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大人是会滥杀无辜的人吗?”
顾校尉摇头:“自然不是。”
略一叹气:“若不打,一直拖着,猴年马月才能凯旋而归?”
伏危:“城中粮食便是再充裕,耗他几个月也能耗死他们。”
实则不然,从封城后到解封,沈太守便暗中运送粮食入城,城中粮食起码能撑半年。
顾校尉“耗时数月,只怕朝廷会怪罪办事不力。”
“朝廷不看重百姓性命,怪罪也无法。”
朝廷怪罪不重要,周家宗主不怪罪便可。
顾校尉饮水如饮酒般豪爽,继而道:“耗数月,不仅是苍梧城缺粮,我们也缺粮,还是得早早提议郎君派人回去运送粮草来苍梧。”
消耗战,粮食实为重中之重。
豫章医塾书院先按照年纪先分为三个课室。
本打算最多招一百二十人,时下却有一百八十九人,只能先挤一挤,凑合着用。
院舍为通铺,多挤几人也不成问题,唯有课桌椅不够,有的都坐到了行道上。
因有女弟子,有一间课室立了几扇屏风,男女隔着屏风而坐。
人数众多,吵吵嚷嚷的,着实不像一个课堂。
虞滢提着一个篮子从外入了课室。
课室有一瞬间安静,众人盯着她瞧了片刻后,随即又开始肆无忌惮的谈论。
虞滢抽签抽到的是年纪最小的班,年纪都在十四五岁左右。年纪最小,不足十二岁的那四个全是永熹堂的弟子。
女弟子也都在这个课室。
十几岁的少年,正是坐不安定且狗都嫌的年纪。
这一课室,有八十余人,安静的只有伏安几个和女弟子。
不过是片刻,虞滢便觉得有上百只苍蝇在耳边嗡嗡的叫唤。
她什么都不说,静坐在上方,面无表情地打量他们所有人,偶尔提笔在册上记一记。
她太镇定太安静了,那眼神瞧得底下半大不小的少年,心里头不免有些忌惮。
被她瞧了一眼,然后再低头写上几笔,也不知她在些什么,总觉背脊觉得有一阵风吹过,凉飕飕的。
总觉得,这女先生看着文文静静的,却是不好惹,好似在憋着什么坏。
别不是记下他们的名字,然后再寻到他们父母那处告状吧?
她这什么都不教,可是打算让他们通通不及格,赶出书院去?
他们大多数虽都不是自愿来,而是家里逼着来的,可被赶出书院去多没面子!
一刻,两刻,小半个时辰过去了,虞滢却还是没有说一句话,课室说话的人渐渐少了,快到课休之时才安静下来。
见他们安静了,虞滢把乱写乱涂的册子阖了起来,面色清冷的开了口:“我是豫章医塾书院院长,唤我余先生便可。这三日由我来教你们止血与缝合之术,我只教一遍,学不好,不想学我都不管,但只有一点,莫要打扰我教学。”
“学不好,不想学,难不成你想把我们赶出课室不成?你的课要是没意思,让人昏昏欲睡,难不成还怪我们不认真?”
“要是课都上不好,还不如回去相夫教子呢!”
此言一出,便有少年跟着哄笑。
虞滢的那几个弟子,各个都握着拳头黑了脸,若不是今日一早馆长嘱咐过无论如何都不能与其他人起争执,他们早撸起袖子打起来了。
一个班里总有那么几个刺头,说话的人无外乎就是这个刺头。
对于这种刺头,硬来是不行的,唯有彻底碾压他们,打击他们的自信,方能他们心服口服。
起哄的是个白白嫩嫩的少年,身上衣裳不算华贵,但也不差,家境良好,不愁吃穿,甚至有余钱让他享乐。
虞滢大致了解过有些底子的学生,这个学生父亲是做军医的。
虞滢看向起哄的少年,缓缓启口:“卫墉。”
名字一出,那少年愣一下,大概没想到这么多人,女先生还能叫得出自己的名字,愣了一瞬,随即抬起下颚:“喊我作甚?”
一副喊爷作甚的大爷表情,着实让人不喜。
虞滢:“你父亲为军中军医,想来你也学过一些缝合之术,是不是?”
