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纱羊倏地往后滑开,翅膀嗡嗡地颤抖。
紧接着,她从司樾那眼里看出了笑意,反应过来她又在故意吓唬她。
虽是吓唬,但事情未必是假的。
纱羊觉得,司樾就算没有杀龙,至少也是把人家打得半死了,否则哪里有龙会善罢甘休。
她扭头看向身后沉默写字的恒乞儿,又看向躺在摇椅上看书的司樾,屋子里只有司樾那破摇椅的轻微吱呀声。
纱羊陡然意识到,自己一只小小的虫仙和两个魔头同居一室,是不是过于危险了点……
可看着司樾和恒乞儿,纱羊又不免想,魔到底是什么样的?
恒乞儿偶尔是有些危险,但司樾这个大魔头天天懒洋洋的,哪里有半分危险可言?
她叹了口气,若邪魔大多都是司樾这幅模样,那也没什么可怕的。
快到学生的宵禁时间时,恒乞儿才收拾了纸笔回了宿舍。
他走后,司樾躺去了炕上,靠着枕头,翘着二郎腿,继续翻那本什么香红玉录。
纱羊有些困了,趴在她胸口,推了推司樾的下巴,仰头看着她,“司樾,给我讲讲你从前的事情吧。”
司樾翻了页书,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
“我们处了二十年,我给你讲了那么多我的事,却从来没听过你讲过你的事。”
“有什么可讲的,”司樾目光停在书上,“活着无非是吃饭睡觉、跑跑跳跳,谁都一样。”
“你的事肯定不一样。”纱羊撑起上半身看她。
司樾单手合了书,丢去一旁,双手垫到脑后,闭上了眼,“别一天到晚瞎想,快睡,睡觉才是天上地下头一等的要紧事。”
这一天晚上, 照旧从司樾处回去的恒乞儿被拦在了宿舍外。
他远远地看见了婷珠和恒铁生,撒开脚步转身就跑,却听见脆生生的一句, “再跑!我马上去找司樾真人!”
这一回没有人把恒乞儿按在地上, 他自己把自己的脚定住了。
一个月前, 恒乞儿才不管婷珠要去找谁说什么,他只顾着自己先跑,但现在不同了……
他僵硬地定在原地。
婷珠对他喊道,“过来!”
恒乞低着头, 一步一挪慢吞吞地走去了她身前, 婷珠上前跨出一步,伸手掐着恒乞儿胳膊上的肉狠狠一拧。
“好啊你,天天避着我们。你是个什么贵人,忙得这么厉害!”
她一下一下地掐着恒乞儿的肉,恒乞儿只低头握紧两侧的手, 一声不吭。
婷珠打得没趣,倒是自己的手拧得酸了。
她对恒乞扬了扬下巴, “以后我叫你你就得来, 慢一步, 我就去告诉司樾真人你是个灾星、害死了不知多少人!”
恒乞儿抿着唇, 两侧碎发散下来, 遮住了他的眉眼,在晚上看不见表情。
“你说!”婷珠推了他一把, “你是用了什么方法变得这么干净的!”
恒乞儿没有回话,婷珠旁边的恒铁生上前一步, 一掌把他推倒在地。
“你现在不说,以后就都不用说了。”婷珠笑了声, “等着明天就被赶下山去吧!”
恒乞儿撑着地,沉默了一会儿,开口,“……仙术。”
他的声音微弱沙哑,但婷珠没有听漏。
她微睁眼睛,眸中流出惊喜来,“我就知道!一定是司樾真人教了你什么仙术!快快说来,否则……你别想好过!”
恒乞儿极不情愿告诉婷珠,可他若是不说,只怕知道了实情的司樾明天就会把他赶走。
“如我尊者…”他慢慢地开了口,一字一句,舍不得字似的,从牙缝里往外挤着,把口诀告诉了婷珠。
“你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恒乞儿道,“…口诀。”
“等等,慢点!”婷珠马上道,“再说一遍,我没记住。”
恒乞儿便又说了一遍,说得更吝啬了。
“再说一遍,什么、什么谟坷伊…”
恒乞儿倔强地闭上了嘴,再不愿意说了。
他心中莫名有些生气,说不上来是为什么,总之是生气。
“说呀!”婷珠用脚尖踢了踢他,“想死是不是?”
