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官的中年男子不敢撕下芙蓉园中的纸页,凭着记忆,为他们阐述了大概。
这次的志怪故事,名为《缢鬼》。
顾名思义,是上吊而亡的鬼魂。
故事主角是个道貌岸然的教书先生,因贪念太盛,夺走邻家治病的救命钱,致使邻人全家自缢身亡。
结局不必多说,恶人有恶报,教书先生被冤魂缠身,惨死家中。
如果和昨夜的情况一样,今晚昌乐坊中,会死去一名教书匠。
看出阎清欢的拘谨,施黛温声安慰:“别害怕。江公子剑术高强,有他在,不会出事。”
江公子?
听她这样说,身旁的施云声轻嗤一声,下一刻,被人摸了摸脑袋。
施黛忍笑对阎清欢道:“我弟弟的刀也很厉害,待会儿让你瞧瞧。”
这是实话。
她记得施云声在刀术上天赋异禀,小小年纪,已参透好几本复杂的刀谱。
她夸得直白,小孩抿唇别开视线,耳后微热。
花…花言巧语。
没进昌乐坊,就能察觉一股压抑死气。长街中黑雾渐起,鬼影徘徊。
因是医者,阎清欢对武艺一窍不通,朝队友身旁靠了靠,余光瞥见冷着脸的施云声。
这孩子一路跟来,自始至终面无表情,只在听施黛夸江白砚时面露烦躁。
看神色,居然比他这个大人更加镇定。
不行,不能这样。
他为斩妖除魔来到长安,身为侠士,哪能比一个孩子胆小。
压下心底慌乱,阎清欢深吸一口气,与另三人步入昌乐坊中。
长街阴气森森,不止阎清欢,施黛也不由忐忑。
她第一次办案,身临其境感受鬼影环绕,比看恐怖电影刺激得多。
下意识地,施黛望向江白砚。
直至此刻,他仍似闲庭信步,对周遭一切事物漠不关心。
这种闲适的懒散,源于江白砚极强的实力。
正因如此,和他待在一起,很能让人安心。
施黛悄悄想,如果要比喻的话,江白砚像游戏里技能点满的高等级大佬,正带着他们几个菜鸟出新手村。
不愧是大昭好队友。
她的目光不带遮掩,很快被江白砚捕捉。
“施小姐。”
他语气淡淡,笑意不达眼底:“害怕?”
施黛老实点头:“有点儿。”
放眼望去,这里全是游荡的鬼魂。她身为一个有血有肉的正常人,怎么可能不怕。
被冷风吹得一颤,施黛又往江白砚身边挪了挪。
很好,很有安全感。
大概没料到她承认得这样爽快,江白砚有一瞬缄默。
“不过,话说回来——”
没等他开口,又听施黛问:“人如果被厉鬼杀掉,怨念深重,也会变成恶鬼吧?”
施黛认真思索:“这样一来,不就可以和杀死自己的厉鬼硬碰硬了?”
死亡何尝不是一个全新的开始,大家都是鬼,我还怕你不成。
施黛想了想两个鬼魂扯头花的场面。
很精彩,很生动,立马不怎么害怕了。
阎清欢被她说服,惧意消退小半:“施小姐说得对啊!”
江白砚:……
难以理解施黛脑子里古怪的问题。
“被厉鬼所害之人,受黑白无常牵引,将魂归地府。”
江白砚脱口而出:“厉鬼是勾魂的漏网之鱼,逗留于人间。隔着一阴一阳,恐怕见不了面。”
他居然一本正经做了解释。
话音落毕,江白砚抿起薄唇。
另一边,施黛已经在和阎清欢商量对策:“那就向黑白无常举报,有只鬼魂不下地府,该罚。”
方法总比困难多嘛。
被施黛这么一打岔,紧绷的气氛缓和不少。
夜色昏沉,警惕着四面八方的变化,施黛朝远处望去,脚步顿住——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街头的房屋缓慢扭曲,渐渐变了形状。
如同被浸湿的画卷,楼阁、长街和小巷模糊成一片,让人分不清东南西北。
“当心迷阵。”
江白砚也发觉异样,低声道:“是鬼打墙。”
鬼打墙。
施黛迅速搜索脑内信息。
一种常见的迷障,源于鬼气过重、阴阳交错,听说可以置换空间,让人找不到出路。
简单来说,只要有人进入其中,就会被随机传送到不同地方。
当然,是在鬼打墙的范围之内。
“所以,我们会分散。”
施黛脑子很快:“在哪里集合?”
