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白茫茫一片,清静得让恒子箫有些陌生。
他路过一排光秃秃的树,忽而想起,去年的三月,他抱着婷珠的裤子和师父的鞋子躲在树后,焦头烂额之际,正遇上蓝瑚带着紫竹在树外收集春雨。
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定定地望着那一处,耳边隐约响起了蓝瑚的笑声。
「你一个男子,竟不忌讳女红?」
「那就说好了,晚上见。」
如今眼前枝叶凋敝,蓝瑚紫竹收集春雨的那些草木全都被压在雪下,看不见了。
恒子箫抱紧了怀里的木匣,继续往前走去,不知不觉间便走到了自己住了一年的宿舍。
他在门前驻足。
那老旧的木门上挂着一把粗壮的铁锁,锁上锈迹斑斑,四周杳无人烟。
谁也不剩了。
他定定地望着那寒锁,左右顾盼,两边的屋子全都落了锁,进不得屋了。
「正好!你我就在此一分高下,败者滚出裴玉门!」
「主人!」
他霍然回头,宿舍前的空地上却并没有怒气冲冲的宁楟枫和焦急阻拦的凌五,只有一片苍茫的雪。
他望着这一片白,良久沉默。
倏地,头上一凉,一团雪砸在了恒子箫头上。
恒子箫惊得抬头,就见身前宿舍屋顶上坐着司樾、飞着纱羊。
司樾从瓦上又挖了一团雪,似笑非笑地俯瞰下面的恒子箫。
“哈,”她团着那团雪,“物是人非事事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她把雪团结实了,一抬手,对着恒子箫砸了过去,正中他的脑门。
恒子箫被砸得一懵,茫然地望着司樾,“师父,您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砸我……”
他话没说完,头上就又中了一团雪。
“哈哈哈哈你看看你,”司樾指着他大笑起来,“和那读书人混了一年,书没学多少,倒学了一股子的穷斯文。”她说着,手上已挖了第四团雪。
纱羊出声提醒道,“愣着干什么?别人打你,你还和他废着许多话,先打回去再说!”
恒乞儿猛地矮下身来,那团雪擦着他头顶飞过,砸在了后方的雪地上,一落便是一个坑。
他听了纱羊的话,把匣子放在一旁,也捏了雪往房顶上扔去。
“诶,不着。”司樾坐着没动,偏了偏身子避开了雪,“打不着——”
恒子箫便扔了第二团、第三团过去,司樾在屋顶上左摇右晃,随即站起身来,点着脚跳着躲。
“小子,你打不着~打不着~”
“我打得着!”
“那你打一个看看啊,中一个,我给你十文钱。”司樾垫着脚在屋脊上走,“中两个,我管你叫师父;中三个,我管你叫爹~”
恒乞儿喘了口气,扔去了不知道多少团的雪,可司樾或在屋顶上金鸡独立,或双脚起跃,左右来回走着、跳着,就是打不中。
恒子箫累到喘气,实在扔不动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司樾嘿嘿一笑,从屋顶上跳下来,用脚踢了踢他。
“就这点道行?”
