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叩门声不仅轻,甚至轻得文雅。
灵羽一愣,记忆之中没有认识的人是这样敲门的。
她问道,“谁呀!”
门外传来了回应:“混沌宫,鬼芝。”
这声音融雪般清透,悦耳得令人恍惚,可更叫灵羽恍惚的是声音所传达的内容——
混沌宫、鬼芝。
“什…您……”灵羽陡然一惊,话都说不顺了,匆匆忙忙道,“快请进!”
门扉推开,门外立着一名着繁裙的白发女子。
她双手藏于宽大的重袖中,交叠在身前,淡淡道了一声,“叨扰了。”便迈步进了室内。
在她身后,还有两个小小的小妖童,一人头上顶了个篮子,也学着鬼芝的模样,进门前喊了声,“叨扰了!”
灵羽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即便是身处荒漠、足不出户的她也曾听说过鬼芝之名。
她坐在床上,惊愕地问:“您是鬼芝大人?”
“嗯。”鬼芝没有废话,进屋便立刻做事。
她行至灵羽身前,冰丝般的白发分出三根,缠上了灵羽的手腕,同时伸手,覆上了她臃肿的蛾尾。
诊断之时,她才抽空道,“良璞请我来给你安胎。你躺下罢,看完了你,我还要去看你那两百多个孩子。”
“我的孩子?”灵羽闻言,不仅没有躺下,反而还想要起来,“您、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也知道,没有母蛾的照顾,天魔蚕无法破茧。”鬼芝收回手和发丝,“抱歉,只剩下你前两胎所产的了。”
其余的一百六十五胎都已闷死在了茧里,而那些死茧则又被鹫司抽成了丝。
“不,我不是问这个!”灵羽激动地拽住了鬼芝的手腕,仰面望着她,乞求她告诉自己外面到底发生什么事。
鬼芝转身望向门外,“我只负责医治,其他的,问他。”
房门外走来一颀长身影,正是请来鬼芝的良璞。
他立在门口,在灵羽茫然的目光下微微低头,“天魔蚕后裔,你受苦了。”
鬼芝转身,带着小童从他身边离开,两人视线相碰,算是打过了招呼。
房内只留灵羽和良璞,接下来的时间,良璞简单向她解释了外面的状况。
“这么说……那个油…那个女子就是魔主司樾?”灵羽掩着唇,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可她却说自己是…”
“主君向来如此。”良璞伸出手来,他掌心之上浮着一枚青色的晶石,“我已挖了鹫司的妖丹,将他打回原形。他靠着你们母子的蚕丝才有了今日,这枚妖丹,理当归属你们。”
灵羽没有拒绝,如今她最需要的便是妖力——能够保护孩子和她自己的妖力。
她收了下来,低低道了一声,“多谢您……”
“谢主君罢。”良璞回眸,望向了屋外,“鬼芝确定了你身体无碍,我今天是来将你转移的,这里马上就要改建成为遗孤院。主君说,如果你愿意,可以带着孩子们留在此处帮工,宫里会按时给你们发放月俸。”
他见灵羽尚拿不准主意,便道,“若是不愿,就回我的领地,我会为天魔蚕一族设置新的巢穴,帮助你们重建家园。”
“让我想一想……”灵羽踟蹰片刻,倏地想起要紧事来,“对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们呢?”
“已都安置了。”良璞侧身,“正要接你去那里暂住,你且收拾行李,我在门外等候。”
灵羽很快收拾出了一个小包裹,里面都是她自己平日做的绣活儿。
良璞将她安置在了临街的一间平房里,里面有她前两胎产下的二百蚕虫。
鬼芝留下了两个小蘑菇给她做使唤,照料她到顺利生产。
十天之后,当良璞再去看望灵羽时,她的肚子已经消去臃肿,恢复了平时的状态。
不仅如此,那枚妖丹也被她吸收,增长了近千年功力。
借着这份妖力,短短十日,灵羽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的蛾尾化作了双腿,那张娇嫩的容颜上再不见愁绪,也不知是那千年功力还是新的生活滋养了她,如今少女容光焕发,肤色明媚,终于有了和外表一致的鲜活生气。
“你想好了么。”良璞问她:“是去遗孤院,还是回领地。”
“是,我想好了。”灵羽身后是层层叠叠的蚕箔,角落里还有几箱蚕蔟,年龄最大的一匹蚕虫已开始陆续做茧。
她躬身,对良璞道,“我还是想留在中城。”
“你要去遗孤院?”
