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灾退去,可司樾并没有回到地上。
她直直盯着佛云之中布衣精瘦的老者。
诸佛离散,唯独那老人没有走,依旧立在云上。
师父……
司樾眸色一暗,当即纵身追去,跃至老人所踏佛云之上。
两人相视无言,半晌,老头笑了起来,“一会儿不见,你还真成魔王了。”
“一会儿?”司樾拉长了语调,阴阳怪气地尖声道,“今夕是何年啊!”
老头仰头大笑了起来,朗声道,“九百生灭一刹那,长也不长,短也不短,正好一会儿。”
“少说屁话。”司樾道,“有什么该说的,你自个儿都吐了吧,别叫我一句句问。”
老头单手礼于胸前,“七千年前,我佛于讲经说法时问诸生曰:混沌有山,山内有一岚气,不日便要化形,天地之气化形乃世间罕见,诸生谁愿下界引它修道。”
“我说,弟子愿往。”
“佛曰:善,你命中尚有一难,此去正好了结。”
“这么说,我还挺万众瞩目的。”司樾道,“没出生就被你们惦记上了。”
“那是自然。”
老头说出了那句他曾多次对司樾说的话:“雾气化形,你是有大机缘的。”
“可你们似乎不止想要我修道。”司樾挑眉,“你引我见了媿姈、媿娋,收了她们之后,又要我回混沌。媿姈是我要见的,姑且不论,可我一直在想,你既然要走,还管我之后去哪,为何非要让我回混沌生活?”
“如今我明白了,你让我回混沌,是要我见柳娴月。”
老头瞌眸,并不否认。
“你指引我与柳娴月相见,让我统领这方混沌,又以自身为索,触发两界大战。”司樾问,“你们想干什么?”
老头一笑,目光越过她,望向了地上的恒子箫。
“你果真不知,就去问你徒弟。”
司樾睁眸,目露诧异。
在老头的单手礼中,她低声喃喃,“难怪得以飞升,他竟悟到了这一层……”
从前的天庭秉公用权,恪守天道,将三十六小世界管理得井井有条,使恶有恶报,善有善果。
可不知从何时起,天庭腐朽,仙神各怀私欲,斩妖除魔不再为正义,而为功绩。
彼时的混沌,妖魔争战不休,又频遭天界剿杀,放眼望去仿如炼狱一般,血流成河,白骨成山,苦不堪言。
“我佛不忍混沌众生如此,派我下界。”老头道,“我为你取名司樾,引你见媿姈媿娋,又见柳娴月。可直到你我分开之时,你身上煞气始终未除,终归只是魔头而已。”
司樾敛眸。
若她平心静气,在乎混沌众生,便不会因一时愤慨而和天界开战,也就不必被打入灵台。
然彼时的她沉浸在意气之中,过了太久顺风顺水的日子,自以为无人能敌,于是稍有不如意便煞气满怀,不管不顾打上了天去。
西方遂将她收入灵台,再练一回。
那三千年的镇压,不为别的,只为传灯授法、告悉天理而已。
司樾是西方朝混沌投下的一卷慈悲。
佛祖设法七千年,用她止混沌干戈、救混沌众生脱离战火。
司樾也是天道拦在天界诸神前的一道屏障。
她领混沌平衡三界之权,警示那高高在上忘记了初心的仙神,勒住他们日益膨胀的僭越之举。
“那凭什么啻骊就不用被关起来。”司樾不满道,“这不公平。”
“哈哈哈哈你也配和她比!”老头不客气地嘲笑道,“啻骊能有今日,不知修行了多少世、行了多少善举。此番她犯下杀孽,自然减损功德,不过功过相抵后尚有余荫罢了。你——”
他上下打量着司樾,嗤笑道,“被关灵台之前,你又做了多少好事?积累了多少功德?你那功德和你口袋一样干净。”
司樾摸了摸鼻子,有点尴尬,嘴上反驳道,“你教我的:钱留在手里就是贬值,必须立刻花出去!”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老头也不反驳,坚持自己的理念。
司樾又摸了摸自己眉心,“刚才这里一热,难不成我真成佛了?让一个恶魔成佛,合你们规矩吗?”