恒子箫抬头,那张小脸热得通红。
“小小年纪,知道什么累。快起来快起来。”司樾又踢了他一脚,“随我赴宴去。”
说罢,她双手拢在袖里,缩着脖子往外走了。
恒子箫气喘吁吁地撑地起来,抱上木匣,努力跟上司樾的步子。
他随司樾走出半里,又忍不住回头望向落了锁的小屋。
这一回头令他愣怔了片刻。
那屋前乱糟糟的,雪上遍布凌乱的脚印和挖雪空出来的坑。
坑坑洼洼,行迹斑驳,好好的雪被糟蹋得一塌糊涂,再也没了清冷、没了孤寂,任谁看了,都知道那屋前曾被人痛快地大玩大闹了一场。
恒子箫蓦然回头,看向了前方司樾。
司樾走在平路上也不消停,一会儿踢一脚雪,一会儿拉一拉树枝,压满枝杈的积雪轰然落下,她便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纱羊直骂她“幼稚”“可恶”。
恒子箫抿着唇,那唇角不知何时微微扬起。
他往前跑了两步,学着司樾的模样,也踢了踢路上的雪,拨了拨两旁的枝。
师徒二人身后的雪地上是一片热闹的狼藉,乱七八糟。
裴玉门的除夕会三年小, 一年大。
他们将新收弟子的这一年作为大年,其目的在于让新入门的弟子认认人,也让门里的人都认认新弟子。
司樾是不会做这事的, 这满桌满院的人她自己都不认识, 白笙便把恒子箫揽了来, 并自己的弟子晋栖一块儿去见人。
“这位就不用我多介绍了,门主。”白笙首先带着两个孩子去了主桌,对着恒子箫和晋栖道,“也是你师叔、你师祖。”
两个孩子便拱手唱喏, “师叔好。”“师祖好。”
“好好好, 新年好。”灯笼照映下,傅洛山红光满面、满脸笑意,取出两个红包来给他们。
如此和蔼的模样,和武试、拜师时判若两人。
两人收了压岁钱,白笙又指向门主旁边的大长老, “这是大长老、柯长老,住穆光峰, 金丹末期的符修, 峰内弟子二十九人。是咱们门里的肱骨老前辈, 也是门主的师叔, 你们要叫师叔祖、太师叔祖。”
恒子箫在听见符修一词时, 心下一动。
他陡然发现,自己认定师父是符修只是揣测, 说到底,他到现在也不知师父是个什么修!
白笙把主桌都介绍了一圈, “这是五长老,洛长老。咱们门里最好的丹修, 也是最年轻的长老,丹药房就设在她的沐莺峰。你们该叫师姐和师叔。”
五位长老中,最末的一位竟和七岁的恒子箫同辈。
那一声“师姐”,恒子箫喊得实在别扭。
他们拜过之后,白笙又笑道,“还有裴莘院的峰主,也不必我多说了,整个裴玉门的弟子,十有八九是他带出来的,你们都熟。”
又见山长,恒子箫高兴地唤了一声,“山长。”
“好。”山长笑着点点头,应了,也抽出两个红包来给他们。
厅里的峰主和峰主身边的首席都认完了,那里本该还有一席司樾的位置,可她和小辈们挤在一桌,便不算她了。
认完了上面,白笙又带他们去外面认人。
路上晋栖问:“师父,怎么只有峰主收弟子呢,其他人不收吗?”
白笙低头看她,“我不就是么。”
“您不一样。”晋栖看着他,甜滋滋地笑道,“除您外呢?”
这话也没什么可乐的,但晋栖看着白笙的脸就高兴,一高兴就止不住笑。
“除我外也有几个师兄弟收了徒,不过裴玉门里有规矩,不到筑基末期不能收徒。金丹之前,自己都需要人指点,哪有余力再去教别人。”
裴玉门里收徒最多的属大长老,他座下二十九人,十九位亲传弟子,剩下十位乃是徒孙。
裴玉门的人际关系还算简单,一个峰内最多三代人,而如三大宗那样的大宗则可多达六.七代,一个峰里的弟子彼此之间都可能互不相识。
恒子箫走完了一圈,他的辈分不小,但因为年龄不大,所以平辈的大人也给他发压岁钱。
他只顾着和白笙走,忙着向这一百多位师兄弟行礼问好,都没注意到什么时候放了烟火、又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宴会 。
一直等司樾载着他回了停云峰,恒子箫才喘了口气。
那院里院外人实在太多,虽然弟子只有一百来位,但还有不少给裴莘院做杂工的伙计、叔婶,人挤人的好不吵闹。
“哈,发财了呀。”司樾斜眼看着恒子箫鼓囊囊的衣襟。
恒子箫一顿,立即把所有红包都掏出来,递给司樾。
“嗳,好徒弟。”司樾脸上露出了笑意,伸手去拿,被纱羊拍了一掌,“小孩的压岁钱你也占?”
“他又用不到钱,”司樾道,“我帮他收着。”
“你白天还说不收呢。”
“那个是那个,这个是这个。”司樾指向恒子箫,让他来说,“呐,木匣归你,红包归我,你说说,公不公平?”
