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生知道“南新”是指南部新区的费宅,应道:“是。”
劳斯莱斯清影缓缓开动,驶出停车场,淹没进滚滚车流。
一路驱车回费宅,车厢内一路都是死静。
陈志生退役自国内最精锐的特种部队,服役数年,执行过的大小任务数不胜数,天生对危险拥有强烈的感知。他敏锐地发现,今天大老板的气场不太对。
陈志生不知道原因,也不好奇。
作为费家大公子明面上的专车司机,实际上的私人保镖,陈志生不仅有着一身硬本领,性格也是滴水不漏的谨慎,沉默,寡言,惜字如金。
陈志生只隐约有个感觉,导致费疑舟出现这么强情绪波动的,应该是那个叫殷酥酥的女孩。
毕竟,在殷酥酥出现之前,老板给他的印象就是一片深海,无风无浪,深不见底……
静谧的林荫路驶至尽头,古色古香的红墙绿瓦从树冠顶端显露出一隅。
陈志生将车停稳,恭恭敬敬地说:“先生,到了。”
“嗯,辛苦了。”
留下这句话后,费疑舟下车径直进了兽头大门。路上遇见了管家慎叔和几个园丁,几个中年人跟他打招呼,他彬彬有礼地应下,一切似乎都和往日没有区别。
可是慎叔看出了一丝端倪。
“阿生。”慎叔皱起眉,问自家侄儿,“先生刚才和谁见过面?”
陈志生回答:“和殷小姐。”
慎叔明显一滞,好几秒才又试探着问:“他们聊了些什么?”
陈志生耸耸肩一摊手,表示自己不得而知。
慎叔跟在费善清身边几十年,看着几个少爷小姐长大,是真心实意爱护费家的一众小辈。他探头往楼梯方向瞧了眼,自言自语似的嘀咕打趣儿:“我说走得那么急,连费董都抛一边儿了,原来是急着见这位。”
二楼棋室。
临近傍晚,一轮夕阳悬垂在城市的最西边,天边的晚霞红得像火,娇艳瑰丽,让费疑舟想起了殷酥酥的脸。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随手关了棋室门,走到巨大宽阔的落地窗前,唰一下,将挡光帘合拢。
偌大的屋子顿时陷入黑暗。
费疑舟不喜欢太过明亮的光线,也不喜欢太过鲜艳的色彩,窗外的晚霞太美了,美得太像那个姑娘,看久了,容易让他失控。
他摁亮了一盏壁灯。
昏沉沉的光洒下来,棋桌的桌面收拾得整整齐齐,白子黑子也躺在各自的棋盅里。
费疑舟坐到了棋桌前,捻起一枚子,却久久无法落定。
举棋不定,因为心是乱的。
下不了棋,索性就去画画。
他从棋桌前起身,来到里间的画室,于一面巨大的空白画布前站定,拿起了颜料与画笔。
脑海中又浮现出那抹鲜艳的明黄,与寂静的幽蓝。
他将黄蓝两种颜色放进调色盘,懒得用水稀释,直接用两支笔分别蘸取两种色,在画布上描出重重的两道。笔尖的走向随心所欲漫无目的,蔓延开两条截然不同的虹。
画到画布的尽头,收势不及,笔刷滑出,又在白墙上也蹭出点点颜料。
费疑舟抬起笔,平静淡漠地看着眼前的画布。
这样单调单薄的两条线,不能称之为作品,更不能称之为艺术。
费疑舟在昏暗中点燃了第二根烟。
端详数秒后,他生出一个念头。
下一瞬,他端起桌上那杯已经冷透的蜂蜜水,泼在了画布上。顷刻之间,颜料被稀释,蓝色黄色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流淌,融合在了一起,像两具正在缠绵的人体……
作完画,费疑舟来到水龙头前,拧开。
哗啦啦的水流冲下来。
他低头垂眸,面无表情地清洗沾在手上的颜料残污。洗完,又点了第三根烟。
坐回沙发上,费疑舟抽着烟静默半晌,忽然一弯唇,自嘲似的笑了。
不是疯了是什么。
分开才不到一个小时。
他看天空是她,看晚霞是她,看棋局是她,看那明黄欲滴的颜料,也是她。
他整副精神、思想,甚至他整个人,从头到尾从里到外,都在被她侵蚀侵占。
可她对他毫不设防。
居然信誓旦旦地对他说,相信他的为人,相信他不是那种人。怪他太会克制伪装,还是怪她太天真纯粹?
