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徥在喝薏仁荷叶茶,他的姐姐妹妹们因为体虚胃寒,一个两个地只看着他笑,他觉着不大自在:“大嫂怎么不在呢,也省得你们要我跟着。虽说是自家人,男女有别,不说不合规矩,也玩不到一起呀。”
“那大哥怎么办呢?”黛玉还记着还记着那日林征抚在她头顶发旋上的温度,不由地心疼过来起来,“我年纪小,也是知道相见欢离别苦的,大嫂若是在,大哥不是一个人在外头?”
宋氏心里一动,晋阳军营里头肯定是不如家里头舒服的,长媳除了第一年住在婆家被她领着四处交际外,便一直跟着儿子去驻地,夫妻恩爱是一回事,有个贴心的人照顾儿子,她心里也安心不少。想到这儿倒是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林馥环:“当年我说让侄女婿外调,就为了他前途也好,你倒是没舍得劝。”那时林妃犹在,馥环初嫁,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在南安府也说得上话,林征外迁之时,云渡也动了心思,只是南安府觉着在京里头人脉才攒下来,机会更多,没舍得放孩子出去。林馥环也是舍不得新婚丈夫出外吃苦,倒没怎么劝——若当初出去了,如今这些麻烦事也有许多可避开了。
“伯娘别总当着弟弟妹妹的面笑话我呀。”林馥环苦笑了一下,“况且,我从前并不知道,伯娘是这样喜欢提从前的人。”
“多提两回,万一你也觉着丢脸了,下定决心了,也算悬崖勒马。”宋氏无奈地撇了撇唇,“再说了,你怕什么呢,反正阿徥肯定跟你想的一样——‘虽然难过得不行,但是事已至此能有什么办法呢?真按他们说的,那全家的脸都没处放,还要连累后人’,是吧,阿徥?”
林馥环几乎要明着翻白眼了:“这不是怕带坏妹妹吗?”
黛玉倒真不喜欢他们反反复复地说着这件事,无他,反正都是有主意的人,谁也说服不了谁,何必浪费时间?
林徥被讽了一句,目光竟然扫到她这儿了,是真的觉得她在这个家里甚至比他自己还有发言权吗?黛玉一时心跳得厉害,摸了摸心口,开口问:“方才船过桥洞的时候,我看到水边上林子里像是有什么活物在跑。”林徥忙道:“是我养的鹿,明天带你去看,我养的时候,还挺亲人的。”
两个小的不管是不耐,还是紧张,都一个劲地在岔开话题,林馥环乐得如此:“明日怕是天气不好——让船娘前面临花湾那里停着不就行了?”她甚至胆子极大地对着宋氏道,“其实午膳前妹妹就给咱们留了时候自己讲话了,只是她恐怕也没想到我们车轱辘了一路都没说明白。伯娘不可怜我,好歹可怜可怜弟弟妹妹,他们可真听厌烦了,难得出来玩,谁乐意听这些扫兴的。”
宋氏只笑着不说话。
馥环无奈地笑道:“鹿本在原上,如今在园里,花本在水里,如今在瓶子里,月亮在晚上,现在在云里,既然如此,伯娘管我在哪里呢?”
这话说的有些不讲情面了,黛玉抿了抿唇,不大乐意。她喜爱并敬重宋氏,虽然这几日颇有些不喜婶娘絮叨姐姐的事,但不代表高兴见姐姐对婶娘的好意这般推拒——别人也罢了,对辛苦抚养了她一场的婶子不该这般直白的。
临花湾里有几处景致布置得相当精妙,以竹为屏,以藤为幔,紫花穿插于似望无际的幽绿里,林中有处极僻静又极精巧的竹屋,约有三间的敞亮,廊下便是水流,屋顶上还有劈成一半的竹筒,林徥介绍道:“在此可观雨帘,声音幽远,竹香荷香,清淡不杂,很有些意思。”
他二人在临花湾转了一转,没见到那几头鹿,问了下人,说是它们在林子另一头。管事的问要不要牵过来,黛玉道:“让他们自在吧,有缘自然会见着的。”
石阶上有些滑,林徥道了声:“明日恐怕真有雨。”叫两个婆子仔细搀扶着黛玉。二人沿着临花湾一路走到了刻了那十七首《藕舫月夜》的回廊下,当夜的文豪不止诗情出众,也都是写的一手好字,黛玉细细地一幅幅看过去,心里终于快活了起来。
时间过得飞快,本以为才将将几刻钟,锦书来寻的时候,才晓得他们竟在此打发了一整个下午,太阳已经到了西山了。
“大姑爷派人来接大姑奶奶了。”锦书偷偷抱怨了一声。
黛玉闻言,眉头蹙了起来。
第21章 21
林徥皱了皱眉:“也不知道云家叫了什么人来接,若是有姐夫身边的人也来了,恐怕冲撞了妹妹,我先送妹妹回浣花涧去,妹妹也好换身衣裳,去去身上的疲意。然后去母亲那儿看一眼,若是没什么事,再打发人来知会妹妹。”
黛玉道:“又不是顺路,何必烦哥哥多走一趟。这里丫头婆子这么多,我还能迷了道不成。”
林徥也没再客气,嘱咐丫鬟们扶好了,便一溜烟跑了。锦书提着裙子也没追上,索性跟着送黛玉回房去。
锦荷悄悄问她:“不是说南安太妃都对太太撂下狠话了么?怎么大姑爷还敢来接人。这回终于敢违她老人家的意了?”