老头笑了起来,“何谓魔,何谓佛——纵是魔,心怀善念,救苦救难者便算是佛;纵是佛,有贪嗔痴念者便算是魔。”
“既然救苦救难,你还让混沌白受这一战。”司樾嘀咕道,“早点来不行嘛。”
“因果有报,你该清楚,该生者不会死,该死者就是没有这场仗,也活不过去。混沌的杀孽还是太重,这场战乱,得受。”
这道理司樾不是不懂,只是随口抱怨两声。
自历经生离死别、关入灵台后,她便看淡了一时生死,明白生生不息、轮转不休的道理。
两人谈话告一段落,良久,司樾道,“还有一事……”
她抬眸,望向面前的老者,“柳娴月……如今如何了。”
她的功力最多探查前后十世,三千多年过去,柳娴月已轮回不止十次,她看不到他了。
老者似乎料到了她会问这句话,抬手一挥。
天空上打开一面云镜,镜中是一长袍书生,正在点灯夜读。
司樾一怔,在她看向那书生时,老头轻轻道,“柳娴月一生,犯下杀孽无数,可他开设律法,援老救孤,所积功德也无数。”
“他离开混沌,乃是缘分已尽。此后六世不得善终,便也还清了杀债。”
他随司樾一同看向那书生,“他是难得开智的妖魔,身有慧根,这一世官至三品中承。”
司樾颔首了然。
她收回了目光,不再看那镜中之人,只低低道,“行,他过得好就行。”
老头回身,“还有话要说么?”
司樾沉默片刻,持手回佛礼,道,“不论如何,多谢。”
她手上挂着的红髅琲,虽是恶相,本质却和佛珠并无差异。
老头一笑,低头操手回礼,“小友客气,你我共勉。”
他维持这一姿势,化为点点金光消散云间。
司樾回眸,望向混沌。
在媿姈媿娋的主持之下,城中已开始善后。
司樾立于天界和混沌的分割处,抬首遥望西方,许久,转身,收敛了红髅琲,朝底下遭过劫难的城郭而去。
三个月前的那一场天兵来犯, 并没有给中城带来太久的伤害。
混沌界向来如此,今天打个架,明天屠个村, 杀戮、毁灭在这片混沌的土地上司空见惯, 妖魔们对于修复废墟已是轻车熟路, 颇有心得了。
此前,柳娴月和魔主的离去让混沌众生如此悲恸,或许便是因为大家无不怀念不必修复废墟的时光。
可话又说回来,如果是为了这二位而战, 那么再多的流血、再大的废墟也无关紧要。
就像这一次魔主只身闯天牢救出那个小家伙一样, 为魔主浴血拼杀的妖魔们知道,无论刀山火海,无论天牢地狱,只要有一线生机,他们就绝不会被抛弃。
会有人来救他们, 也会有人一次一次、不厌其烦地重建他们的家园。
三个月的时间,中城不仅恢复如初, 而且更加热闹。
三月暮春, 天气回暖, 万物复苏, 鸟兽虫鱼都从漫长的凛冬里苏醒, 纷纷出来活动。
新的一年,妖魔们身边带上了新的面孔。
不管冬日再是严寒、肃杀, 总有一些顽强的小生命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悄悄降临。
带着新生幼崽去混沌宫觐见他们的王,已成为混沌的一种习俗。
靠近混沌宫的街道上传来哒哒的马蹄音, 此处毗邻宫闱,可并不宁静, 反而嘈杂得有些闹人。
“不哭,不哭喔……”
挂着芳兴园的敕造牌匾下,充满了或低或高的哭声。
门口石阶下摆了许多竹篓,里面装着的各式各样的幼崽。
几个人形的女妖正焦头烂额地清点竹篓,将里面的幼崽抱出来检查安抚。
芳兴园的园长也在其列。
“给我吧。”面容姣好的少女弯腰,从旁边女妖手中接过尖声嚎叫的幼犬。
她一手抱来,一手顺势拉了一块厚布蒙住犬身,隔绝了外界纷繁的气味、光影。
尖利的犬嚎慢慢在柔软的怀抱中平息下来,灵羽松了口气,正要回身,便听闻有马蹄声从街头传来,最终停在了这座芳兴园前。
灵羽抬眸,当即抱着幼犬走下阶来。