那股无名火只能压下去,恒乞儿又低低地断着念了一遍,婷珠磕磕绊绊地跟上了。
她自己又和恒铁生念了几遍,把句子读顺了,问恒乞儿,“然后呢?”
恒乞儿别着脸,“没了。”
“什么没了?”
“仙术。”
婷珠一愣,紧接着猛地踹了恒乞儿一脚,“臭乞丐!你存心耍我吗!这就没了?念这劳什子有什么用!你居然敢编谎骗我!”
“没有!”恒乞儿心中的气又往上蹿了点,“没有骗!”
“那你倒是说,这东西有什么用!”
恒乞儿坐在地上,抬头看着婷珠。纵是两边有散发,可他仰着头,那双漆黑的眼睛便怎么也藏不住了。
“如我尊者,”那眼睛黑得发光,在夜里也亮着无法言语的光彩,他一个话都说不利索的人,张了口,一连串地念了出来,“赞叹混沌十三法名谟坷伊莱朅释,净我发肤濯我内腑,涤荡周身秽土。”
话音刚落,一道蓝光遍布恒乞儿周身。
光芒散去,他衣服上的尘土骤然消失,比搓洗的还要洁净。
婷珠和恒铁生吃了一惊,两人在蓝光出现后往后退了两步,待光消失后,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变干净的恒乞儿,不敢置信那拗口的句子真的是仙术口诀。
然而恒乞儿不知道,这口诀是假的倒还好,是真的,只会让他更加艰难。
果然,恒婷珠当即一脚踹上了恒乞儿胸口,愈加愤怒道,“什么仙术!我看是妖术!所以只有你这个妖怪才能用,我们是用不了的!”
来了裴玉门一个多月,恒婷珠懵懵懂懂地知道了自己的处境。
她向来心高气傲,凭什么同样的话她念了没用,恒乞儿一个灾星乞丐却能用!
她越想越气,一连在恒乞儿身上踩了好几脚,口中不停地骂,“灾星!乞丐!贱货!”
恒铁生愣在一旁,傻傻地看着对恒乞儿拳打脚踢的婷珠。
他虽然心里也有点不服气,但在甲堂待着,他已隐约知道,恒乞儿确实是个厉害的人,就算婷珠不高兴,用得着这样么?
恒铁生有些奇怪,明明从前在村子里的时候,恒婷珠是从来没有打过恒乞儿的。
村长一家是村子里最富裕的,门路也多,所以旱灾那三年,婷珠家里并没有饿死人。
相较而言,她是受到恒乞儿影响最小的人,加上自持身份、嫌恒乞儿脏,所以连骂恒乞儿都没怎么骂过。
可自从来了裴莘院,婷珠对恒乞儿的恨一日大过一日。
两人私下相处,她常常问恒乞儿的事情,问完了就要骂上一通,有时候连恒铁生都觉得腻烦。
恒乞儿也不还手,只是缩在地上任由婷珠打骂。
好一会儿的工夫,婷珠累了,喘着气指着地上的恒乞儿道,“从今天开始,你每天晚上放学就来见我,把我所有课业都写了,第二天起床就把课业交给我。”
“还有他——”她指向恒铁生,“也把他的写了。”
恒铁生一喜。
天下竟有这样的好事,他之前怎么没有想到让恒乞儿干这个呢!
“除此之外,呼……”婷珠喘着气道,“以后司樾真人教了你什么,你都得告诉我,要是让我知道你瞒着没说,哼——你自己清楚!”
说完,她看了眼自己宿舍的方向,然后又狠狠踢了恒乞儿一脚,啐了他一口,对恒铁生道,“我们走!”