恒子箫点头,“嗯。”
“你看看,”司樾对纱羊道,“孩子大了,要尊重孩子的意见!”说着,她一把把红包夺来。
纱羊叫道,“你好不要脸!这可是门里弟子给他的第一份心意!”
“什么第一份第二份的,这还是他孝敬师父的第一份心意呢。”司樾拿了红包,转身回屋了,背对着恒乞儿摆摆手,“好了,你也转悠一晚上了,洗洗睡罢。”
恒子箫目送司樾回屋,纱羊在空中跺了跺脚,等司樾进屋后,她从储物器里取了一小串铜钱来,约莫有四五十文。
“恒……子箫,这是我给你的压岁。”
恒子箫连连摇头,“师姐,不用。”
“诶呀!”纱羊把钱放到恒子箫手上,“你如今不在学院了,师父又是那个德行,虽有我照顾你,可我毕竟不是人类,吃穿住行上总有思虑不到的地方。这些钱你收好,有什么要买的自己就可以买,也不必去问你那师父要。”
她想了想,又说:“内务每个月都会把各峰的钱送过来,按理你是首席大弟子,每个月有一片灵叶的例,但你还小,又基本都住在山上,这钱就由我代你收着——我可不是司樾那家伙,你放心,等你弱冠了,我会给你一部分;等你筑基了、外出历练,再给你剩下的那部分。”
恒子箫无所谓这钱给不给他,颔首道,“全凭师姐做主。”
“好孩子,睡去吧。”纱羊冲他笑道,“醒来就是新年了。”
她扇着翅膀,飞进了主屋。
恒子箫握着那串钱,也回了自己的屋子。
他点了灯,漆黑的屋子里有了光,桌旁立着两大扇书架,架上摆满了宁楟枫的书,书架之后是一张可以横睡三人的炕。
恒子箫立在桌前,正对着一副文房四宝。
宁楟枫不仅给他留了书,还留了不少笔墨纸砚,那笔架上一溜的狼毫笔,静静地悬在那儿。
恒子箫把拜师典礼上收的木匣子拿出来,摆在了桌上。
他还没来得及看过里面是什么,眼下既睡不着,便打开盖子,理理东西。
木匣打开,恒子箫一样一样地拿出来看。
第一样是一管香,黄纸做的管子,约有二三十根;既有香,自然也给配了一个小小的香炉,只巴掌大小。
他把香炉拿出来,放在书桌上、挨着笔架,本想取一根香点上,又发现没有香灰、插不起来,只得作罢。
接着是一个白锦蓝绸的香囊。
恒子箫摸了摸上面的祥云暗纹,怕挂在身上弄脏了,左右看了看,挂在了炕边的窗上。
他折回桌边,里面还有一个精致的小玩意儿,鸡蛋大小,光滑圆润,通体洁白,不知是玉还是鹅卵石,底下挂着黑色的络子。
恒子箫在手中把玩了一番,忽而间有白光闪过,一方床一般大的空间呈现在了他的脑海。
这东西他是见过的,一年前白笙给过他一个玉坠,也是这样的空间,里面放了米面食物。
恒子箫看向掌中那鸡蛋大小的物什,心想,看来这就是所谓的储物器了!
