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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兰逢珠玉(鱼头小闲)


刘遇歪着头,颇为志得意满:“皇祖父恐怕并不知道我要办甄家。他大约只会因为我办何家的事发一点牢骚,我应当顶得住。”
“你以为你瞒得过去?”住在乾安宫的那位老人,可从来没有片刻放松过把握他所能把持的所有权力。
“我总得有这样的本事。”刘遇道,“我都这样大了。”

梦佳人孰湖生绮念,判宦官真龙起杀心
起因大约是在父皇那里的时候喝了一盅汤——也不是每个皇妃都有门路,能把自己精心煲了一个下午的汤汤水水送到皇帝案上的,但都位至贵妃了,连这点人脉都没有,也不大像话。刘遇在床上辗转反侧,看了眼西洋钟,时辰已经不算早,他明儿个还要去上早朝,可心里燥得慌,闭上眼睛,就满脑子胡思乱想。
宫里的女人会在补汤里加些壮阳助兴的玩意儿,也不算什么稀奇。刘遇生在全天下最尊崇富贵的人家,如今正好是开窍知事的年纪,当然不至于懵懂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然而就索性做个春梦也罢了,这般不上不下地吊着,委实难受。
王府的大宫女名唤书良,是内务府张总管的女儿,年方十八,能在永宁王府里当差,除了父亲多方走动,还有她祖母给忠顺王当过乳母的体面在。已经这样的年纪,她当然明白爷一晚上翻来覆去的在折腾什么,只是到底姑娘家面薄,先小声问:“爷,要不叫太医来看看呢?”
“不要。”刘遇没精打采地说。他在养心殿喝的汤,为着这个请太医,怎么着都会惊动父皇,那送汤的娘娘要落不是,肯定要怪到他头上来,他又没什么大毛病,做什么要得罪人。
书良恐他年轻不懂,红着脸道:“爷不知,这不是什么怪病......别怕,要叫谁来服侍么?”她自持身份和别的奴才不一样,若是换个别的爷要收了她,她也是无论如何不能应的,大不了搬出祖母来。然而永宁王年轻俊秀,前途无量,待下人又极宽容,非那等颐指气使的勋贵子弟,书良自己心里也存了些期许,若是永宁王真的想要她的人,给了也无妨。
然皇帝年过而立方得刘遇,对他从来细心教导,说自己少年时过早泄了精元,后来才亏空了身子,特意叮嘱了刘遇不可过早想这些男女之事。刘遇本来也是惜命的,况他府里的这些宫女,都是自幼服侍他长大的,他还在幼儿时,这些女子便多已懂事,将将开始发育,玲珑俊秀的,看着比他妈妈也小不了太多,因而在他心里,包括馥环,包括这些小宫女,都和他微妙地隔了辈儿似的,自然想不到这些,微微摇摇头:“好好的姑娘家,我图自己爽利糟蹋了,她们怎么配人。”
书良竟有些失望,赶忙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声不要脸面,又臊着说:“我给爷倒水来。”
刘遇闭着眼睛,倒是想起一个人来。
林滹同宋氏那日恐怕是又惊又吓,其实他问出那句“我是哪里不如别人了,舅舅想着把表妹许给人,不向着自己外甥呢”的时候,倒是真如他口气那般平静的。他这样的出身,别人教养他自然不必避讳那些所谓的才子佳人的戏说,但是听的多了,也就那么回事了。林家表妹的格局和那些戏文里的佳人又不同了,她清高发自本心而非作伪,举手投足间还有股大气。父皇说该找九霄环佩之类的琴才适合闺阁女子,然若是林表妹的话,春雷这样的高山隐士之琴,也是配得的。
原也不过是觉得有这样大胸襟的妹妹,给了别人可惜,倒也没什么绮念,可是这样的情境,又有了林滹夫妇的默认,他不免多了些理直气壮的胡思乱想。
他像是忽然意识到,原来即便以他自幼看遍后宫美人的眼光看,林家妹妹也是格外好看的。
一夜不曾好眠,第二日起身时,脸色果然憔悴得很,书良担忧得很,连声问他要不要紧:“要是觉着晕,爷还是要宣个太医瞧瞧的,您身子打紧。”
“多大事。”刘遇打了个呵欠,揉了揉眼眶下面的黑圈,颇有些烦躁地说,“父皇看见了,肯定要问了。”
书良问:“那爷要想法子遮一遮吗?”