江白砚静静看她。
施黛头一回遇上鬼打墙,显而易见十分紧张,身形紧绷,脸色微白。
但那双眼睛仍旧清亮,并未惊慌失措,自乱阵脚。
“《缢鬼》中,死者是个教书先生。”
视野变幻之前,江白砚道:“打听昌乐坊中教书先生的住处,在他房前汇合。”
一柱香时间后,昌乐坊东南。
今日不知出了什么事,无数妖鬼现身于此,家家户户闭上门窗。
街头寂寥无人,暗巷之中,蜷缩一道小小的身影。
是个六七岁大的女孩,正因恐惧瑟瑟发抖,双手紧紧捂住嘴巴,不敢出声。
不久前,她独自于街边玩耍,不经意望见几道血淋淋的鬼影,一时情急,飞快躲进这条巷子里。
眼泪早已流干,女孩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紧闭双眼,等待一切过去。
可惜天不遂人愿,没过多久,耳边响起一声鬼气森森的轻笑——
被发现了!
女孩睁眼,正对一张惨白至极的脸。
厉鬼一身红衣立于巷口,如同发现猎物的毒蛇,一步又一步,朝她走来。
她想呼救逃跑,浑身却毫无气力,战栗不止,软成一滩烂泥。
绝望感铺天盖地,女孩声如蚊呐:“不要……”
枯骨般的指尖即将触上她脖颈,不知怎么,厉鬼忽地顿住。
紧随其后,是一道清亮声线:
“九宫火灵,灭鬼除凶。敕!”
明艳火光轰然腾起,厉鬼发出尖啸,被烈火灼烧无踪。
巷子入口处,正站着个身披白斗篷的漂亮姐姐。在她身旁,还跟着只毛绒绒的白狐狸。
活下来了?
女孩哽咽着说不出话,眼泪流得更汹。
手中的灭鬼除凶符光芒散去,施黛望向泪流满面的小姑娘,长出口气。
“受伤了吗?”
上前将女孩抱起,施黛为她拭去眼角泪滴:“别怕别怕,没事了。”
她语调柔软,喉音澄净,因在孤儿院里长大,很懂得怎样哄小孩开心。
轻抚着对方脊背,施黛温声安慰:“我送你回家。你家在哪儿?”
女孩抽噎一下,泪眼朦胧抬起头,发现漂亮姐姐身后还站着几个人,都是她曾见过的街坊邻居。
其中一位妇人道:“我认识,这是南街陈家的孩子。”
施黛回头笑笑:“多谢。”
遭遇鬼打墙后,她与另外三人分开,独自被传送到一条陌生街道。
妖鬼作乱,不少人来不及躲藏。她一路走一路救人,身后跟着的这些,都是救下的百姓。
她向救下的居民们细细询问了昌乐坊中教书先生的住处,并逐一拜访,到现在已寻访三家,都没出事。
接下来,只剩长街尽头的那一户了。
如《缢鬼》所写,今日的昌乐坊充斥着自缢而亡的吊死鬼。
这种鬼物面无血色、舌头长伸。施黛特意试探过,即便主动靠近,对方也不会出手伤人,有的甚至还在保护路人。
也就是说,傀儡师真没打算伤害无辜百姓。
然而吊死鬼虽不伤人,聚集起来的阴气,却引来了更多不怀好意的妖邪。
这些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非常危险。
手中紧握一张明黄色符纸,驱散接二连三突袭的邪祟,想起施云声等人,施黛心绪难定。
鬼打墙令他们分散四处,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样了。
江白砚她倒不担心,阎清欢是个文文弱弱的书生,不知有没有遇上麻烦,至于她弟弟……
念及施云声龇牙咧嘴的模样,施黛定了定神。
她清楚那孩子的实力,对付孤魂野鬼,施云声不在话下。
但身为姐姐,即便知道他实力足够,仍会觉得放心不下,忍不住去牵挂。
希望他们能尽快赶来死者家中集合。
“姑娘,就是那儿。”
一名男子道:“陈夫子的家。”
那是一座老旧小院。院门敞开,粗糙斑驳,还没靠近院子,已闻见一股铁锈味道。
是血腥气。
施黛心头一紧,加快脚步,在院落门边,遇上几道黑乎乎的影子。