锦书道:“大姑爷虽是自己考的官,也没正经领过什么差事,一应调度升迁全是因南安王府的面子,哪能忤长辈的心愿呢?”
黛玉心里一动,想着怪不得林徥自觉在家里人微言轻,甚至不如自己的分量,原来叔叔家从上到下的风气便是这样。这话要是叫宝玉听见了,免不得要嗤笑云渡“自己要做那庸碌汲汲营营之辈,怪不得要吃人嘴软,一辈子仰着别人眼色”,只是细细想来,从前她在外祖母家,也是没什么说话的底气,就是那次周瑞家的把挑剩的给她,她也只能说两声,真去舅母跟前说她的陪房也是不能的。如今也就是贾母当家,若有朝一日真轮到了大舅舅当家——毕竟他袭爵,宝玉也不能和现在这般任性了。
到了浣花涧,桑鹂她们早把屋子收拾妥当了,正喂琉璃缸里的几尾金鱼。见她回来,忙迎上来问:“水已经烧好了,姑娘先梳洗还是先喝茶?”
黛玉走了一天,兼不曾午睡,颇有些疲意,想着趁晚膳前休息一会儿,只是锦书在这儿,她也不大好撇开她自去沐浴更衣:“先给锦书姐姐上茶。”
锦书忙笑道:“姑娘不忙,我这就要回太太那儿去了呢,姑娘累了一天了,不必管我,我和锦荷说两句话就走。”
黛玉犹不肯,锦书锦荷一起劝了,方进内间去沐浴更衣,仍嘱咐人给锦书倒茶。
锦书也不过叮嘱了妹妹几句帘子要拉着,驱虫的药水趁着姑娘不在打好,守夜的时候尽心之类的话,便道:“我回太太那里去了。”
雪雁年纪小,难得出来一趟,倒是兴致勃勃的,一边给黛玉洗发一边道:“我听文嫂子说,园子里杨梅熟了,明天我早些起来,去摘些给姑娘尝尝味道。”
黛玉笑道:“仔细酸倒你的牙。”倒没阻她。
“我看文嫂子的意思,这园子里单是花儿果子,嫩藕鲜笋,就够园子里这些人手的开支还有余裕了,更不提水里的鱼还有庄上的酒。园子里的米酒不是出了名的吗,姑娘明日疼我,赏我一坛子吧。”
那米酒黛玉中午也尝了,确实甘甜可口,宋氏恐她喝多了上头,只让喝了一小碗。只是认真说来,虽不赖,却不至于如传说中那般的好似天上甘露。
早前在荣国府时,宝钗曾作过一首“盛名时”暗讽过这些被无限夸大了的美食美景,直说是时人追风所致。她思及前事,对雪雁冷笑道:“你不怕自己落了宝姐姐说的‘俗套’,成了‘那其实难副的盛名之物欺人的一节’吗?”
宝钗作诗那天雪雁也在场,她当然不大懂诗,只是当时探春有不同的看法,同宝钗小辩了一回,她自然明白姑娘的意思:“又有什么要紧?难道沈庐的酒当真比别处高贵,怎么达官贵人愿意去?我想着,出了名人,连带着酒也出了名,又有何不可?姑娘们本来就是风雅之人,但我们这些小的,愿意去附庸风雅,也比镇日里粗鄙骂街看着顺眼些。”
这话倒是合心,沈庐因出了沈劼而名扬天下,藕舫园的米酒和醉鱼也因那十七首诗而千金难求。这本也是应当的,前人的文采,本也是这酒的价值所在。难道除了味道,酒便不能有别的意境不成?