“用你们的胭脂水粉那像什么话。”刘遇一口回绝,还好下了朝,去养心殿议事时发现今儿个轮到林徹负责拟旨、记录圣言,正在下手支了张小案,趴着吹墨呢,赶紧凑过去,指了指自己的脸色。
林徹睡觉浅,起床气又重,皮肤还白过了头,觉稍少些就疲惫得像病了似的,倒是也因为这个,有不少应付困倦的法子,且他一向不爱问别人的闲事,连句“昨晚干什么了”都没问,直接递过来一个荷包。刘遇喜不自胜,打开一看,放着一个小小的香囊同两折纸包起来的一个小纱药包。那香囊凑近了一嗅,一股凉气直冲鼻尖,激得他打了个冷颤,倒是清醒了不少,又问:“这里头包的是什么?”
“碧螺春叶子、陈皮、柚子干研成了末,入味比泡着喝强多了,加上冰片,立时就能清醒了来。”林徹道。
刘遇把药包递给手下人,又看了眼荷包,绣工眼熟得很:“表嫂现在还不肯歇着?”
“她自己说不累,不过这个荷包是她屋里人的手艺。”林徹说道。
葛韵婉提过她回来了,林徹没人照顾,要他带着她的陪嫁丫头小云去。照理这样的丫头,刚嫁过来的时候就该给爷了,但葛家之前遭过巨变,下人有不少奔逃了,为了节俭开支,她守孝的那三年也让不少人自去了,陪嫁的丫头都是出嫁前现去买的,这个叫小云的是留下的忠仆之女,当时年纪还小,不必葛韵婉开口,林徹自己都觉得要是收了她简直是个畜生了。现下主母有孕,丫头也长得亭亭玉立,原该是顺理成章的事,然林徹还是没应,说是既然葛韵婉回来了,他便索性住在军中,与将士们同吃同住,不要特殊为好。小云自己愿意继续服侍奶奶,不出去配人,韵婉也只得应了。这丫头由她一手带大,连女红也是学的她,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差别。
刘遇喝了药茶,果真清爽不少,打起精神来应付议事时皇帝的问话。
本来以为最近能算得上事的不过是处置了几个宦官,然即便是皇帝也没有想到,牵涉至广,前廷竟无多少无关之人。他原本只是为亲近之人中饱私囊而愤,到后来,发现连六部官员都不免要与宦官交好,“互通有无”,来换取“行事便利”、“人情账务”后,连气都不知从何发起,只觉得深深后怕。前朝便是毁于宦官之祸,太上皇任时也颇亲信宦臣,他从未给过內监权力,自以为能避开这祸端,谁知竟也琐乱如斯!
“前廷已经习惯了与宦官做交易了,就近的说,他们呈上的奏折,父皇阅后是喜是怒,或是政敌所言,俱可从宦官处探听所得。若是想得再深远些,父皇平日看什么书,爱听什么样的话,喜欢什么样的文章,若有心知道了,只怕连大考时父皇会拟什么题、会圈什么样的文章中选,都能猜得差不离多少。”刘遇道,“非儿臣危言耸听,杀一儆百是必须,然非杜绝之法。”
“你说当如何?”
“儿臣以为,宦官再受恩宠,也不当出宫建府、迎宾作客。”刘遇道,“宫女自入宫起,除非到了年纪被恩准出宫,否则便再无出去的可能,甚至在宫中终老的也不在少数。即便是宫妃们,也是今年才得了父皇的恩准,得以回娘家省亲,亦最多一年一次,还需娘家专设省亲别墅以候。何以內监便能宫闱内外出入自由,同宫妃、朝臣俱能交谈甚欢?”
太监也有轮休,不少在外头买房置地,甚至“娶妻纳妾”的也不在少数,刘遇这一问,连皇帝也不禁想问,凭什么呢?
他恩准宫妃的娘家人进宫请安时,曾设想过如何防止后宫干政,如诰命们进宫,不得单与后妃相见,需得先向皇后请安,再往慈孝堂拜见宫妃等。然只內监一项,后宫便与前廷挣不开关系。
林徹凝神,俯首听皇帝的圣谕。
总算说完了一项,吏部尚书蔡客行求见,皇帝道:“让他门口候着。”
刘遇笑道:“蔡相年纪大了,就算是为了玩忽职守来请罪的,平日里也颇有功劳,父皇看在他办青州军饷贪污案利落,过几天办江南盐政案又不徇私的份上,不要为难他的好。”
蔡客行两朝老臣了,在太上皇任时就颇受圣宠,皇帝见他为官严谨,桃李满天下,在士子中威信极高,因而对他也相当倚重。他做事也通常有头有尾,不说尽善尽美,也不会留人话柄就是了。但是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这官场有它自己的规矩,板正不阿、不知变通的人,也坐不到他这个位置。他祖籍扬州,江南盐案里有不少他的同乡、学生,都是往他那儿打点过的,刘遇信誓旦旦说他“过几天不徇私”,想来已经敲打过了。
皇帝刚气完有人通传消息,蔡客行就撞到枪口上,忍不住冷哼了一声,又问刘遇:“你这眼睛怎么回事?昨晚做贼去了?”
