况那些人有不少都还是先皇在位时便得宠的,在江南人也多,手也长,见他年幼且不曾大动干戈,以为逃过一劫,又开始活动开来想要掩埋许多事,因而进度稍有些慢,林家人回京的时候,他的差事还没办完,不过这次倒是摆了桌酒,比送林征的时候客气了些许。
他从前与林家的表兄们玩得极好,只是如今身份大不同。他虽还是亲切一如幼时,舅舅却拘谨了许多。刘遇也没强求林滹等人待自己一如往昔,他倒是不介怀那些虚礼,不过如果真有人仗着共苦的情谊像父皇还势微时那般随性,父皇可是要动怒的。舅舅家识趣懂礼,对他来说是件大好事。
“父皇允了宫妃娘家人每月来宫里请安不说,还允了她们回家省亲。”刘遇给自己斟了杯酒,脸颊飞起一抹绯色,红得能灼人眼睛,“周昌敬给家里头盖省亲别墅呢,挺下血本的,为了买那块地,连祖宗留下来的庄子都卖了。”他摇摇头,眸子带水,唇角含笑,不知是嘲讽还是难过,“得亏我母亲去得早,否则她回来省亲一趟,舅舅家就算有三舅舅相助,一家子还是得喝好一阵子的西北风。”
这说的倒是大实话,林滹也不觉得丢脸,只是劝还年幼的外甥:“殿下最近事多,少饮些酒为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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