除她以外,几只游荡于街边的邪祟也被血气吸引而来,嗅到她身上的活人气息,目露贪婪。
穿越这么几日,施黛已对符箓的使用方法日渐熟稔,双指并拢夹起符纸,旋向院门方向。
符箓一出,满面杀气的邪祟如遭雷击,面色铁青四散奔逃,不敢逗留片刻。
施黛再扭头,看清院中景象。
房子主人不见影踪,院子里血流成河。
十几只妖物的尸体横七竖八,有的被开膛破肚,有的被一剑穿心,也有的被剑气所震,七窍流血。
地狱般残酷血腥的画面。
置身于中央的,是手持长剑的江白砚。
听见声响,江白砚略微侧头。
半张脸被阴影吞没,他立于血泊之中,看见施黛,极轻笑了笑。
斩杀妖邪本是除魔卫道的善举,此时的江白砚,却令人悚然。
少年身姿颀长,腰身勾成细瘦一笔,立于森冷月下,如出鞘直刀。
剑气沉淀,凝为纯然杀意,随他抬手,刺穿最后一只活着的妖物心口。
他动作极慢,剑尖缓缓没入,似在感受那妖物的绝望与痛楚。酣畅淋漓的杀戮带来无尽快意,令眉梢漾开浅浅弧度。
只他一人,便比诸多妖鬼戾气更甚,叫人不敢靠近。
施黛身后的百姓们退开几步。
“施、施姑娘!”
一名妇人拽住施黛袖口,嗓音发颤:“这是……”
对人们的惶恐之色视若无睹,江白砚抬手,拭去颊边血迹。
他看见施黛眼中的讶然,这位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显然被吓住了。
京城学剑的世家子不少,然而练剑的目的,大多是为风雅。
王公贵族哪有拔剑御敌的时候。那些恪守繁复礼仪、绮丽婉约的招式,于他眼中从不是剑法。
剑之一道,就该锋锐肃杀。
喷溅的鲜血、碎裂的骨骼、无休止的剧痛,皆令他着迷。
像施黛这样的千金小姐,恐怕从未见过此等屠戮之景。
所以……她会如何看他?
像从前那般畏惧他、憎恶他吗?
如此想着,江白砚感到一丝奇异的期许。
自从施黛撞破脑袋,她的所思所想,变得令人难以琢磨。每每同她对话,都让他生出微妙的困囿之感。
他不喜这种感受,若施黛能就此远离他,倒也不错。
距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施黛呼吸微窒。
——她承认,自己确实被吓了一跳。
原因有二。
其一是死在江白砚剑下的魑魅魍魉太多,鲜血染了满地,熏得人难受。
腥血味道太浓,她脑子接受了,生理还在本能地排斥。
其二是因为,江白砚未免太强了些。
仅凭一人将院中妖鬼屠戮殆尽,看他神色如常,恐怕没用全力。
难怪《苍生录》里讲,他是镇厄司后辈中的战力天花板,诚不欺她。
施黛咸鱼狂喜:有这样的人做队友,岂不是相当于跟年级第一进了同一个学习小组。
江公子带带!
与江白砚汇合,她心情很是不错,余光瞥过身旁的百姓,蓦地顿住。
除她以外,所有人脸上皆是惶恐,戒备着院中那个浑身染血的人。
他们在害怕。
《苍生录》提起过,江白砚在邪修的囚禁中长大,为人处世或多或少与常人不同,除妖时,通常是用玩命的打法。
简而言之,很疯。
因为这个原因,江白砚被不少人猜疑忌惮——
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被邪修养在身边数年,剑意凶戾嗜杀,心境怎会澄明。
这些流言蜚语被施敬承压下,江白砚就算听见,不过一笑置之。
这多不公平。
他除妖是为保护百姓,却因过往经历,被当作怪物一样恐惧。
……江白砚又不是自愿去做邪修替傀的。
剑尖不断滚落糜红血花。
见施黛不语,江白砚轻抚剑柄。
她是个奇怪的人,头脑受伤后,极少对他流露厌恶与胆怯。越是如此,江白砚越想撕裂平和的假面,毫无遮掩向她展示:
你看,我就是这样糟糕透顶。
到那时,她是否会流露惊惧之色?
