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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沙雕克反派(纪婴)


两只半圆形的耳朵竖在头顶,下面是圆眼睛和大张的嘴巴,因梳有高马尾,帽子被顶得老高。
剑眉沉沉下压,施云声的黑眸亦是浑圆,脸颊微红,表情呆呆。
施黛的感叹发自真心:“可爱。”
沈流霜捏了捏其中一只耳朵:“可爱。”
施云声暗暗磨牙。
比起出来逛街,他宁愿不眠不休练刀三天三夜。
施敬承和孟轲出来,恰好见到这一幕。
孟轲没憋住笑:“这是谁家的小孩?虎头虎脑的,真精神。”
施敬承抚上刚被扎好的新发带:“虎虎生风。”
施黛笑嘻嘻,揪起帽上两只耳朵轻轻晃:“云声,新的一年如虎添翼。”
在子衿阁购置好几套新衣,托店家送去施府,施黛行出正门,睫毛上落了片轻飘飘的白。
她仰头,果见天边墨云冷月,降下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
长安这几日时常落雪,地上积雪未消,施黛踩上去,听得一声窸窣轻响:“下雪了!”
“上元节,就得搭上一场雪。”
孟轲优哉游哉:“花灯映雪,景致最佳。”
天色暗了个彻底,相较于傍晚,街头行人摩肩擦踵,热闹得多。
人山人海,小孩最容易走丢,施黛习惯性伸手,牵起施云声手腕:“去买花灯吧?”
花灯铺子不必刻意去找,街头巷尾随处可见。
几人挑了个最大的摊点,堪堪站定,见到几张熟悉的面孔。
“咦?”
统领未司的副指挥使殷柔双手环抱:“指挥使,孟老板。”
目光一转,落在施黛等人身上,殷柔两眼弯弯:“来逛灯会?”
在她旁侧,白轻娉婷而立,笑意温柔。
两人的冬裙一红一白,头顶都挂着个狰狞的兽脸面具。
施黛寒暄几句,眸光一动,瞥见她们身后的人影。
小山般健硕的僵尸探出头来,带着坐在它肩头的宋凝烟。
然后是一张冷峻的脸,头顶两只犬耳悠悠晃,是傀儡师小黑。
紧随其后,传来柳如棠生龙活虎的声音:“好巧,你们也——”
柳如棠蹦出东北口音:“哎呀娘呀。”
缠在脖颈上的白九娘子:“嚯!”
柳如棠再三确认,自己没看错。
她知道今天过节,所有人整衣敛容盛装打扮。施黛的衣着在她意料之中,可……
为什么连江白砚也穿了红色?
请老天爷原谅她的胡思乱想。
红衣配红裙,好像喜服。
柳如棠嘴角轻抽,没压住疯狂上扬的笑。
猜到她展露笑意的缘由,沈流霜眼神定定,逐渐犀利。
原来如此。
难怪她早有预感,觉得柳如棠这人有猫腻。
除却他们,还有好几个镇厄司同僚在。
施黛逐一打了招呼,好奇道:“你们一起来的?”
“是啊。”
殷柔肩头停着只色彩斑斓的小虫,因她开口,振了振透明的翅。
轻拂它翅膀,殷柔一笑:“人多热闹。”
“上元是团圆的日子嘛。”
柳如棠道:“镇厄司聚有天南海北的人,今晚大多回不了家。副指挥使邀我们一同出来过节,相互做个伴。”
有的无父无母、孤家寡人,有的远行千里,与亲人遥遥相隔。
都是同生共死过的战友,即便没有血脉相连,彼此也生了厚重的情谊。
施黛张望一圈:“阎清欢没在?”
阎清欢从江南来,在长安举目无亲,以他的性格,对灯会必然有十二分的兴趣。
在人堆里,施黛愣是没找到他。
“我们邀请过他。”
柳如棠答:“他说有约在身,或许和别的朋友在一起吧。”
她话锋一转,似是随口提起:“江公子穿红衣服,我头一回见到。”
衣服是她买的,施黛与有荣焉:“好看吧?”