第三支烟抽完,费疑舟将烟头扔进垃圾桶,拿出手机,给何建勤去了一个电话。
“先生,您吩咐。”何助理在电话里微笑。
“这几天我不用飞机。”费疑舟淡淡地说,“你做个安排,晚上亲自飞一趟兰夏,去办件事。”
殷酥酥不知道费大公子是如何处理的那件事,不知道他动用了哪些人脉、做了哪些事,她只知道,要收拾那帮泼皮无赖地头蛇,于费疑舟而言,就如同拂去桌上的灰尘一样简单。
因为第二天下午,她就接到了张秀清女士打来的电话。
“蛋蛋我跟你说,真神了。”张秀清喜笑颜开,兴高采烈地说:“那个高利贷公司的人前两天不是还颐指气使,非逼着我跟你爸掏钱吗?结果今天一大早,那边的老总居然亲自来了,态度好得不得了,说是底下的人之前不懂事,给我们添了麻烦,一个劲道歉赔不是,还买了老多东西给咱们呢!”
殷酥酥一听就知道是谁的手笔,没有多言,只是笑笑回道:“本来也是呀。冤有头债有主,五爸欠的钱没理由我们帮着还。”
张秀清感叹:“之前我还以为那个公司全是流氓,没一个好人。想不到,那个老总长得五大三粗凶神恶煞,还是个明事理的。”
殷酥酥正在准备录小红书视频,调整着支架随口附和:“嗯嗯。”
闲谈了几分钟,张秀清洗衣服去了,殷酥酥这边也开始干今天的工作。
晚上八点钟,她洗去身上做推广的磨砂膏,顺便冲了个澡,换身衣服下了楼。
果然又见到了那辆已不算陌生的纯黑迈巴赫。
来接她的人是何建勤。
殷酥酥上了车,左右环顾一眼后有些好奇,随口问驾驶室的英俊精英:“何助理,你家先生要带我去哪儿?不会又是直接让我去机场吧?”
何助理双手把持着方向盘,闻言一笑,很自然地回:“目的地不远,二十分钟车程,殷小姐稍安勿躁。”
何建勤对车程估摸精准,二十来分钟后,黑色迈巴赫如约熄火停下。
殷酥酥下了车,抬头一瞧,发现自己正置身京城一环核心地带,四面八方,霓虹闪烁,钢铁巨兽环绕,摩天高楼高耸入云。
就在她不解之际,何建勤已经将车钥匙扔给专职泊车侍者,上前来,摊手比出一个“请”的手势,示意她跟随自己前行。
殷酥酥不好多问,只好含笑点点头,跟着走。
不多时,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一家三层高的玻璃房前。
这是一间纯手工定制店,左邻Hermes,右邻Delvaux。透过玻璃往里瞧,店内灯火通明金碧辉煌,装修是民国时期的旧上海风格,各处都流露出一种低调又复古的奢华。
殷酥酥皱了下眉。
服装店?
费疑舟要给她买衣服?是嫌她平时穿得太寒酸吗……
殷酥酥脑子里胡七八糟地思索着,直到几名西服笔挺的青年行至跟前,热情地跟她打招呼,她才迟迟地回过神。
因要接待贵宾,全店已提前进入闭店状态。
殷酥酥跟着几个店长负责人上到三楼,正要环顾四周,抬睫刹那,目光便与一道视线不期而遇。
费疑舟坐在红棕色的真皮沙发上,眉眼清冷,指尖的香烟安静燃烧。看见她,他微倾身,随手将烟摁灭在烟灰缸里,口中懒懒地说:“殷小姐晚上好。”
“晚上好。”殷酥酥走到他面前回了句。
费疑舟才抽完烟,他周围的空气残留着寡淡的烟草味。
定制香烟没有普通香烟的呛鼻味,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气味。清冽,干净,冷柔,有点类似雨后的森林。
“我妈今天给我打了电话,说那边的事情已经解决了。”殷酥酥弯起唇,漾开一个真挚柔美的笑,“谢谢你。”
费疑舟:“不客气。”
殷酥酥静默了会儿,又问:“你带我来这里是想做什么?”
