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出国的人生啊……”
他轻轻呢喃着,“从生到死都没有选择。你我没有生在贵族公卿之家,便只能这样活着了。”
他抬头望向天边,见有鸟飞过。望了久久后,他轻笑了下,眼底涌上了一次残酷的冷蔑,“可是……凭什么呢?”
一声质问很快被风吹散。
阿庆看着自己这个玩伴,感觉到了一股陌生。
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二条吗?
是了,肯定不一样了。
他看着强壮、精神奕奕,与自己的衰老、腐朽、颓败是不同的。自己像是寒冬腊月里枯萎的野草,而他是春日正当鲜艳的花。
他低下头,不敢再看楚二条。只觉,他们已不一样了。
“阿庆,想吃饱饭吗?”
正当阿庆纠结时,楚二条的声音传来,“如果想,便跟我去创造一个不一样的世界吧。”
“什么样的世界?”
楚二条转过身,一勾唇,道:“一个生来通过奋斗就可以选择人生,一个生来就无饥寒交迫,一个可以容得下阿春的世界!”
阿庆站在原地,惊愣着说不出话。
很多年后,阿庆都记得这一幕:站在夕阳里的二条笑着说出这些话时,他背后的山野成了他的力量,而阿春那小小坟包成了他的信仰。
那一刻,他被深深震撼着,然后,他选择了相信。
无法不相信。
那种风淡云轻却又掷地有声的决绝他听到了。
所以,他要跟他一起去改变世界。
风吹过,山野的荆棘被吹得嗖嗖作响。
两人并肩而行,往村里走去。
倦鸟归巢,浮云将最后一丝晚霞带走时,一根羽毛缓缓飘落,落在了阿春坟包上。
失色的泥土上多了一丝色彩,似阿春的笑,温暖、治愈又充满希望。
楚二条在阿庆家住下。没两日,便有人找上了楚二条。看起来是个小有资产的人,询问后得知,这是县里宰杀牲畜的。
日出国宰杀牲畜都必须到规定的地方,而职业也是世袭的。这个职业很卑贱,不过因着职业的特殊性,日子倒是过得不错的。
来者叫菱四边,是在饭馆听到了店家的讲述,心里起了好奇才过来的。
他带了一对猪骨、一颗羊心、一块豚肉当作拜访的礼物。
阿庆已不负前两日的颓丧。他穿上了新的衣服,哪怕头发少,可精心整理后,也显得精神了起来。
他心里有了希望,人生不再感到迷茫。
这两日,他听二条说大昭,听二条说理想。他很激动,他很兴奋,那些道理或许他不是很懂,但有点他懂:这样贫穷又受压迫的日子他不想过了。
他将人迎进门。
如果要办大事,那所有人都必须去结交。然后,从中找到志同道合的人。这是二条用了两天时间教会他的东西。
菱四边走进这座落魄小屋,四下打量间,发现屋子虽破,可主人却是用心生活的人。
整洁干净,不见颓丧。
这与他之前见过的穷人是不同的。
到底是从大昭回来的,是见过世面的人吧。
很快,他就见到了他想见的人。
楚二条穿着一件白色的现代唐装,头发也不是留得月代头,而是板寸。
瀛莱山的男人都是板寸居多,他在瀛莱山便有意模仿,故而也将头发剪了。剪了后,他才明白其中的好处。
洗头方便,不易有虱子。
瀛莱山的一切都是有科学道理的。
正是这种严谨、遵循科学的态度才让大昭发展起来。
所以,他也不留发。
留发是愚昧的象征。想要获得新生,就必须断发,与过去告别。
菱四边多看了几眼,虽有些纳闷,但身为社会地位极低,也被压迫惯了的人却没有多问,也尽量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以免被对方看出失态。
落座后,楚二条拿出了从大昭带回来的茶叶与玻璃杯。
阿庆十分有眼色地将杯子洗了,泡上了茶。
楚二条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这是大昭国的茶道。贵客远来,请品鉴一二。”
听说是上国的茶道,菱四边立刻恭敬了许多。
而玻璃杯的价值他比谁都清楚。看到楚二条能拿这样的茶具招待,心里便有多了几分恭敬。
炒茶味道不似茶粉浓烈,但轻微的苦涩中略带回甘的味道也是让人着迷的。
菱四边不懂茶,却莫名觉得这茶水好喝。
喝了两口后,便放下,坐着弯腰,“多谢款待。上国的茶果是不同,多谢。”
“贵客客气了。”楚二条道:“不知贵客前来是有何事?”
“听闻您从上国回来,在下好奇海外奇事,故来拜访。”
楚二条笑了起来,“对外面有好奇心是很好的事。不知贵客想听什么呢?”
“大昭的宰牲人可是世袭的?”
“是的。”楚二条见对方眼露失望,便笑了笑道:“不过不是强制性的。大昭人讲家族传承不假,但朝廷并无硬性规定。”
“也就是说,如果我生在宰牲之家,但我想读书,是能选的?”