恒铁生看了眼恒乞儿身上的唾沫,又看了眼叉着腰、喘着气走开的恒婷珠。
他忽然想到了堂里的蓝瑚。
那天晚上,婷珠又带着他去小路上堵恒乞儿,恒乞儿没有来,他看见蓝瑚和她的侍女紫竹抱着一把琴去了僻静的地方。
她坐在草垫上,身前搁着琴,旁边燃着香,风吹过,忽然咳嗽了两声,微微别过头去,用帕子掩着唇。
那咳嗽被压抑着,憋着胸腔里,偶有两声溢出来,不像是咳,倒像是在轻笑一般。
恒铁生在甲堂看惯了蓝瑚,如今看着气呼呼走去的恒婷珠,心里忽然一阵说不上来的怪异。
在村子里时,婷珠是最漂亮最可爱的丫头,就是和那些大小姐比也差不到哪去。
恒铁生想,现在看来,恒家村里根本没有人见过大小姐,若他们见过蓝瑚,断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两人走后,恒乞儿撑着地,一步步地往宿舍走。
彼时宁楟枫也和凌五练完剑,坐在炕上看书了,恒乞儿推门进来,两人稍抬眸看了一眼。
待看见他一身土灰,走路也有些别扭时,宁楟枫皱了皱眉。
他是见过恒乞儿被打的,一看他这模样,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都过去多久了,那两个人还找你?”他搁下书,问了一句,“你好歹也是甲堂的弟子,他们是谁,为什么揪着你不放?”
两人吵过、骂过,又在司樾那里好了一场,如今结成搭子,练了七.八天的剑,又是同吃同睡的同学,宁楟枫对恒乞儿再不像最开始那样的冷淡。
早起晚归时也会稍微点个头。
恒乞儿往屋子走,脱下外套,把怀里的书拿了出来。
宁楟枫在炕上道,“他们这么欺负拿你,你就算打不过,难道还不会告诉山长么?”
上一回婷珠和恒铁生听见声音就跑了,宁楟枫没有看见他们的脸,至今不知道是什么人打恒乞儿,只以为是恒乞儿看着贫穷蠢直,所以被人拿来欺负取乐。
恒乞儿没有搭腔,默念了清洁咒,脱了鞋就躺进了褥子里。
宁楟枫不喜欢他这闷葫芦的样子,本不想管他,可还是忍不住又说了一句,“你如今是裴莘院的学子、司樾真人的大弟子,难道以后就一直这么挨打?你不嫌丢脸,你的师门还嫌呢,首席弟子可是门面,你这么窝囊,司樾真人的脸往哪里搁。”
说完,他拿起搁在腿上的书继续读,也懒得管恒乞儿回不回应了。
恒乞儿缩在被子里,宁楟枫的前两句他一个字也没听,可这一段话,却钻进了恒乞儿的耳朵。
他挨打……师父会,丢脸?
恒乞儿想了想宁楟枫的话,但尚不能理解这两者到底有什么关系,于是便作罢了。
他不懂为什么司樾会丢脸,他只知道,人人都讨厌灾星。
翌日一早,恒乞儿依言去见了婷珠。
婷珠往他胸口砸了个布包,“里面是我昨天的衣服,你今天给我洗了晾好,明天我要穿,对了,膝盖那里,我练剑的时候蹭破了,你给我补好。”
恒乞儿被布包砸得后退了半步,他拉住布包,稍稍抬眸看了眼天。
春雨绵绵,天空上已经飘着丝雨了,这样的天气,一天之内衣服怎么干得了。
干不了倒不是问题,恒乞儿想,他可以用清洁咒把衣服变干净,但膝盖上的破洞要怎么办……他从来没有捏过针线,更不知道如何补衣裳。
婷珠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哼笑一声,捏着嗓子斜眼瞅他,“你不是跟着司樾真人学了仙术么,怎么连这点小事都做不了?我看你就是不听话!想挨打!”
她和恒乞儿记忆里恒婷珠的娘重合在一起,姿态语气一模一样。
他低着头,抱着布包转身离开了。
恒婷珠在后面又哼了一声,甩头进了屋。
恒乞儿带着布包上了上午的学,然后去找了司樾。
司樾又要出门钓鱼,恒乞儿只来得及对她说:“师父……我要学缝补……”
听了这惜字如金的话,司樾掏了掏耳朵,“什么?学缝补?你缺练手的家伙?”