“学过又如何?”
“你上前坐到前头来。”虞滢看向前座的人:“罗程你先与他换一个位置。”
罗程起身挤到了叫卫墉少年的身旁,卫墉思索了一下,大摇大摆地走上前。
他从行道走过,其他人主动给他让道。
虞滢看向一旁的女弟子:“姑娘家便莫瞧了。”
一上来,她不打算让她们瞧这么重口的。
她把篮子掀开,取出一个陶罐,盖子一打开,便隐隐散发出腥臭味。
“此为豕腸,在上剪一刀,你来缝合一试,若能在两刻内缝合好,三日后你不用考试,直接留下。”
卫墉捂着鼻子,嫌弃道:“豕腸滑腻,从未听说用豕腸联系缝合,你这摆明是为难人!”
虞滢看向伏安:“伏安,你能做得到吗?”
伏安站起,重重点头:“能!”
虞滢看回卫墉:“比你小几岁的都可能做到,你却做不到,不知是你学艺不精,还是卫军医未曾用教你?”
“放屁!”卫墉指向伏安:“你没有那本事就别信口开河!”
伏安没有卫墉高,但胸脯一挺:“我才没信口开河,你若不信,我便与你比一比,输了喊赢做爷爷,如何?!”
十来岁的少年最禁不住激,卫墉一怒:“比就比,谁怕谁!”
一旁还没来得及阻止的虞滢:“……”
她早知会遇上刺头,故而让伏安配合激将法激一激今日冒尖的刺头,可没让他们比试输的喊爷爷……
要是输了喊爷爷,让家中长辈知晓了,还不得一顿揍!
第173章 一百七十三
课室人多, 豕腸腥臭,若在课室缝合,一时满室都是气味, 下一堂课就不用上了。
虞滢便让他们在外头回廊来比试。
两短半手臂长的豕腸,放置在铺着布的托盘中,陈副手取来了两个先前他们自己用的医箱,还用一套虞滢另外交代找来的直针绣花针。
卫墉疑惑地看了眼那两个医箱里边杂七杂八的物件,最后果断的选择了绣花针。
课休的钟声在此时敲响,不一会,其他两个课室的学生都出来了, 看到廊下聚集一群人, 也好奇地凑了过去。
这么多人挤在一块, 都看不清楚里边是什么情况。
从课室中出来的郭柳二人相视了一眼后, 也朝着人群走了过去。
自古百姓对先生是打心底敬畏的,见二位先生过来, 众人都主动让开了一条道。
两人走到了前头, 不禁蹙起眉头。
这才第一天上课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往后可还能安生?
虞滢坐在弟子搬出来的凳子上, 没有在意围观的人, 开口提出要求:“把两端断口处缝合在一起, 不限时间,就看缝合的效果。”
卫墉抬头看她:“不可以找帮手?”
虞滢面色浅淡:“想喊谁帮忙都行。”
卫墉立即朝着同门的两个师兄看了眼,两个师兄会意纷纷上前, 一左一右。
帮手来了, 卫墉得意地看了一旁的伏安, 却发现他竟然没有要帮手,只拿了一个医箱, 从中拿出了一根弯针,然后穿上乳白色的线。
针线弄好后,又拿起了两个像剪子的镊子来捯饬托盘上的豕腸。
到底是年纪小,天外头天,人外有人还体会不透彻,看到如此繁琐的过程,只轻嗤一声“花里胡哨”。
两个同门师兄帮忙把那豕腸摆弄好,观察了一下镊子后,看了眼旁边的伏安,见他用镊子把豕腸夹了起来,也拿起镊子夹起豕腸,方便卫墉缝合。
卫墉这边需得两个人帮忙,伏安却是不用,让卫墉莫名不爽快。
虽不爽快,但还是暗暗收回注意力,专注自己这边的缝合。
以前只用猪肉练习缝合,而且也只有寥寥数次,根本算不得熟练,更是从没有用豕腸做过缝合。
第一次给豕腸做缝合,忽然有些无从下手。
看了眼身旁比自己年纪小的伏安却是已经开始动手了。
两端黏糊糊的肠子缝合在一块,直针下针难,从里头返针出来更难。而弯针从上段豕腸扎针进去,针头就从底下那段豕腸出来了,再用镊子一拉,便缝合了一针,很是顺畅。
他方才怎么就没想到呢!?