“不错。”
“真好啊。”菱四边眼露羡慕,“当年我很想读书,但我父亲告诉我,认字可以,但是以后只能继承他的衣钵。我们这一行,子子孙孙都不能改行。昔年,我曾喜欢一个姑娘,可惜……”
说到这里他似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忙道:“抱歉,我多言了。”
“无妨。大昭瀛莱山的先生们总说,嘴|巴除了吃饭就是用来交流的。心无算计,实话实话也是一种道。”
菱四边肃然起敬。
他读过书,自然明白这番话里所蕴含的道理与力量。他忙行礼,“受教了。”
两人似也投缘,在最初的客套后,交流便顺畅了起来。
如此,一连几日,在忙完事后,菱四边都会来找楚二条。
随着交流的深入,菱四边发现,来听楚二条说大昭的人越来越多。而许多人,跟自己一样,开始认同楚二条的理念。
与大昭相比,这的确不是一个好地方。
虽然楚二条没明说,但大家都能感觉到楚二条对这个国家的失望。
半个月后,就在楚二条要离开日出国时,菱四边找到了他。
他跪在地上,道:“先生,救救我们这个国家吧。”
“您这是什么意思?”楚二条不动声色地道:“我只是一介贱民。”
“不!”
菱四边抬起头,眼里闪着疯狂,“您在大昭所学的已超过这个国家的所有人!这是一个没有希望,充满腐朽的地方。您的思想就像是黑暗里的一束光,照亮了这世界!拜托了!”
他再次低下头,将头紧紧挨在地上,“请带领我们去驱除所有的黑暗吧!我,菱四边愿意追随您!”
他说着便拿出一个匣子,打开后,里面是满满一匣子金灿灿的金饼,“这是我的决心!如果不够,我还能卖产业!”
楚二条合上匣子,道:“你不怕死吗?”
“怕。”
菱四边道:“但我更怕这样活着!”
他抬起头,“不能选择自己的人生,不能跟心爱的人在一起,这样的活着又有什么意思?!您可知道,贵族买肉不问价,而穷人连骨头都没得吃!我向往大昭,但我更希望这里能有所改变!我才疏学浅,做不了那个领头的人,但我知道您可以!所以,拜托您,请务必帮帮我们!”
“我回大昭也是为了此事。”
楚二条将人扶起来,“具体要怎么做,我们是没有经验的。但是庆幸的是,我们有老师。所以当下,我们不应该声张,你如果有心,就去找那些跟我们有一样想法的人。记住,不要暴露任何想法,你只管说大昭的先进就好。”
菱四边也是聪明人,立刻就明白了楚二条的意思。他端坐住,低头,掷地有声地应道:“是!在下明白了!”
但是考虑到他们要推翻的对象, 所以他开始有意结交穷苦人。
在楚二条临行前,他又与其同吃同住了两日。在这两日内,他终于听到了来自上国的先进思想。
大昭之所以如此先进, 除了有瀛莱山作为治国思想指导外, 更重要的原因是百年的乱世已将旧有的阶级打破。那些世家,在新阶级面前可能还能得逞一时,但终究是不能长久的。
而在这个旧有阶级被打破后, 大昭又很幸运地拥有了瀛莱山这个法宝。他们改良了生产工具, 解放了生产力, 让一个底层力量强大了起来。而世袭的贵族以及朝廷在面对这个庞大的穷苦阶级时,不得不被迫做出改变。
与其说是大昭君臣英明, 不如说, 有时也是形势所迫。因为, 他们不顺势而为的话,就会被新阶级推翻。
将农民从田地里解放出来,投入到新的生产中,那么当土地变得无利可图时,困扰上国千百年的土地兼并问题就解决了。
日出国的一切都是学上国的, 其实他们也有这样的问题。日出国朝代更替看似没有,天蝗一系好像是代代传承的。但其实,在这漫长岁月里,日出国也是有过朝代更替的。
比如现在的幕府,其实朝代更替的产物。天蝗没有实权了,所有实权都在幕府手里。之所以有这种变化, 完全也是因为底层过不下去了。
以前菱四边想不明白幕府存在的意义, 但听了楚二条的讲解,他明白了。
这本质上就是一种利益的重新分配。
但这种分配从本质上来说又是错误的。所以, 在经过初期的繁荣后,历史的车轮就又回到了原先的起点,跟分配前没有变化。
那么有什么可以打破这个魔咒吗?楚二条没给出答案。因为,瀛莱山的先生们也没有答案。人类是贪婪的,只要贪婪还存在,这个魔咒就无法被打破。
而瀛莱山能做的就是制定良好的制度,用规矩来延缓那一天的到来。所以,他们注重教育,尤其是底层的教育。
只有掌握了知识,来能跟上层抗争,才能让上层收敛。而在教育里,思想教育就尤为重要。底层得明白剥削与被剥削的定义,得明白他们拥有强大力量,只要他们肯团结!
菱四边在听完楚二条的话后,一些心里的困惑终于被解开了。只是,他也难以想象瀛莱山的学问是有多深。楚二条只是在那边学了点皮毛便如此厉害,那瀛莱山的学问该有多深了?