“做了一宿的梦。”刘遇见他无事,想着那汤要么是他没喝,要么是这么多年下来已经习惯了,庆幸自己没多事。
皇帝忙问:“被梦靥着了”
“不,”刘遇想着昨晚一直在想的清丽佳人,心里一荡,“不是噩梦,就是废了点脑子。”

第44章 44
蔡客行是做老了官的人,即便寒风里被晾了三炷香,待进殿请罪时依旧是镇定如常,这事他有失察之嫌,然真计较起来,也不是什么大过失。他自己心里有数,对答也颇是从容,且准备得颇是充分,从京里到地方、各部各府官员名录等级俱是侃侃而谈,从无磕绊。
皇帝想起刘遇的那句“大节不失而贪小利,有真能而失勤勉,万幸的是不贪权”的评价,倒是同他自己不谋而合了。此人虽有些滑头,既然办事周到、有真能耐,也不必担心他祸国殃民。况如今既要整顿朝纲,亦得有老臣来撑场面,如蔡客行这样的,已算不易。
既然决定了不追究他,事情讨论起来就顺当多了。皇帝想骂人的时候就特别喜欢用林徹来拟旨,觉得他遣词造句听起来格外痛快,这次却只恨林徹骂得还不够难听,几乎想令他用两个不雅的,好一书他对辜负他信任的阉党之恨。
戴权自那日被敲打后便一向缩着脑袋行事,后来见小祖宗什么多余的动作也没有,才微微松口气。谁知道刚稍稍放下吊了十来天的心,就被突然闯进来抄家的忠勇侯吓了一大跳。
和他长袖善舞的夫人相比,忠勇侯是个不折不扣的粗人,来抄家时甚至不忿:“晓得戴公公权势大,但也用不着大理寺罢!”在他的眼里,约莫这等宦官爬得再高,也该内务府之流来管。但忠勇侯虽直,也不是傻的,他这么说,大概戴权是真的起不来了。
其实哪用得着别人,戴权自己最清楚,朝臣丢了官,还有起复的可能,他这样服侍陛下讨欢心的人,宫里何曾缺过?一朝失了帝心,便再无出头之日。明白了这点后,他便死咬着不松口,他知皇帝易心软,若是有口气出去,他不咬死人,那些人还能放他条生路,而倘他逮着人一起下水了,那么不是死在里面,就是死在外面了。
然而千算万算算不到,皇帝是心软,他儿子却是个不肯罢休的。
忠勇侯软的硬的都用遍了,也没能撬开他的舌头,只得去请问永宁王的意思。刘遇道:“他孑然一身,既无父母兄弟,又无子嗣妻妾,除了他自己的命,当然无所顾忌。只是侯爷也傻了,他这样的人,查出的张本子即可定了死罪,还需像一品大员那般斟酌着,一个两个三个清算完整了,才敢下重刑不成?”联想到他前几日还在亲亲热热地叫戴公公,其心狠辣,可见一斑。
林徹拟了几天的圣旨,觉得痛快极了,书坊的人倒是急得找到了他的小厮来催,他才想起《玉山亭》拖了好几天了,林徥备考请不动,幸好可以请嫂嫂妹妹帮忙。
韵婉道:“我是无妨,但我的本事你也是知道的,也就是识得字罢了,妹妹还要忙老爷的寿宴,也不得闲,要我说,二爷还是自己辛苦,琢磨琢磨,让几个小厮替你抄写、省些时间也罢了。”
黛玉虽有心一展身手,然确实最近忙着俗务,颇是遗憾。幸亏林徹这话本一时半会儿也写不完,日后还有的是机会。也就只好笑着对二哥说了声“心有余而力不足”,同葛韵婉商议着寿宴那天的事。
她从前单知道凤姐忙碌,一时也想不出来有什么好忙的,等自己接手了,才发现确实事儿琐碎又杂多。家里下人人手虽足,然迎宾的、收礼记账的、引客的、倒茶的、上菜的、送客的、收拾的,都得排着班一个个地安排好。那天酒席的菜单得提前谋划好,厨房得事先熟了,这季节的菜也难买到新鲜的,幸好该有的家里也不会短缺,鱼肉却得安排好采买,要上等的鲜货,误了一点都不行。请哪家戏班子、用什么样的乐师,都有讲究。还好宾客该请谁、怎么请、请来了怎么坐这些事宋氏包揽了,否则她还真要一头雾水。