她从水里起来,披上了衣裳:“今晚若是月亮好,咱们屋里就自己喝一回,乐一乐。”
雪雁替她擦干头发:“姑娘仔细身子呢。”
“你如今说话,倒有些紫鹃的影子了。”黛玉不觉道。
雪雁听了,叹气道:“也不知道紫鹃姐姐最近如何。她是到了宝二爷屋子里,倒不用担心主子苛待,只她一开始就是跟在姑娘身边的,虽常和宝二爷他们屋来往,到底没细相处过,她一去就是占个大丫头的地儿,自然压不过袭人去,但她初来乍到,宝二爷难免要多关照些,恐怕晴雯麝月秋纹她们心里要有些嘀咕。麝月嘴巴虽利,平时却不吭声,就怕晴雯秋纹……”她又叹了一声,“再说,恐怕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总觉得袭人……哎,不知道怎么说,姑娘记得那回宝二爷来我们屋里,春纤顺手帮他把头发梳好了,袭人找来时说的话吗?”
黛玉道:“我可记不得了,你也别在背后说人,没什么意思,若有什么风言风语的,受白眼的还是紫鹃。”
雪雁猛得一凛,方意识到她那话错处凉多,一年大二年小的,让人听说宝玉连头还没梳好就往黛玉屋里去,要难过的可不止宝玉一个!没见这边二爷同三爷与姑娘是同姓的兄妹,送姑娘回房时也只送到院子口,从不会往闺房踏足吗?她不禁讷讷地说了声:“姑娘教训的是。”
黛玉见她脸色吓得雪白泛青,心知是同自己想到了一处,倒也没继续责备她,只说:“日后别这样就行了。”自己也暗暗想,同宝玉那样的相处,日后也不能了。
夏日里天暗得晚,红杏来接黛玉去用晚膳时,西天边火红的云矮得仿佛接到了水池,曳曳风里莲花正好,整个园子安静得很。红杏说:“姑娘在孝里,听不得戏,不过园子里有几个采莲女嗓子好,姑娘一会儿听听她们的小调?”
黛玉道:“此情此景,静看就可,多了歌声乐音,也不算增色。她们唱歌,也该白日采莲劳作时方合适。”又问,“姐姐怎么说?还留在园子里吗?”这园子她头一回来,的确新奇无比,但馥环从小玩到大,兼之挂念姐夫的病,还真不定留多久。只是若真的云家人一来接就跟着走,也未免太跌份,日后婆家不免更觉得她毫无气性。只是又想,姐姐用情至深,只怕宁愿多受些委屈,也要守在丈夫身边的。
红杏道:“都快夜里了,哪能就这么回去呢。明日若是下雨,自然是要多留些时日的。”花外之意,大约是若是不下雨,馥环便要跟着回去了。
黛玉微微叹了口气。
王嬷嬷年纪大了,这次出来玩并未随行,紫鹃又回了贾家,否则以她们二人爱操心的个性,不知道要就这事嘀咕多久呢。黛玉只记得前两年,她还更小,有天夜里睡不着,坐起来想看看月亮,却听见外屋紫鹃在和王嬷嬷说她的终身大事。那时才多大?也没有堂叔这回事,大家都以为她是一直要住在外祖母家的,紫鹃对王嬷嬷说,还是要趁着老太太身子还硬朗,说得上话,把姑娘的婚事定下来,找个知根知底的人家才好,整个荣国府,真心关心姑娘的,也只有那几个。也不知道老太太怎么想的,定宝玉也可以提前趁着林老爷还在就定下来,若是不是宝玉,也好早些相看。那话听得她又羞又臊,忙躺回去装睡,心扑通扑通地直跳。如今紫鹃若还在她身边,只怕又有另一番见解了。
说起来,那些事她一个姑娘家不方便说出来教训下人,可她所思所想,其实并不是做丫鬟的本分,但当时她寄人篱下,紫鹃是真的担心她日后终身无靠的吧?后来到了叔叔家,也没见她再说那样的话。
倒是之前在扬州的时候,说馥环嫁的是一等一嗯好人家的人里,恰就有紫鹃,若她又听了馥环的境遇,是不是还那么想?