柳如棠当然点头:“你的红裙子也很漂亮。”
正为她挑选花灯的陈澈动作微顿,侧来一双黑沉沉的眼。
下一刻,被柳如棠戳了戳手臂,听她小声嘟囔:
“待会儿我们也去衣庄逛逛?把你衣裳给换了,谁上元节一身黑的。”
陈澈性子糙,黑衣黑发带,怎么简单怎么来。
见他投来视线,柳如棠赶忙道:“你别想太多,我没打算给你买新衣裳!只是你走在我身边,总要有一件衣服撑场子。”
陈澈沉默一瞬,低声笑道:“好。”
他个子高,手指长,递来一个灵蛇状灯盏:“这个喜欢么?”
柳如棠欢喜接下,白九娘子半眯起眼,嘶嘶吐信。
小伙子,算你识相。
殷柔选好她的第九个花灯:“这是给绿绿的。”
每回放灯,这人皆要给她的蛊虫们各求一盏。
白轻习以为常,帮她提上其中四盏。
小黑手里是另外四个。
“放花灯是上元的重头戏。”
施黛给施云声解释:“等我们买了花灯,去河边把它放进水里,与此同时许下心愿,说不定能成真。”
施云声:“真的?”
很朴实的问题,答案毫无疑问是“假的”。
施黛笑笑,温声哄他:“看运气吧。许愿的人太多,天道只有一个,听不过来。”
她怀里的阿狸摇摇尾巴。
世上没有心想事成的道理,天道有常,不可能天上掉馅饼。
向上天祈福,不过是人族自我慰籍的方式。
要真能随心所欲实现愿望的话,它也不至于被天理死死压制,没法向施黛透露灭世之灾的关键信息。
戴着一顶由施黛挑选的白色小圆帽,阿狸唏嘘叹气。
“不管怎样,虔诚许愿总归没错。”
施黛道:“你看看,喜欢哪个花灯?”
施云声眼珠骨碌碌地转。
花灯造型千姿百态,他对华美的多角纱灯不感兴趣:“为什么没有狼?”
人们放花灯是图吉利,狼是恶兽,自然被排除在外。
施云声和狼一起长大,体内尚有一颗狼的妖丹。
施黛想了想:“因为狼形的花灯很难做啊。你看,它们长得威风,有利齿和长毛,神态也不容易模仿——稍微做差一点,就变成狗狗了。”
施云声神情出现微妙的凝固。
想起一两段不可告人的记忆,他没再纠结,迅速结束话题:“知道了。”
别说花灯,连某些真狼都有可能被认作小狗。
把记忆埋进心底,他目光逡巡,最终停定。
施黛看去,是只圆滚滚的兔子。
连沈流霜都露出罕见的诧异:“你喜欢兔子?”
“还行。”
施云声毫不犹豫:“兔子很好吃。”
不愧是小狼的思维逻辑。
施黛一笑:“好好好。明天让厨娘做兔子肉吃——姐姐选什么?”
沈流霜拿起一个五角绢灯:“这个。”
灯身简约流畅,绘有墨林修竹,随性不失风骨。
是沈流霜会一眼看中的风格。
施黛颔首,朝身旁望了望。
孟轲和施敬承被镇厄司同僚们团团围住,似乎在教导修炼的技巧。
面对旁人的讨教,施敬承一向全盘相授。
江白砚站在摊前,不知在想什么。
施黛向他靠拢一步:“你喜欢哪种灯?”
江白砚抬头。
无论身处多热闹的场合,当他沉默无言,总显出几分厌世的冷寂。
一抬眸,冷意消散大半,双瞳盈满烛火,似万点碎金,把面部轮廓勾画得凌厉又冶艳。
“我对花灯所知甚少。”
他开口,语调温驯纯然:“你可否为我挑上一个?”
和施云声一样,江白砚也是数年来第一次过节。
施黛没多想,仗义点头。
“这是白象灯,象征海晏河清。”
她一边扫视,一边耐心介绍:“下一个……”
视线落定,施黛抱起一个描画有七彩纹饰的鱼灯。
“鱼的寓意很吉利,年年有余。”
她展颜道:“要它吗?”
鱼灯个头不小,色彩斑斓,用了特殊的工艺,内里固定的竹篾能左右晃动,模仿彩鱼摆尾。
江白砚道谢接过,低声笑了下。
“你来我往。”
见他收下,施黛心情更好:“你也帮我选一个?”