他不敢想象,而且觉得以自己的智慧肯定也无法领悟瀛莱山的学问。所以,他能做的便只有努力去结交穷苦大众以及有志向的人。把上国的先进,上国的文明介绍给这些人,慢慢开启他们的智慧。
海鸥盘旋着离开,扬帆的船推开波浪。日出国在眼中缩小的时候,楚二条嘴角扬起了笑。
再回来时,他一定会改变这个国家!
回大昭的路途很遥远,在经过多日的奔波后,楚二条回到了他所熟悉的瀛莱山。
这里依然是一片繁忙。经过他们这些人多年的努力后,瀛莱山已与他当初所见到的样子完全不同了。
当年修的那条水泥路重新升级了,达成了二级公路的标准。而公路蜿蜒向前,已覆盖到了蓝玉县。从京城通往北契前线的路都成了水泥路。
无数的三轮车、自行车在官道上往来着。在官道两边,有各种铺子。茶肆、酒馆、饭馆、点心铺以及这两年流行起来的超市。
超市里的商品很丰富。
瀛莱山以及蓝玉县开起了许多作坊与工厂。现在,一些小饰品、口红、护肤品、零食已不用瀛莱山直接供应了,都由工厂供应。
超市里有许多新鲜的蔬菜、水果以及各种零碎的小玩意。如今休息日去超市玩已成了生活娱乐的一部分。
在这里,你想要的东西几乎都有,甚至在超市一楼还有许多游乐场。当你去购物,孩童就可以在游乐场玩耍,有专门的人看守。
那游乐场他也去过。别说孩子了,就是他也喜欢玩。
这就是差距。
日出国的孩子活下来都艰难,别说玩了。
自行车如今成了大昭的主要出行工具。在蓝玉县,能不能娶到媳妇,一台自行车、一架缝纫机已成了相亲的标配。
如果没有这些,就会被看成是没有家底的人。
毕竟,这是一个努力就可以获得财富的地方。如果连自行车和缝纫机都置办不起,那就不是好人家。
姑娘们的要求可以理解。即便是在日出国的穷人嫁娶,也得看看条件呢。更别提,蓝玉县的姑娘可都不简单。她们大多认字,会去工厂做工。
纺织、服装、口红、香水等行业都是以女工为主。更有厉害的,还去钢铁厂上班。那劲头,可不输男子。而在瀛莱山封地内,更有女子当捕快,当防火员与救生员的。
瀛莱山实行男女平等,同工同酬,所以女性在这里跟男人不存在社会上的阶梯差异,要求高一点不是很正常?
这是一片生机勃勃的世界。
楚二条看着街道上的姑娘,她们昂首挺胸,走路风风火火的,跟日出国女子含胸缩背的小碎步完全不同。
那么鲜活,那么有生命力。
她们不是菟丝花,她们是带刺的玫瑰。
虽然带刺,可却比菟丝花张扬恣意,好看多了。
这就是思想解放,给予女子工作的结果。
他更喜欢这样的女子。独立,坚毅,不仰望,不攀附,活出了他所渴望的人生状态。
“让一让。”
正在欣赏着大昭充满生机的世界时,身后响起了铃声。
他忙侧到一边,一辆脚踏的三轮载客车擦肩而过。
他又想到了那篇文章。
虽然一样是卖力气,但交通工具的升级让卖力气的人也舒服了许多。
剥削是不可能消失的。
他想到那位王姑娘的话,慢慢垂下眼。
纯粹的平等真的不会存在吗?
剥削彻底消失的世界会是怎么样的?
他慢慢前行着,很快就到了瀛莱山。
递上自己的身份卡,上了山后,他找到了王雯雯。
“你这是做什么?”
士下座,算是日出国最高的礼仪了。
王雯雯看着趴在地上的楚二条,一脸困惑。
“王先生,他们都说您是瀛莱山最有智慧的人。”楚二条低着头,心里十分紧张。他也不傻,自然知道眼前的人身份不低。而且,他的请求其实是有些过分的。但为了像阿春那样的人不再被凌|辱,他必须要开这个口。
“所以我有个不情之请。”
“请说。”
“嗨!”楚二条道:“在下这回回国,见过国内一片萧条。尽管与大昭做着贸易,国内也盛产黄金,甚至得益于上国的海贸政策,也能跟着喝点肉汤。”
王雯雯心里一动,大概是明白了楚二条的来意。
但她没有多说话,只坐了下来,道:“请起来说话。”
“不!在下必须要用最诚恳的姿态跟您说这件事。”
王雯雯没有勉强,“那请说。”
“但是在下发现,现在的日出国跟我离去时并没有多少变化。港口是繁华了,但与穷人无关。许多人依然过得有一顿没一顿的,我儿时的玩伴也因为贵家的凌|辱而悲惨的死去了。”
他抬起头,积压的情绪终于翻涌了起来。似是一个委屈的孩子被欺负了,这会儿遇上了家长,那些委屈与愤怒再也压抑不住了。
“死后连个草席都没有,只能随随便便地埋在荒野里。在下很难过,我们日出国自七百年前与贵国往来后,便采用贵国的思想,百姓都是勤劳、淳朴的人。但是,他们没有得到应有的体面与尊重,这是不对的!”
他眼底涌起狂热,“我想改变着一切,改变这个腐朽的国家!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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