“这里是全京城最好的手工旗袍店,我准备给你定制一款旗袍。”费疑舟回答。
殷酥酥不明白:“为什么要给我定制旗袍?”
“因为我需要一条领带。”
“这和给我定制旗袍,有什么关系?”
话音落下,一室悄静。
半晌,费疑舟说:“旧时的上海滩有个说法,不知道你听过没有。”
殷酥酥没有言声。
男人平静地注视着她,向来清冷的浅茶色眼瞳,静若深海。俄而勾了勾唇,颇为漫不经心地续道:“男人心仪哪个姑娘,不好明言,那就用她做旗袍剩下的料子,给自己做条领带。”①
费疑舟的话令殷酥酥愕然, 但这种诧异的表情十分短暂,仅在她脸上出现了数秒。
她想,自己已经明白他的用意, 眼底随之浮起了然。
费疑舟注意到她的神色变化, 略带兴味地挑了挑眉。
殷酥酥:“看来,是又有什么重要场合需要我陪同你出席?”
费疑舟牵唇淡笑:“这几天爷爷不在京城,等他老人家回来,应该就会让我带你回去。”
以这位大少爷的孝顺和心思缜密程度,要带“即将结婚的妻子”去见长辈, 做戏也必定会做足全套。旧上海“旗袍领带”的说法,无疑能让她和他看上去鹣鲽情深,为他们的婚姻增添几分真实性。
殷酥酥颔首,看着沙发上的费疑舟说:“费先生思考问题确实很周全。”
费疑舟抬眸瞧着她, 闻声不知想到什么, 陷入片刻的静默, 继而耐人寻味地说:“每次见面都能听见你夸我, 我在你眼里优点这么多?”
殷酥酥一滞, 诚实地回答:“你确实很完美。至少至今为止, 我没发现你有什么缺点和毛病。”
“世界上哪儿有所谓完美的人。”费疑舟盯着她, 很轻地笑了声, “殷小姐有没有想过,你看见的我, 或许只是我想让你看见的我。”
殷酥酥没有过多思考他这句话,只是玩笑地耸耸肩,摊手:“都行吧, 你开心就好。”
闲聊持续了大约五分钟,之后便是阵脚步声从里侧传出。
殷酥酥听见响动, 回过头,见是几名旗袍馆的工作人员。领头的是一名年近五十的中年人,穿一身挺刮的暗色中山装,仪表堂堂气质儒雅,后面还跟着几个助理模样的年轻人,有男有女,脸上全都挂着友善有礼貌的笑容。
“不好意思。”中山装男子含笑开口,恭谦有礼,“让费先生您久等了。”
中年男子名叫罗启山,是全中国数一数二的旗袍大拿,也是这家旗袍馆的老板。他径直走到费疑舟面前站定,笑容满面地说:“您来得也真是时候,我这儿才到了一批全新的云锦和蜀锦。花色都很漂亮,看看您和小姐有没有瞧得上眼的。”
话说完,根本不需罗启山眼神示意,后面的助理便将手中数匹上好的布料样品册递上前。
费疑舟伸手接过样品册,翻阅着,忽然眼也不抬地问:“你喜欢什么颜色?”
殷酥酥第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没搭腔。
几个工作人员见她不吭声,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眼,表情都有些诧异。
那头,费疑舟半晌没等来答复,手上动作稍顿,旋即抬高眼睫,静静望向身前的姑娘。
烟味已经消弭殆尽。
旧式的民国风装修,暗色的墙壁地砖,古董缝纫机,种种种种,都令整个空间显出几分旖旎的迷幻。
这是第一次,殷酥酥以自上而下的角度俯视这个男人。灯影流转错落,为他立体的面容烙下深浅不一的翳,平日的高高在上,似乎也在此刻得到柔化。
对上费疑舟询问的视线,殷酥酥方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她愣了下,道:“你是在问我吗?”