她又叹了一声气。
其实想来想去,她大约是有些思念紫鹃了。
第22章 22
水流顺着珊瑚树顶的夜明珠慢慢地淌下来,落在盆栽里的白玉假山上,刘遇坐在风口,随手拨了两下琴弦,沈劼心疼地皱了皱脸:“王爷悠着点吧,好歹是传世名琴。”刘遇规规矩矩地坐好,还亲手把蒲团推到了自己对面:“先生请坐。”
沈劼轻念了一句“不敢”,但也没继续自谦,客客气气地坐下来:“臣奉陛下朱谕,自明日起,为王爷讲学。”满朝文武谁都知道永宁王最受二圣看重,但当今这样事无巨细一一交代,还是让人意外。二皇子也开始读书了,周家历经几朝,子弟颇是能耐,三皇子、四皇子虽还年幼,但母家也不容小觑,皇上正当壮年,本以为储位还需再观望几年的。谁知道周昌敬刚刚才试探了一下,就得了新动静。他心里暗暗叫苦,说实话,太子之争他可没打算掺和,但皇帝这一旨下来,他便成了板上钉钉的永宁一系。谁知道今后皇帝的心思会不会转变呢?真有了什么变故,上头人可不大可能想起来,他并非自己求着来的。
君令不可违,如今除了尽心辅佐永宁王,也别无二路。
“果然是先生啊。”刘遇轻叹了一声,他的侍读马亭是沈庐的常客,曾疑惑这样一位当世大儒,为何他不肯来拉拢。只是沈庐从来人来客往,其他几位弟弟的母家也一向要与沈劼亲近,他觉着这么个聪明人,肯定是要袖手旁观的。谁知道今日难得来一次沈庐,就听说沈劼求见。
沈劼笑道:“王爷心里有更中意的人选不成?”譬如与他齐名的孙能桦,高居太傅之位,天雅农庄桃李满天下,朝堂上能帮小王爷的肯定比自己多。
刘遇摇了摇头:“实不相瞒,先生掌礼部,我母舅家里,同都察院、兰台寺又有不少干系,我原以为父皇会忌讳这个呢。”
沈劼一惊,他倒是立刻想到,林家除林徹曾在兰台寺任职外,如今养在他家里的明珠族姬,父亲更是在言官里有不少同僚旧系,他这个礼部尚书再当了刘遇的老师,这满朝的言喉,只会向着永宁王!陛下提携刘遇之心,竟如此真切吗?
“明珠族姬的朝服、座驾、用器,均已按制准备妥当了。”他这投名状一出来,自己也觉得好笑,一把年纪了,竟用这般拙劣的讨好手法。
好在刘遇真心实意地谢了一声。
沈劼道:“既是斗胆听王爷叫了声‘先生’,微臣逾矩,想向王爷进一言。”
“先生是为了我母舅家那桩闹得挺难看的亲事吧。”刘遇笑道,“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出别的什么事了。”
他一言一行不管是真是假,倒的确无可指摘。沈劼心里一动:“之后大约不会有言官来公开说王爷的是非,但也因此,别人恐会觉得更危险。”
这倒是真的,本来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你让他们说两句,也就过去了,但皇帝此举,把满朝言官的嘴都捂向了永宁王,小事堆在心里,就成了大事,最后刘遇难免要落得个不好的名声。
“无妨,谁说不会有人来评议我的是非了?会有人说的,只是说不过而已——别的不提,就说我表姐那桩亲事,表姐为妻不贤,云家大可把她休了,既然他们一不休妻,二不去请户部调解,那就是还打算过下去,穆典诚诽论南安府上的事,说的还是邪的歪的神啊鬼的,他说不赢。”
沈劼原以为刘遇是一心要保林家名声的,谁知冒出这样一番话来。他难道是打算以后再有什么事,就自编自演一场戏,告状的和反驳的都是自己人不成?
“虽则如此,但伤敌一千,难免自损。便以穆林两家之争为例,此番自然是林家得了体面,可别人难免要觉得他家气性大,明珠族姬可要如何是好。”他从前听说的刘遇一直是“至纯至真,温厚亲人”的,虽知道这些公子哥儿的名声一向算不得数,但他才刚上了船,小主子邪气就往外冒,难免要惊慌一番,只能稍微打探一二。
“慌什么,还怕舅舅家表妹因为这件事闺誉受损不成?要我说,这些自以为是,成天碎嘴的,原来也不配肖想她的亲事吧。”刘遇眨了眨眼睛,歪头笑了笑,“,总有些人太把自己当回事,所谓的体面啊,名声啊,压根不是那种人给的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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