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上的直针,再看了眼医箱中的弯针,却不想中途换针,让别人看笑话。
大多人都是没有接触过医学和缝合的,面对这种比试,更多的是好奇。
接触过医学和缝合的,但都没有见过谁用豕腸来做练习的,而且伏安用来缝合的物件更是从未见过。
时间流逝,本该到了上课的时辰,却是没有一个人有离开的意思。
众人很有默契,连呼吸都是徐缓的,便是半点嘈杂的声音都没有,周围静得好似只有比试的两人一般。
不到小半个时辰,伏安便把手中的物什都放到了一旁:“我缝合好了。”
另一旁的卫墉却是满额汗水,拿针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不过只是小小的一段豕腸,怎么就这么难,这么就这么难?!
虞滢并没有喊停,而是等卫墉缝合好。
众人只需看一眼伏安缝合好的,再看一眼卫墉那缝合的效果,就知道谁胜谁赢了。
伏安缝合整齐,而卫墉缝合得歪七扭八,不像是给豕腸缝合,倒像是在虐待豕腸,惨不忍睹。
卫墉收了针,暼了一眼伏安面前的托盘,只看了一眼就咬牙别开了视线。
不用多言,胜负已分。
卫墉闭上眼睛,握着拳头半晌才下定决心转头看向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伏安,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是我输了,愿赌服输……”
“等等!”伏安打断了他。
所有人都疑惑地看向伏安。
伏安抬头挺胸看向卫墉,道:“我胜之不武。”
卫墉一愣,又听他说:“我第一回用豕腸做缝合的时候,也是缝合成你这个样子,我练了不下十遍才有今日的成效,所以是我胜之不武,今日的比试不算。”
伏安说罢,看向了自己的小婶。
虞滢对他点了点头,淡淡一笑。
伏安伏宁识文断字,为人处世皆是由伏危来教导,现在瞧一瞧,还真能从他的身上瞧出几分伏危的影子来。
卫墉梗着脖子道:“输了就是输了,小爷我愿赌服输,方才说好的,要喊你做……”
“别喊!”伏安忙打断他:“我阿爹和小叔回来,知道我认了你这么大个孙子,还不得打死我!”
伏安的话一出,惹得众人大笑,卫墉在这笑声中憋得脸红脖子粗。
少年最是要强,自尊也强,逼急了指不定能做出什么事。
虞滢只是想起到震慑效果,并不希望树敌。
把这卫墉逼成仇人并不是她的本意。
虞滢站了起来,道:“今日的比试确实不公平。”她看向卫墉:“伏安两年前就与我学缝合之术,拿这豕腸来练习不知多少回了,你一次都没有练过,又怎能胜出?不若在习过后,再在三个月后大考,你与伏安重新比试。”
卫墉抿唇不语。
氛围一度僵硬。
伏安道:“我不缺什么孙子,不若三个月后谁能赢,谁就给对方做一个月的小厮,怎么样?”
虞滢微微挑眉。
伏安又使激将法了,为的就是不想听那声爷爷。
估摸着他自己也回过味来了,方才提出的条件欠妥当了。
卫墉当即被激到了,瞪向伏安:“谁怕谁,比就比!”
虞滢无奈,这孩子还真又被激到了。
好在没当众认个曾侄孙,虞滢也松了一口气:“那便这么定了。”
扫了一眼众人:“先课休半刻时,然后继续上课。”
目光与郭柳两人相视了一眼,然后微微点了点头,喊了伏安后便转身离开。
学子们纷纷散去,郭柳二人站在廊下却是不动,看了眼地上的托盘,皆沉默半晌。
半晌后,柳先生开了口:“倒是我真的小看了这余氏,和这十一二岁的孩子了……”
看向身旁的人,无奈一笑:“我怎么觉得我们有可能会输给这妇人?”
郭先生神色冷漠:“三个月之期才过去第一日,柳先生是否太过于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
说罢,倨傲转身而去。
柳先生看着他离开后,收回目光,蹲下身子仔细端详医箱里的物件。
陈明阆正欲收拾,见此疑惑出声:“柳先生?”