五花八门的灯盏看得她眼花,拿起这个,又觉得另一个更好,做不到断舍离,快被激出选择恐惧症。
不如让江白砚帮她挑一挑。
他会选择什么样的花灯,施黛很好奇。
把鱼灯提在左手,江白砚垂下眼去。
往施黛怀里蹭了蹭,阿狸悄悄觑他的神情。
红衣生艳,倘若气势不够,便是俗气。
江白砚把这身衣服撑得极好,只是……
当他收敛笑意,衬着满身绯色,不似端详花灯,像在看一具即将被剖开的尸体。
是一种含蓄的疯,很有话本里一言不合就杀人的反派气质。
江白砚探出右手。
指尖微凉,触上一团亮色。
花灯不大,灵巧玲珑,头顶两耳直竖,脸上被做出几根细长的胡须,像是——
心中有古怪的感觉飞速闪过,施黛问:“为什么是猫?”
江白砚毫无异样,提起猫咪花灯,眼底一片坦荡:“像你。”
施黛微怔:“哪里像?”
江白砚缄默不语,似在思考。
一息后,他眼尾轻挑:“或许……都爱吃鱼和打盹?”
语调很轻,噙着玩笑似的揶揄。
在家里,她的确每天睡到最后一个到膳厅,对此很有自知之明。
从江白砚手里抱过灯盏,施黛噗嗤一笑,煞有介事:“好眼力,江白砚火眼金睛。”
在摊前选好灯盏,施黛拉着施云声的手,和镇厄司同僚们一道前往河边。
夜色已深,月悬一线,皎然如水。
凤凰河停有无数画舫船舶,船火映入水间,与街边灯辉缀连成片,晕出迷濛弧光。
已有不少花灯顺水而下,漂往视野无法企及的远方,千灯万盏,如银河倾泻。
河边随处可见三三两两的人影,多是举止亲昵的年轻男女。
施黛帮弟弟把花灯点燃:“想好愿望了吗?”
接过她递来的白兔子,施云声认真思考。
正沉下眉峰,突然听见一道似曾相识的童音:“云声——施云声!”
施云声僵住。
施黛没听过这个声音,把来人的身份猜到八九分,循声转头。
不远处站着个六七岁的男孩,一手牵着像是他爹的年轻男人,另一只手上,捧着盏气势十足的龙灯。
与之相比,施云声的兔子乖巧又可怜。
施云声面无表情,大脑空白。
男孩两眼发亮,对爹娘激动道:“是他!这就是给我们带点心的新同窗!”
好巧,在这里遇见他。
新同窗抱了白胖胖的兔子灯,还戴着很可爱的虎头帽。
和印象里一样,是个温柔的好人,他果然只是看上去冷冰冰的。
——喜欢兔子的小孩,怎么可能坏?
施云声:……
摸了摸手里的灯,又碰一碰头顶的帽,他卡壳在原地,有源源不断的热气涌上来。
“这孩子害羞了。”
男孩的父亲爽朗大笑:“多谢你送浩然的鲜花饼。我们和他商量好了,明日给你带些回礼。”
施云声讷讷点头:“嗯……好。”
施黛小声:“记得说上元安康!”
忍着脸上火烧般的温度,施云声音量渐小:“上元安康。”
男孩正色凛然:“你也是。”
他记住了,新同窗性格腼腆,和人说话要脸红。
他以后一定好好帮施云声习惯学堂,不让这位好同窗受欺负。
李浩然究竟误会了什么,施云声两眼放空,不愿去猜。
他只知道兔子坏,老虎也坏。
男孩很快告辞离去,施黛遥望他的背影感慨:“你同窗真热情。”
她笑眼盈盈,碰一碰施云声胳膊:“好啦,愿望怎么样了?”
尚未从方才的冲击里回神,施云声双目恍惚。
愿望是——
让李浩然忘掉今晚发生的一切。
或者等他明天一觉醒来,兔子变成力拔山兮的猛兽,带着兔子灯的地位水涨船高。
心烦意乱,施云声定定凝望河面。
河水随风荡开层层涟漪,像把他心口也捋出一圈又一圈。
施云声很少去思忖,自己想要什么。
与狼群生活时,他本能地保命活下去,后来回到施府——
他想要刀法精进,成为和父亲一样的强者。
他也想尽快化解体内的妖丹,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族。
可想到最后,脑子里只剩下身旁的这些人。
撇了撇嘴,指腹蹭过兔子灯的耳朵,因靠近火光,滚烫发热。
施云声在凤凰河边蹲下,如施黛所说的那样,把灯盏放入水中。
刀法他自己能练,妖丹也总有一天消散。
他想不出天花乱坠的话语,只希望上天保佑家人平平安安。
兔子入水,左右轻晃,一息冬风掠过,将它推向远处。
施黛问:“许了什么愿望?”