“是,”灵羽抬眸,余光瞥向身后吃桑叶的天魔蚕们,“我会像照顾自己孩子那样,照顾送来的孩子。这也是我这样的小妖唯一能报答主君再生之恩的方式了。”
良璞眉宇间松缓了两分,颔首道,“善。”
他翻身上了魔马,一勒缰绳,腰侧的厉鬼银令熠熠生辉。
“晚些会来人帮你搬迁。明日起,你我便皆是为主君效力的同僚,若有为难之处,尽管来巡武司找我。”他调转马头,最后回望了少女一眼,“再会。”
说罢,便策马而去。
灵羽站在蚕房前目送他离去。
当她再度回到那间曾囚困住她的宅邸时,里面的气息已截然不同,换过了摆设,也换过了人。
灵羽站在石阶下,抬头仰望,那高门之上挂着一块崭新的匾,上方是黛紫色的三个敕造大字——
灵羽一愣。
她急促地左顾右盼,可什么也没能找到,目光所及只有陌生又宁静的街。
灵羽低头,权贵如云的中城、在这宽敞的大道上,自己的双足如蚍蜉那般渺小,留不下一丝足印。
“芳兴园…芳兴园……”少女掩唇,颗颗粒粒的泪珠落了下来。
她本以为,引起那位混沌之主注意的是天魔蚕最后一位雌性,不想,却是灵羽。
出了中城, 司樾带着恒子箫直奔西部。
他们的行程逆着鬼牛所部的行军主路,偶尔也去附近转转。
这样的生活和当年下山似乎并无区别,但恒子箫能感受到, 自回混沌界后, 师父如鱼入川, 似鸟归天,整个人都活分了起来,连戏弄他的频率都变高了。
两人行至山林溪下,恒子箫用竹筒取了水递给司樾。
司樾瘫躺在河边的岩石上, 挥了挥手, “你先喝。”
“师父,我不渴。”
“不渴也得喝。”司樾道,“越往西越干燥,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抓紧喝。”
他们已经三天没有进水, 恒子箫虽然不渴,但司樾既然这样说, 他便乖乖地喝下了小半筒。
他喝下之后, 司樾从石头上坐了起来, 恒子箫再将竹筒递给她时, 司樾接了过来。
她没有喝, 看着筒中清亮的溪水,偏着头盯着恒子箫的腹部, 笑道,“对了, 你知道女儿国的子母河么。”
恒子箫一愣。
“师、师父……您又在同我说笑了么?”
“哈哈你猜我为什么不喝?”
恒子箫脸色一僵,抬手覆上了小腹。
“别怕, 破解之法容易得很。”司樾对他道,“只要你对着这条溪跪下,向里面的溪魔道歉,再大声唱一支歌儿给她听,这水就不会奏效。”
恒子箫叹了口气,“师父,你果然是在戏耍我。”
司樾啧了一声,“你真是越来越精了。怎么,给师父唱支歌解闷难道不是徒弟的本分?你们的先贤可还彩衣娱亲呢,你怎么不学学他?”
恒子箫想,作为师父的弟子,他有诸多不足之处,唯独在娱师这一点上还算可圈可点。
“师父。”恒子箫无视了这一话题,扭头四顾,问道,“已经两日没有见到人烟了,此处是什么地界?”
“快到那头牛的老巢了。”司樾双手撑着岩石,懒洋洋地抬了抬下巴,“再往前,就是我的老家。”
“师父的老家?”恒子箫记得媿娋同他说过,“万魔山?”