她隐约记得凤姐似乎是事必躬亲的,然实在分不出首来,于是特地问葛韵婉,把厨房并采买的事儿交给林盛家的管儿可行不。韵婉道:“很是,你何必这么累着?林盛家的是家里的老人了,要是她都做不来,那这管事媳妇的月钱她也别拿了。依我说,你呀,还是去太太屋里,把那些子交际的名单先知个大概,对你日后有好处的。”蓦地又忽然想起来似的,“罢了,其实你不那么熟悉这边的人际,也不打紧。”
这道理黛玉自然也懂,然她平素也不爱去张罗人情世故。像忠勇侯夫人那样日日摆宴的,也不知哪来的精力,故而不甚在意。但是葛韵婉后头这话,倒是叫她疑惑了:“缘何不打紧呢?”
“你强过了别人,就算不经营,也不会有人说你不懂事,只会说你果真直率。”她旁顾左右而言他。若是黛玉真当了王妃,如今交际的这些命妇,自然也只有巴结她的份儿,她费劲心事地记住,也没什么大用场。
黛玉却听成了别的意思:“也是,文人向来自高,二哥这样的脾气,也没见他巴结谁讨好谁,还能被供着,也是说明了有能者方可傲吧。”
“这么说也行。”韵婉陪着她把名单排好,又看看天色,“可要留在这儿用晚膳?今儿个母亲那里吃素,怕咱们吃不习惯,说了自己院儿里吃。”
黛玉笑道:“我晓得的,雪雁她们炖了汤呢,我来时就在冒香气了,不回去,她们有的唠叨。一会儿我让人送些给嫂子来。”
她院儿里的丫头手艺确实不赖,一碗汤的事儿,韵婉也不同她客气,叫了两个婆子来,让她们去抬着软轿子送黛玉回去,又对霜信道:“灯点亮些,天已经暗下来了,有两个灯看着才好。”
黛玉笑着谢过她,自回漱楠苑去了。
一到院门口,守门的婆子说三爷来了,才知道林徥在自己的院子里待了半下午,唬得她忙问:“你们怎么不去叫我呢?”婆子道:“三爷说来姑娘这儿,不肯让我们去叫姑娘,就在揽月楼里坐着,雪雁姑娘伺候着茶点呢。”
她急忙去了揽月楼,却见林徥伏在桌上,半点没动揽月楼里的东西,自己带了笔墨书籍,仍是一番勤奋光景。
“三哥怎么不让人去叫我?弄得我这里怠慢了哥哥。”她嗔怪道。
林徥方从书里抬头,愕然道:“都这个点了?”又笑道,“我来妹妹院子里躲一躲。雪枣她们烦人得紧。”
雪枣是他屋里的大丫头,黛玉也是熟的,活脱脱又一个袭人,爱规劝主子的毛病也是一样的,先头林徥要温书,她带着屋里的丫头们天天劝着爷要勤奋,等发现太太、二爷他们都在担心三爷的心态,又着了慌,偏她们也没读过什么书,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成天愁云惨淡的,林徥本来就紧张,看着她们的脸,也觉得压力陡增,今儿个实在是憋不住,到妹妹院子里来躲了一会儿清闲——若非馥环院子锁了,他原想去那儿的。不过黛玉这儿倒也还好,丫头婆子们都听话安静得紧。
黛玉听他解释清楚了,又好气又好笑,然雪枣她们也是一片好心,且一心为主,惜得是见识也局限此了,换做是她,也不知道要怎么“开解”这些丫头的好,便笑道:“三哥若是这么着,便来揽月温书好了。横竖我常在房里,便是到书房来,也不说话的。”
“如此最好了,”林徥松了一口气,“二哥书房里太热闹了,我也不能同他说,你弟弟还没考上,你且收敛些——不怕妹妹笑话,我简直看到二哥写文章、写诗就觉得吓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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