颀长冷俊的男人翻身下马,身后是数名骑卫。
他们拉来了六车物资,车上烙着硕大的紫印,是从宫中来的。
“灵园长。”男人刚一开口,少女便紧接着道,“良璞大人!辛苦你们了。”
良璞摇头。
这座芳兴园开了二十年,他们也打了二十年的交道,便省去了寒暄。
良璞挥手,让身后的士兵将车上东西抬进园里,他则将清单递给灵羽,“您查点。”
灵羽将怀里的幼犬交给旁人,自己拿了册子,一页一页地点过去。
敕造的孤儿院,尿片、食物、玩具,大小用具皆从宫中拨来。
她看过之后,合上册子,对良璞笑道,“不错,正是我去年上报的数量。”
良璞的目光越过她,扫向台阶上的那些竹篓,自语道,“今年还是不少……”
“还是少了些的。”灵羽道,“前些年大家都苦,这两年混沌界恢复了些,丢弃崽子的人也就少了些。”
良璞颔首。
灵羽侧身,“大人辛苦,进来喝杯茶吧。”
“不了,”良璞辞却道,“宫里还有不少东西要送,耽搁不得。”
灵羽知道他年初事忙,且厌恶客套,遂爽快道,“如此,我也不多留大人了。”
骑兵们卸了车,返回队列,良璞翻身上马。
灵羽余光一扫,看向了马上最末的一个少年。
她咦了一声,“是生面孔。”
良璞顺着她的目光瞥去,介绍道,“从西部来的。听说中城被天兵攻打的消息后,一个人从村子里偷着跑了出来。本该遣返,但这小子机灵沉勇,就破格留下了。”
灵羽一惊,“看着年纪尚小,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低了低头,回道,“旬初。”
灵羽笑道,“我也是西部来的。你刚来,要是有什么一时来不及置办的,可以找我。”
那少年低声道了谢,果如良璞所说,有着不似年龄的老成。
灵羽从储物器中取出了一个布包,双手交给良璞。
“大人,这是园里刚刚化形的几个孩子过年时做的,送给您和鬼芝大人,还有魔主。您若方便,请帮我们转交。”
良璞折腰接过,本还想问,送三个人怎么放在一起。
打开一看,便立刻知道谁是谁的了。
布包里面是三个娃娃,做的正是他们三人的模样。
那稚嫩松散的走针,的确是出自刚化形的幼童之手。
“我会帮忙转交。”他郑重地收进储物器内,对灵羽道,“多谢了。”
“大人慢走。”灵羽摆手,目送他和卸车归来的骑兵们离去。
这串自宫中出来哒哒马蹄音便又转去其他街道,如琲链一般,串连起城中千家万户。
它路过食肆,得来一声矜贵的声响。
有少女说:“我很早就想说了,人多的地方难道不应该禁止雄性入内么。又吵又臭的,我都不想待了。”
“哎呦喂我的蜓婴大人,您就别为难小店了。”
它路过宝器珠府。
有慈爱温柔的声音:“店家,妾身想给小儿打一副长命锁。”
它路过丝绸布店。
有水墨唱腔般的说话声响起,“你的伞布要换么?”
“这里的布不够艳,还是先换你的水袖罢。”
它路过酒店。
这里的声音杂乱起来:“蛟侍大人给他的宝贝小蛟庆生,摆三天流水席,人人免费!”
“他的宝贝蛟又生日了?怎么每个月都生日。”
“管他呢,等等我,给我留个位!”
它路过药铺。
“东家,您来了,这是账册。”
有天山雪水般清灵的声音响起,“店里可好?”
“一切都好,就是刚击退天兵的那一阵子有些忙不过来。”
它路过槽坊。
“醉魔大人……您怎么又醉倒这儿了,醒醒、醒醒,您这样小店怎么做生意呢。”
“哈哈……你来了?来来来,陪我、陪我喝酒……”
它路过铁匠铺。
在热火朝天的锤炼声中,还有比铁锤更加聒噪的粗噶之声吵嚷着:“老板,老子的九环刀怎么还没修好!都三个月了,你知道兵器就是武将的命吗,爷爷的命都在你这儿破店寄存三个月了!我看你是存心找茬!”