“是啊。”司樾拍了拍手上的灰,“等过了这一茬儿,我带你去看看。”
她话音刚落,不远处忽然传来了草鸣。
恒子箫猛地回头,只见溪水对岸,自茂密的灌木之后,钻出了两个半大的孩子。
他们似乎是一对兄妹,头顶有羊角,妹妹怯弱地往司樾恒子箫所在之处看过来,哥哥则大方许多。
恒子箫眸色戒备了起来。
他能感知到,这两只羊妖修为并不高,放到煌烀界里约莫是金丹末的水平,可他们现身之前,自己竟然毫无察觉,这本不应当——
除非他们身后有结界之类的屏障,遮盖住了他们的气息和脚步。
“喂。”那羊少年隔着溪水向他们喊话,“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游者,路过此处,暂且歇息。”恒子箫简略的回答了问话,紧接着反问:“你们又是什么人?”
“我们是后面村子里的村民。”那羊少年说:“这周围没什么可游的,晚上还有邪兽出没,你们要到村子里来住一宿吗?”
恒子箫看向司樾,以他直觉和经验,这份邀请太过突兀,听着并不单纯。
司樾跳下石头,问:“远吗?”
少年答道,“不远。”
“行。”司樾又掸了掸屁股上的灰,“那就打扰了。”
她没有绕道,径直自溪上走过,布鞋和水虚隔半寸,如履平地。
恒子箫紧随其后,一边打量着对岸的那对兄妹。
他对混沌界并不了解,但了解司樾。
按照过往的经历,恒子箫反应过来,师父方才所说的“等过了这一茬儿”——大抵便是指眼前的这对兄妹了。
他们身后的村子里,必然有着什么隐情。
恒子箫愈发谨慎。
过了溪,他见两兄妹身上的衣着十分简朴,皆是粗布麻衣,不仅老旧,而且污垢很多。
老旧尚可理解,可他们眼前就是溪水,村子和溪水隔得也不远,为何不清洗——不,他们是妖,那就更加奇怪,为何不使用清洁咒?
难道是有什么事让两个孩子不能清洁衣服?
恒子箫第一个想到的是当地的传统习俗。
或许这个村子将污垢视为保护,禁止村民清洁洗漱。
又或者——他们没有随意外出和使用咒术的自由。
恒子箫余光一瞥,扫过两旁角落,继而盯着两兄妹的手,防止他们做出对师父不利的举动。
“小孩儿,”司樾低头看着身前的两只羊,“你们叫什么名字?”
少年抬头看着她,“我叫旬初,我妹妹叫旬末。”
他的皮肤微黑,却有一双格外明亮的眼睛,和怯懦内向的妹妹相比,少年面对生人时显得十分镇静。
“喔~”司樾摸了摸下巴,“真是顾名思义的好名字。”
恒子箫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最后还是作罢了。
他到底不是纱羊,不敢处处挑司樾的毛病。
“走吧。”少年转身,“我带你们回村子里。”
他牵着妹妹的手,领着司樾恒子箫往回走。
村子确实不远,穿过薆薆的灌木丛便能望见村落形状。
走了一半,司樾突然道,“小孩儿,你不问问我们叫什么么?”