柳先生收回了目光,道:“你收拾吧。”
看着陈副手收拾,询问道:“这缝合之术当真是余娘……院长自己琢磨改善的?伏郎君没有提什么意见?”
陈明阆一下子便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到底是在怀疑馆长的本事。
陈明阆脸色沉了沉,犹豫片刻后,道:“总归我家馆长要在医塾任院长,柳先生也在医塾做先生,来日方长,柳先生不妨自己寻找答案。”
说着,便蹲下身子收拾。
说了未必会信,还不如让他自己找答案。
柳先生眉头微蹙,到底没有说什么。
半刻后继续上课,虞滢去了另一间课室,里头的学生年纪都是在十七以上,二十岁以下。
这个年纪知道收敛自己的情绪,不会像卫墉那般胡搅蛮缠。
但不管如何,轻视肯定是有的。
她入了课室,安安静静,没有吵闹声。
她在众人的脸上看到了认真之色,可见方才比试的效果还是用的。
伏安那缝合手法虽比不得老军医,可却也能压倒寻常大夫。
但凡换成陈副手这样年纪的和卫墉比试,效果都没有这么显著。重点不在他的手法有多厉害,重点在于他还不到十二岁。
古往今来,年纪小却有一门好手艺,要么是天才,要么是有一个好先生教导。
因此,学子们对这伏安好奇,对教导他的女先生也更好奇了。
有人提道:“女先生是主教我们缝合之术的,不若把方才比试用的那些东西都与我们说一说。”
虞滢点了头,起身去把医箱拿来,然后仔细与他们说了每一样东西的用处。
另一个课室亦然是这般上的课。
等白日的课都上完后,各回寝室,伏安却是被卫墉几人拦了下来。
伏安身旁与两个伙伴瞬间防备。
伏安跟着父亲和小叔学了两年武术,倒是不怕,盯着卫墉道:“说好的今日的比试不算,三个月后再比,你可别是反悔了吧?”
那边的卫墉踢了踢地上的小石头,抬眼瞅了他一眼,口齿囫囵的说了几个字。
伏安没听清,满脸疑惑:“你说什么?”
卫墉抬头瞪他:“小爷说谢谢你今日的解围!”
向人道谢,愣是被他道出了寻仇的感觉来。
伏安一怔,属实没想到卫墉是来道谢的,挠了挠头,道:“我也没给你解围,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我两年前就已经开始拿针练习了,今日我确实是胜之不武。”
卫墉闻言,捂住胸口闷咳了几声,他该怎么说他从十岁开始就和父亲学习了?
只是他学得懒散,便是直针都没学精。
伏安试探的问:“你想说的都说了?都说了那我就回去了?”
卫墉摇头:“还没有,我想请你教我用那些物件,再教我如何给豕腸缝合。”
伏安以为自己听岔了,但看卫墉那大爷样,显然没有听错:“你让我教你,然后再来赢我?是我理解的这个意思,没错吧?”
卫墉抬着下巴道:“我给你银子,三个月我赢了你,你若做我一个月小厮,我承诺只会带着你吃香喝辣的,绝对不会把当成小厮差使,如何?”
伏安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教你无所谓,但你还未必能赢我。”
管事把今日医塾所发生的事全数告知了周宗主。
周宗主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道:“三日后确定了留下来的人数,再与那三个先生说,大考时,我要看到最明显的成效。”
管事听明白了言外之意,三个月之后,主子要抽走一部分的人。
三日后,医塾正式决定众人去留。
先是简单的考核,若是没有听课的,心便不在医塾,留下也无用。
二是自选去留。
第一轮下来,也竟是去了十三人。
而自选去留,则只有寥寥三人,现在还是有一百七十三人,比先前要求的还多了五十来人。
郭柳二位先生商讨是否还要再多加一项考核。
“全部留下来。”虞滢在旁道。
两人愣了愣,柳先生先开口道:“郡公只要求一百二十人,这显然多了五十三人。”
虞滢淡淡道:“并未说不能少招或者多招,他们有求学之心是好事,也能学得来本事,为何不收?”
她看向二人:“难不成郡公大人还会嫌人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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