长剑轻触地面,发出不甚清晰的轻响。
江白砚提着剑,步步向她靠近。
施黛肩头,阿狸瑟缩一下。
如今众目睽睽,江白砚不可能对施黛动手。但……
真的很吓人啊!
江白砚的疯劲真真切切刻在骨子里,纵使生有一双含情眼,也难掩狠戾之气。
尤其现在,杀戮的余韵尚未散去,颊边飞溅的鲜血好似花枝攀缠,凶且艳,妖异至极。
“施小姐。”
停在她跟前,江白砚薄唇微扬:“在害怕?”
一个恶劣至极的笑,满含讥诮。
手中长剑折射出粼粼冷光,映在他眼底,好似白霜。
然而他的笑意只维持了短短一息。
施黛应声抬头,直勾勾对上他目光,眼底不似恐惧,而是……
…惊喜?
“江公子。”
回想江白砚斩杀妖邪时的炽盛剑光,施黛双眼微亮:“好厉害!”
江白砚:……?
施黛没什么弯弯绕绕的心思,想法很简单。
做了好事却被嫌恶,无论是谁都会难过。她不介意夸夸江白砚,让他开心些。
有话直说,这个道理她懂。
因是真心话,施黛吐字如倒豆,语速飞快:
“那一招剑法叫什么名字?满院子的妖邪都是你解决的?江公子剑术这么厉害,我为你鼓掌鼓到螺旋飞天疯狂全旋再绕月飞行三百圈!还有——”
讥讽的话语噎在喉咙里。
江白砚竟不知如何应答。
冬日天寒,施黛穿着身雪白斗篷,梳了兔耳般的交心髻,一笑起来,好似毛绒绒的雪兔。
她率真纯粹,凝神看着某人时,直白又认真。仿佛将所有炽热的、雀跃的情绪杂糅于一根引线,轻轻一点,就轰然溢开。
令人难以招架。
在这场对峙般的对视中,江白砚首先移开视线。
同一时间,耳边响起她的笑音:“还有,我今日才发现,你笑起来居然有酒窝。江公子日后多笑笑吧。”
趴在她肩头的阿狸:?
酒窝?什么酒窝?当江白砚提着把血淋淋的剑朝你走来……
你在看他的酒窝?!
他当时明明笑得那么吓人!
震惊之余,又后知后觉想起,哦对,在施黛看来,江白砚是个阴郁孤僻的小可怜。
初生牛犊不怕虎,诚不欺它。
看江白砚此刻的怔愣之色,像是老虎被牛犊一口吞吃掉了。
该不该说,它有点儿幸灾乐祸。
江白砚颊边的酒窝,施黛确实今晚才发现。
她与江白砚总共见过几面,大多在黑灯瞎火的深夜,今天去了镇厄司,又满脑子都是案子,哪有功夫观察他的脸。
再说,江白砚很少对她真心实意地笑。
这间小院门口亮着灯笼,当江白砚持剑走来,她才总算看得清晰。
酒窝浅淡,映出盈盈月色,仿佛盛着江南的桃花酿,很是漂亮。
“……施小姐。”
沉默半晌,江白砚眸色沉冷,低笑一声:“你莫不是见到谁,都这样捧场?”
绝对是污蔑。
“我就算想给别人捧场,别处也没有能让我心甘情愿去捧的场子啊。”
施黛理直气壮:“我听说剑气越强,剑光越盛。方才江公子剑锋一亮,方圆几里的鸡都以为天亮了要打鸣——在别人那儿,我可没见过。”
唇瓣抿成薄薄一线,凝集的戾气被打散,江白砚黑眸深深,垂下眼睫。
施黛话语没停,望向满院尸体:“这里是不是住着位教书先生?他还活着吗?”
看现场情况,恐怕凶多吉少。
江白砚:“……”
江白砚被她一句话拉回思绪:“我入院时,他已被杀害于卧房中,尸体遭邪祟分食。傀儡师不知所踪。”
想来也是。
傀儡师敢在长安城中张贴杀人告示,一定会提前动手,确保不被镇厄司抓获。
傀儡师作案不留线索,就算不慎遗漏些什么,也会被徘徊于此的妖邪破坏殆尽。
要想查获此案,恐怕只能从两位死者的过往经历入手。
长剑入鞘,江白砚道:“我将妖邪剿灭,鬼打墙已破。镇厄司同僚应已镇压动乱,我们只需等候于此,待阎公子验尸即可。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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