费疑舟:“给你做旗袍,当然一切都遵循你的喜好。”
殷酥酥微惊,说道:“是你需要一条领带,给我做旗袍只是顺便。你决定就好。”
“罗老先生是非遗传承人,他亲手缝制的手工旗袍既是衣饰,也是艺术品,其价值远在许多国际大牌的高定之上。”费疑舟脸色懒倦地纠正她,“我专程请他来为你制作旗袍,我的领带,才是‘顺便’。”
殷酥酥闻言,心头顿时涌上一丝尴尬。
想想也是。
人家一个旗袍艺术家,告诉他,请他做件旗袍只是顺便,实在是有些不尊重人。
如是思索几秒,殷酥酥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抿抿唇道:“好吧。”
费疑舟目光已落回膝上的样品册,继续翻看。眼风扫见她还站在原地,便又淡淡地开口,说:“你站着怎么看得清楚样品,坐我身边来。”
“哦,好的。”
殷酥酥应了声,身形凝滞半秒,双臂条件反射性往后一抚,压平裙摆褶皱,欠身于费疑舟身旁的位置落座。
六人位的长沙发很宽敞,坐两个人,实在绰绰有余。
殷酥酥没敢离太子爷太近,因此她坐下时,特意与他留开了半个座位的距离。坐定之后,便倾身探首凑近些许,去看他手里的样品册。
样品册十分精致,厚厚的一本硬壳书,表面全是用的上好乌沉木。费疑舟身姿随意地靠着沙发背,一丝不苟的西裤下,长腿优雅交叠,书册被他放在腿上。
殷酥酥看着那些样品面料,眼神不由自主瞥过,注意到,他身上的西服和样品册的乌沉木封皮是同一个颜色。
一旁,费疑舟以余光不动声色观察她,耐着性子沉默了会儿,终于侧过眸,再次出声。
“脖子伸这么长,你不觉得费劲?”他话音中有几分无可奈何的意味。
殷酥酥微怔,懵懵地抬起脸。
费疑舟定定盯着她。
难怪华壹娱乐要将她往江南美人的方向打造,这个姑娘有一双天生氤氲着湿气的眸,看人时总是湿漉漉的,自带天青色雨巷的氛围,惹人心怜。
他想起她怕他,于是神色同语气都柔和下来,低声提醒:“离我近一点。”
殷酥酥没有拂费疑舟的意,而是很顺从地照做。
她心里很清楚,从费疑舟为她父母解决掉麻烦的那一刻起,他们的交易便已正式开始。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也就意味着从今天开始,她必须配合他结婚,配合他在费老先生跟前做样子,配合他在人前演一对恩爱夫妻。
好在,她原本那就是一名专业演员,演戏对她来说不是难事。
“你觉得哪个更适合我?”殷酥酥靠近了,用很日常随意的语气在费疑舟耳畔问。
鼻息里窜进一丝甜香,淡淡的,不似香水味浓郁,清新淡雅,从她温热的颈窝丝丝缕缕飘出来。
费疑舟右手的食指轻微一跳,眸色也一瞬转深,但脸上的神态依旧没有丝毫变化。从善如流地回答她:“我觉得你这么漂亮,什么花色都能驾驭,是你挑料子,不是料子挑你。”
他的夸奖突如其来而又自然而然,不带任何的恭维或邪念。
殷酥酥听完,心口蓦的一阵紧,感觉到热潮从胸口漫上了脸蛋耳根。
她自幼颜值出挑,从记事起,听得最多的话就是被人夸赞美貌,按理说根本不足为奇。可是那句最寻常普通的“漂亮”从他口中说出,味道好像就不一样了。
因一个人的赞美而愉悦,这种感觉,殷酥酥已经很多年没体验过。而因一个男人的赞美而愉悦羞赧,她更是从未有过。
红霞攀上两边脸颊,她心跳是乱的,只能故作镇定地清清嗓子,以亲昵语气嗲嗲地回他:“你就知道说些好话来哄我开心。”
毕竟专业,三分演技便足够以假乱真。
周围人见这年轻女孩儿和费大公子熟络亲密,根本没对两人的关系产生丝毫疑问。
罗启山也适时地附和,笑吟吟道:“小姐,费先生说的可是实话,您选料子,还真不存在合不合适,只有您喜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