“哎呦虎爷啊,我哪敢和您找茬儿呢…”那声音一顿,立刻又拔高起来,“盲剑大人!盲剑大人买点什么,是剑鞘还是刀油?”
“都要。”
“老、老大好……”
“对着旁人这般嗔目案剑,呵,你只会在我面前剑声息语么。”
“呃,什么意思啊老大?”
“……丢人现眼。”
马蹄走过中城的大街小巷,每经过一处便得到一处的声音。
蹄音作线,将这大大小小的声音串连起来,最终汇向一处。
“主君?”
良璞一愣,正要翻身下马,就被小摊前的女人抬手制止了。
“今日公休,没事别叫我,有事更别叫我。”司樾翻着摊子上的小玩意儿,身边站着一短□□布衣的青年,以及一只飞在空中的小蜻蜓。
良璞从怀中取出那个娃娃,“主君,这是芳兴园刚化形的幼崽做给您的。”
司樾这才抬眸看向了他。
她接了过来,看见娃娃上面的走针时,倏地一笑,眸中隐约流出两分怀念的神色,“行啊,比我手巧。”
将东西送到,良璞识趣地低头,“主君,属下先行告退。”
司樾挥手,让他该干嘛干嘛去。
摊前的小贩瞪大了双眼,“你、您是魔主!”
“是嘞。”司樾将娃娃收进怀里,揣手问他,“魔主打折吗?”
“不、不打。”小贩瑟缩着脖子,怯弱道,“柳先生留下的规矩……权贵庶民同、同价。”
“嘁。”司樾逞强道,“得,你以为我真差那两个钱吗?哈,我那是试探你呢,看你有没有按律经营。”
“堂堂魔主,你计较这点钱干什么。”纱羊叉腰,“每次跟你出来,我都觉得丢脸。”
司樾从摊子上离开,“那你可以不和我出来。”
“我才不是和你出来,我是和子箫出来!”
天兵打着要人的旗号杀来,退去后,却再无人讨要恒子箫和纱羊。
天界不管他们,他们便也没有回天,直接住在了混沌宫里。
司樾抹除了纱羊身上的法术,她那五万四千双眼睛都自由了,只属于纱羊一人,再不会被他人所窥探。
纱羊本想问司樾,她在煌烀界时怎么不这么做。
可转念一想,她自己便能解答这一问题。
在尘埃落定之前,司樾还受制于天,这样的小伎俩抹除与否都无关紧要。
这一答案同样适用于恒子箫的疑问。
他问司樾,“师父,您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放弃我,为何还执意要我成仙,不肯让我成魔?”
司樾一哂,“我没有不让你成魔,只是在何家村,你自己做了选择。”
“一来,我不想你中途改志,否则一旦掌握不好火候,就是剑走偏锋。”
“二来,你身为神子,身处天庭掌控的小世界里,他们随时都能捏死你,在飞升脱离凡胎和煌烀界之前,还是乖点为好。”
“再者,”她笑叹一声,“神仙的道法也不错,救死扶伤、匡扶正义,这样好光明大道,为何不修?”
基于这三个缘故,司樾并不赞成恒子箫修炼魔道。
即便是她,也是历经生死之苦,被灵台关押三千年后才有两分醒悟。
恒子箫太小,尚不适合走这条路。
三人在街上逛了一圈,晚上回了混沌宫。
媿娋在校场练兵,他们在媿姈处吃过了饭后,喝茶时,媿姈拿了一沓信来。
“今年各地各处的请愿函,你这会儿子看了吧,该批紫的批了,我好操办下去。”
司樾在椅子上一瘫,“可今天是休假。”
“你闲着也是闲着。”媿姈把信塞进了她怀里。
司樾无法,只能一脸晦气的工作。
她翘着二郎腿,没骨头似地躺着,一张张翻看起来。
照例把头一张的“申请加薪”扔去一边,她从第二张开始看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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