“正好。”她划开空间,从里面拿了双鞋子丢给恒乞儿,“我这双鞋前头磨破了,给你吧,补不好就帮我扔了。”
说完,司樾便扛着鱼竿,哼着小调出门了。
恒乞儿愣在原地。
他回头,看向纱羊,纱羊也没有理解他的意思,问道,“怎么了,还不够吗?那我去找点旧帕子给你。”
她飞进屋里,口里还对恒乞儿念叨,“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想学针线了?是先生要求的吗?这倒是新奇。不过以后你出门在外,是要学点针线才好。”
她在屋子里翻了一阵,好容易找了两块旧帕子出来,一张望,院子里却已没了恒乞儿的身影。
恒乞儿没有学到缝补的仙术,反而多了双任务。
他抱着布包和司樾的鞋子离开了小院,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坐下,呆呆地望着手里的东西。
眼下他不止不知道针线活怎么做,连针线都没有……
恒乞儿想,自己得先取到针线才行,可哪里有呢,他在裴玉门待了一个半月了,还从没见过哪里有针线……
出神发呆了半日,不知不觉中,一个时辰的午休快要结束了。
恒乞儿站起来,得先回去上课。
他刚走一步,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谁!”
恒乞儿转身,隔着几棵树,看见了弯着腰的蓝瑚和紫竹。
两人都弯着腰,手里拿了个玉瓶,不知道在做什么。
见树后的是恒乞儿,蓝瑚直起身,用塞子盖住手中的玉瓶,冲他一笑,“原来是恒同窗。”
今天是三月三,上午下了小雨,两人正在收集草叶上的春雨,往后用来煮茶。
恒乞儿没有理她,迈步跨了出来,半瞌着眼睛往学堂走。
“嗳,恒同窗,留步。”蓝瑚倏地出声,在恒乞儿停下后,她走去了他身边,眼神指着他怀里布包上的鞋子问,“这可是司樾真人的鞋?”
恒乞儿正烦恼这件事,听蓝瑚问了,便没有直接离开,对她点了点头。
蓝瑚垂眸,看见了鞋子前面的破洞。
目光流转间,她问:“这鞋,可是要补?”
恒乞儿睁大了眼睛,连连点头。
见他这幅模样,蓝瑚顿时明白了,她笑道,“恒同窗若是不方便,就交给我罢。明日一早,我补好了给你。”
恒乞儿高兴地点头,随后又摇头,他犹豫着看向蓝瑚,小声道,“我…学。”
他要学。
蓝瑚微讶道,“你一个男子,竟不忌讳女红?”
恒乞儿茫然地看着她。
什么是忌讳?什么是女工?
“也罢,”蓝瑚又是一笑,“只是你我单独相处,恐有不便,不如这样,晚上我随你一同去司樾真人的院子里,在她老人家那里做工,可好?”
恒乞儿愣了愣。
一种莫名的情绪让他没有第一时间答应下来。
但这情绪太寡淡缥缈,让恒乞儿抓不住摸不着。
比起这可有可无的情绪,怀里的布包沉重了太多。
他点了点头,应了下来。
“那就说好了,晚上见。”蓝瑚弯眸,抬手欲从他怀里取走鞋子,恒乞儿猛地侧身,抱着鞋子警惕地盯着她。
蓝瑚一顿,继而道,“恒同窗,你要是不把鞋子给我,我怎么找线配色呢,到时候缝上去的线和布的颜色不一样,岂不难看?”
恒乞儿不是很懂蓝瑚在说什么,但大致明白了她需要先把鞋子带回去的意思。
他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怀里的鞋子,又戒备地看了看蓝瑚。
许久,他才缓缓转过来,把鞋子伸了过去。
蓝瑚接了鞋,冲他稍一低头,带着紫竹走了。
手里一空,恒乞儿倏地后悔了。
他想把鞋子追回来,可蓝瑚已然走远。
到了晚上, 恒乞儿更加后悔。
他不太想让蓝瑚去院子里了,可那双鞋还在蓝瑚手里,吃饭的时候他没看见蓝瑚, 也不知道蓝瑚住在哪儿, 只能去司樾的院子等她。
恒乞儿不知道, 这便是蓝瑚拿走鞋子的目的。
“喏。”吃了晚饭,婷珠把自己今天的大字作业甩在了恒乞儿胸口,“里面还有一张我以前的字,你要照着我的字迹好好写, 别让先生看出来!要是我被发现了, 你也别想好过!”
恒乞儿接下了她和恒铁生的功课,再加上自己的那份,沉默地往北边走去。
他并不为这多余的功课以及和恒婷珠签订的“主仆契约”而委屈。
只要恒婷珠不把他是灾星的事情说出来,他愿意做这些。
不管是洗衣服、写字,都不痛不痒, 虽然称不上有趣,但也绝没什么可讨厌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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