少年猛地一僵,司樾哈哈一笑道,“我叫紫绵,这是我兄弟,紫萧。”
恒子箫轻咳了一声,耳尖泛红。
为什么师父还记着这一茬……
她自顾自地介绍起来,“我们是从中城来的,城里待久了,就想来外面看看。家里人不同意,我们是偷摸出来的,没有带下人,只带了点盘缠就上路了。”
“呃…”走在前面的少年生硬地接话道,“是么,城里人真奇怪。”
说话间已到了村口,跨过村门,恒子箫在道边瞥见了零散的一些村民。
说是村民,可个个精实强壮,身上煞气熏天,自两人踏入村门起,便投来了阴冷的视线。
整个村子静悄悄的,虽然混沌界的偏远村落普遍比人界的村子要静,但这里落针可闻,连一声鸟鸣也无。
依恒子箫看来,他们倒更像是进了匪窝。
少年羊身边的小女孩愈发瑟缩了起来,丝毫没有回家的轻松。
他们带着司樾恒子箫穿过两旁令人窒息的视线,来到了村子内部。
“你们就住在这里吧。”少年推开一间茅草屋,里面除了草席外只有一张桌子。
他对司樾和恒子箫道,“晚点我会给你们送饭。”
“我们不用去见村长么?”司樾问。
“……”旬初移开了视线,道,“村长不舒服,不见客。”
“好罢。”司樾道,“那就有劳你代我们禀明一声了。”
旬初点了点头,将房门关了起来。
他牵着妹妹,在门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听见里面传来休息声后才转身离开。
旬初走去了村子里最大的一间屋子。
推开门,里面昏暗一片,半盏残灯都没有点。
厅堂里布了一张四方桌,桌边坐着三名魁梧大汉,其中,首座者极其雄壮,几乎一人就把整个屋子填满。
屋子两侧站满了妖物,尖嘴猴腮,或凶神恶煞,每个人的眼中无一不透露着凶光,而这些凶光,此时都对准了进门来的两只小羊。
在这无比沉闷压抑的气氛下,旬末再也受不住,藏去了哥哥身后,只露出一对稚嫩的羊角。
四方桌后,抱着胳臂的男人冷冷地盯着旬初,那胳膊上有着一片青色的妖纹,看着煞是凶厉。
男人开口,声音粗噶低沉,像是柴刀在磨刀石上划过。
“人呢。”
“在房里了。”旬初道。
男人左侧稍瘦弱些的人问道,“他们叫什么名字?”
旬初咽了口唾沫。
方才他太过紧张,险些忘了询问,所幸那个女人看起来不太聪明,竟然自己把底细都透给了他。
“女人叫紫绵,男的叫紫萧。”旬初回忆道,“她说他们是姐弟。”
“那他们有没有说自己是从哪里来的?”精瘦者又问。
“中城。”
“来这里做什么?”
“说在城里待腻了,出来玩。”
第三人问:“他们带来多少人?”
旬初摇头,“女人说他们是偷跑出来的,没有带人。”
桌边的三人对视一眼。
那精瘦者狐疑道,“这些都是她说的?她就没有起疑心?”
旬初迟疑了一下,“她问我去哪见村长,我说村长病了,她就作罢了……”
“行了,”抱臂的男人道,“办得不错,滚出去吧。”
旬初低头,牵着妹妹走了。
走出这间屋子,在见到外面的天光时,他猛地垮下肩膀,吐出口浊气来。
旬初眯眼,恍惚地望着天空。
这一次没有挨打。
那些人问的每一个问题,他竟都答了出来——从这帮妖怪入村以来,他还是头一次这么顺利地从这间屋子出来。
旬初晃了晃神,那个女人对他说的所有话都用上了,一问不少。
实在是走运。
“哥哥……”身旁传来妹妹低弱的呼声。
旬初扭头,看向妹妹,“没事的,我们回去吧。”
旬末点了点头,贴着哥哥往村后走去。
不过多时,天色暗了下来。
恒子箫入定之中,听见了叩门声。
他睁眼起身,拉开了陈旧的木门。
木门之外,是引他们入村的羊少年旬初,他手上端着一盘果子和两碗清水。
“多谢。”恒子箫接了过来,旬初却没有走。
他瞄向房里,看见了躺在草席上的司樾后,才退了半步,对恒子箫道,“我一会儿来收碗。”
恒子箫目送他离开。
他端着盘子回到房中,司樾睡了一觉,伸着懒腰坐了起来。
“噢,还真来送饭了。”她扫向恒子箫手里的东西,拍了拍身前的草席,“来来来,一起吃。”
恒子箫依言盘腿坐下,将盘子放到两人中间。
“师父,这…”出于谨慎,恒子箫并不想碰这里的食物。
“这是山里的野果,甜得很。”司樾打断了他的话,拿起一个果子,在衣服上擦了擦,递给恒子箫,“那些食草的妖精最擅长找果子了。”
恒子箫接过,踟蹰间,对面的司樾已咔嚓咬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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