凌五和紫竹身上都有,里面放着从宁家蓝家带来的东西,如今他也有了。
想了想,他还是把这储物器和香囊挂在了一处。
自己就住在山上,也没什么东西要带,放在身上,只怕练剑时要摔坏,还是放在屋里妥当。
裴玉门给新弟子的东西就这三样,两样修心,一样修行,三生万物,各有寓意。
恒子箫把匣子合上,摸着上面刻着裴玉门的字。
他扭头望向门外,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
这天晚上,对面的厢房没了灯光,黑沉沉的,发凉。
他看了许久,终是吹灭了灯,独自上炕。
躺下时被什么东西一硌,他当即起身,往下一摸,摸到了挂在腰上的白玉佩。
他摘了下来,握在掌中,反反复复看上面「恒子箫」三个字。
这一天过得他心神恍惚,似在梦中。
早上这里还住满了人,到了晚上,就只剩下他一个;
早上他还是恒大、恒弟、恒兄弟,现在,他叫了恒子箫。
他不知是何时睡去的,迷迷糊糊间睡着,又迷迷糊糊地醒来。
从炕上坐起,恒子箫看见外面天光大亮、房里只有自己一个人时,吓了一大跳。
他紧忙下床穿鞋,想着自己可是睡过了头?宁楟枫和凌五去了哪里,怎么不叫上他。
穿鞋穿了一半,他倏地停下,这才想起,不是他们不叫他,是他们都不在了;
他也没有睡过头,考完试、舞完狮后,他也没什么事要做了。
恒子箫抿了抿唇,回头慢慢地整理褥子,褥子上还有他昨晚抱着入睡的玉牌。
他把玉牌藏到枕下,理好褥子后穿衣、穿鞋,施了清洁咒,才走出门去。
“子箫!”刚一出门,恒子箫就听见纱羊叫他。
他还不太习惯这个名字,但因是纱羊的声音,所以才确定是在叫自己。
“快来吃饭。”
恒子箫往桌边走去,他坐了下来,今天桌上空荡荡的。
吃饭的人少了,碗盘也就少了。
正要动筷,一声哈欠响起,主屋内,司樾伸着懒腰,趿着布鞋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
她一屁股在桌前坐下,拿起筷子就吃饭。
“你今天倒是起得早。”
“新年新气象嘛。”司樾半闭着眼咬了口馍,夹了箸榨菜,嚼了两口一低头,“嗯?红糖馍馍?这么奢侈?”
“新年新气象嘛。”
三人坐下来吃饭,吃完了早饭,司樾又是躺在门口的摇椅上看书,恒子箫坐在她身旁的小马扎上。
他坐了一会儿,没有课要上,也没有事要做,闲得不知所措,忍不住抬起头来问司樾,“师父,我要做什么?”
“你要做什么,问我干嘛。”司樾枕着一只胳膊,翻了页书道。
恒子箫想了想自己要做什么,随即想起了一件事来,“师父,您教我御剑吧。”
“御剑?”司樾看着书,“学堂里没教你么,筑基了才能御剑,你,早得很。”
“那我能学轻功吗?像您话本子里那样的轻功。”
司樾的目光终于从书移到了恒子箫,“你小子,偷看我的书?”
恒子箫心虚地低下头,他的确偷看了几次。
司樾问:“你学轻功做什么?”
“我想常常去看望山长。”他如实道,“可是这里离裴莘院太远了。”
司樾一挑眉,“那个老家伙打了你多少戒尺,关了你多少禁闭,你还想着去看他?”
恒子箫点头,“他对我好。”
“省省罢,”司樾又躺回了摇椅,看起手中的书来,“他只是尊自己的道,尽自己的职,哪里是对你好。”
“师父……”恒子箫搭上了摇椅的扶手,巴巴地看着她。
司樾啧了一身,反手用书一拍恒子箫的背,“我看你就是太闲了。去,给我挑两桶山泉水来喝。”
“山泉水?”
“你去湖边找纱羊,她知道在哪儿。”司樾用书敲敲他的头,“以后每天两桶,有事做了就不会想东想西了,去罢。”
恒子箫并不觉得自己这是在瞎想,山长是他的开蒙恩师,不管他是闲还是忙,都是一定要去看望的。
自然,山长要看,师父的话也要尊,他应了一声,听话地去湖边找纱羊了。
“山泉水?”
纱羊听了恒子箫的话惊讶道,“她怎么又想出稀奇古怪的事来折腾你。”
“不是的。”恒子箫道,“是我自己闲。”
“你还要看书、练剑呀。”纱羊说着就要回去,“我去教训她,真是没事找事,她一天两杯茶都不一定喝得下,哪里就要两桶水了。”
“师姐、师姐!”恒子箫急忙拦她,“我真的想去,就让我去吧。”
纱羊拗不过他,眼眸一转,“好吧,那你跟我来。”
她想着,等恒子箫见到那山泉水在什么地方,也就知难而退了。
她带着恒子箫绕过湖,去到了山的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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