才不告诉她。
施云声别开脸,轻哼一声:“愿望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施黛惊讶:“你还知道这个?”
施云声语气幽幽:“我是小孩,不是傻子。”
他姐姐才是笨蛋。
沈流霜帮他扶好被风吹乱的虎头帽,打趣道:“该不会是,让兔子变成猛兽吧?”
施云声耳朵骤热:“才没有!”
施黛笑个没停,也把河灯推入水中,许愿之前,没忘记双手合十的仪式感。
她的愿望很简单,希望大家平安顺遂,灭世之灾被顺利化解。
施黛平素灵动明快,此刻阖上眼,白皙脸颊掩映月色,如雪压枝头,恬然疏淡。
视野黢黑,她察觉不到旁人的视线,睁开杏眼,才见江白砚的鱼灯也入了水。
和她的猫距离很近——
因为鱼灯后放,晃眼看去,倒像是它在追着猫咪咬。
这鱼看起来好凶。
很不合时宜地,施黛笑出声。
江白砚侧头问她:“为何要笑?”
施黛一手托腮和他对视,做了个故意吓唬的表情:“你的鱼灯靠太近,当心被我的猫吃掉。”
江白砚眨眼,黑瞳像月下沉静的湖水,倏而泛起清漪。
他声线轻缓,带出散漫的倦懒,似在笑:“吃掉也好。”
施黛:“嗯?”
她没来得及问下去。
身后不远处,响起一阵突如其来的喧闹。
回头一望,原来是凤凰河边的灯谜活动开始了。
“猜灯谜?”
宋凝烟坐在僵尸肩头,长长打个哈欠:“有奖励吗?”
“当然有。”
殷柔摩拳擦掌做好准备:“这次一定要猜对一个。”
白轻轻叹口气,笑得纵容:“去吧,我陪着你。”
殷柔生在苗疆,对中原文化知之甚少,猜灯谜一个没对过,年复一年,愈挫愈勇。
轻挑眉梢,白轻对身前的高挑青年道:“你也去试试?写过话本子,猜灯谜不在话下吧?”
人族的消遣方式,古怪又无聊。
小黑点头:“我试试。”
柳如棠的心思没在灯谜上,眼神跟着河里的花灯跑。
她看得清清楚楚,施黛闭眼后,江白砚把鱼灯推向她的灯边。
一猫一鱼,吃与被吃。
看过的话本剧情历历在目,柳如棠觉得,她再想下去,就不太礼貌了。
施敬承身形挺直,立于孟轲左侧,看清第一道灯盏上的字迹。
【脚小腿高,红帽白袍。】
一串意味深长的沉默。
数只眼睛同时挪移,默默看向戴虎头帽的施云声。
他在子衿阁里新换上的袍子,恰是一件白衣。
施云声:……
施云声心如死灰,问他姐姐:“它是不是在针对我?”
“不是针对。”
施黛:“你个子小,腿不高。”
人言否?
施云声不敢置信地睁圆眼。
镇厄司众人迟疑的功夫,已有旁人答了正确答案“丹顶鹤”。
第二盏花灯随之绽开。
【坐是坐,立是坐,行是坐,卧亦是坐。】
这个灯谜施黛曾经见过,答案是“青蛙”。
又是沉默。
数只眼睛再度挪移,默默看向坐在飞僵肩上的宋凝烟。
这人把僵尸当作代步工具,哪怕将所有人的记忆搜刮一遍,也全是她懒散坐立的姿态。
宋凝烟:……
卧在床上,她是用躺的。
想反驳,可是好累,宋凝烟决定闭目小憩。
殷柔有感而发:“有些地方,明面上叫镇厄司。”
白轻若有所思:“实际可能是珍禽苑。”
他们这儿甚至有野犬、白蛇和毒虫。
施黛怀中还躺了只狐狸。
抱着阿狸,施黛笑得眉眼一弯:“下一题来了。”
她说完挪动步子,靠近江白砚,小声道:“你还习惯吗?”
施黛记得,江白砚不喜欢热闹。
从小有那样的经历,他独处久了,很难热衷于与人交谈。更早时候,江白砚拒绝过镇厄司的每一次庆功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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