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冲元圆抬了下下巴:“神出鬼没的大师兄,你这是又要出去云游四海了?”
元圆不置可否:“我要再在这儿待下去,身上迟早得长毛不可。”
叶舒唯斜睨着他:“我等会就去告诉元喜主持。”
“我师傅又不是不知道我什么德行。”元圆有恃无恐地耸了耸肩,“再说,我这次已经待得够久的了,要不是先前被你们这对奇葩给祸害住了,我早好几天就能下山开溜了。”
一听到元圆说的“这对奇葩”,她脸上的表情便不自觉地僵住了。
元圆走到她的跟前,故意低下头凑近看了看她的眉眼:“哟,跟阿允少爷闹小脾气呢?”
她别开了脸:“我没跟他闹小脾气。”
“拜托你尊重一下有三只眼睛的人吧。”元圆抱着双臂,不屑一顾地说,“在二郎神面前还嘴硬啊!”
叶舒唯索性不吭声了。
“车在寺门口等着呢,我这是走之前特意抽空来跟你告个别,咱就别浪费时间拧着了。”元圆说,“我给你的纸条看到了吧?”
她点了下头。
“知道什么意思不?”
“一直想找你解析,这不是找不到你人吗?”
“我给你解析算是泄漏天机,所以我只说一遍,你可听好了。”
“泄漏天机会让你折寿不?折寿你就别说了,我一辈子弄不明白也没关系。”
元圆无所谓地笑了笑:“我同你和阿允少爷都有缘,为你们稍微折点寿也不打紧。”
叶舒唯听了这话,深呼吸了一口气,向他郑重地道了谢:“以后一定会找机会偿还你的这份恩情。”
“偿还恩情就免了,别把话听漏就成。”元圆冲她抬了抬手,示意她不要这么客气,“你上一个轮回没有来处,但在这一个轮回却有归途。这意味着你这一生不会再流连六道无处可归,不会再是个见证世间种种却无法参与其中的过客,你会拥有专属于你的、在这个世间独一无二的羁绊。”
“无论你走得有多远,途中经历了多少磨难,你最终都会回到你的归途身旁,我想你应该很清楚我所说的归途指的是谁。”
元圆说到这儿,顿了顿,目光中饱含深意,“而他这一世的命运也与他前世在天人道截然不同、坎坷多舛。我只能告诉你,你在其中是最关键的一环,其他的我不能再向你透露更多。”
她阂了阂眼。
过了半晌,她低声开口道:“但我们不可能……也不能。”
元圆压了压头上的鸭舌帽:“很多事都是命中注定的,我见过太多太多人,无论他们怎么样去抗争、试图去摆脱,命运最终都会将他们再次扯回到原本应该走的这条路上。”
叶舒唯张了张嘴:“可是……”
“记住,虽然命运自有它自己的安排,但你每一次做的选择都会影响到最后的结局。”元圆冲她摆了摆手,“我只能言尽于此了,珍重,有缘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的。”
原本以为去瀑布那儿散心多少能够缓解些心中的烦躁,可在听元圆说完那番话后,叶舒唯觉得自己的心变得更乱了。
因为想避免在晚餐时间和邵允打照面,她特意等到天完全黑了才磨磨蹭蹭地回到元喜寺。
元喜主持是个相当妥帖周全的人,早在发现她没在晚饭时间出现在饭堂时,便已经让僧人特意给她留好了斋饭,等到她一回来,就立即加热好给她送到了禅房去。
叶舒唯谢过了送饭的小僧侣,盘着腿坐在餐桌前吃了一会儿饭,食不髓味地放下了筷子。
今早带双子晨练时,她听辛澜说,为了赶得上参加吴浅浅的生日宴,明天一大早他们就要离开元喜寺,下山返回珑城。
讲道理,等回到珑城后,她可以尽情地开荤吃肉,也可以开始具体策划如何抓捕三大家族中的罪犯。无论是其中的哪件事,都值得她翘首以盼。
可事实上,现在只要一想到要下山,她的心里竟连半点儿都高兴不起来。
最初让她感觉鸟不拉屎的元喜寺,就像一座安逸的世外桃源,让她身在其中逐渐忘却了时间的流逝、俗世的纷扰,甚至模糊了她来珑城执行任务的初衷。
即便最后这几天过得心烦意乱,但也不可否认她在这里留下了更多快乐的回忆。
无论是元喜主持、元圆大师兄,还是寺里的其他僧人,都待她极好;与双子、辛澜每天的相处也充满了乐趣;至于邵允,她只要闭上眼,便会想起他注视着自己时脸上那抹温柔至极的笑容。
只是她很清楚,这一切都如同镜花水月,仅止于今天。只要明天下了山,她还是那个身负使命、心无旁骛的雅典娜,而邵允还是那个要拼尽全力与家族抗争的邵家三少爷。
他们都有各自的路要走,不可能在山上无忧无虑地躲一辈子。
她必须要将她隐秘的、不为人知的小心思,永远地藏在元喜寺里。
在元喜寺的最后一晚,注定是个难眠之夜。
叶舒唯本就没打算合眼,在榻上躺到差不多快要清晨时,她直接换好衣服,走出了禅房。
在后院的小桥上站了一会儿,她忽然对着墙边的几株参天大树蹙起了眉。
于是,她一边抬步朝那个方向走去,一边悄悄地将手伸向了自己的后腰。
就在她走到树前站定,即将要拔出枪的那一刻,两张她无比熟悉的脸一左一右地出现在了树干后。
叶舒唯一怔,惊讶地收回手:“……你们俩怎么来了?”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本该待在珑城的言锡和郁瑞。
“再不来还能得了?”
平时一向没个正型的言锡,此刻却一脸的风雨欲来,“再晚来几天,我估计我该直接给蒲斯沅打报告说你要脱离Shadow了。”
她一听这阴阳怪气的语调就知道言锡是彻底被她惹毛了,立刻求救般地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郁瑞。
郁瑞朝她吐了吐舌头,眼神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你好自为之”这五个大字。
叶舒唯知道自己也怪不得郁瑞,毕竟她在山上杳无音讯地待了那么久,是个人都会觉得奇怪。言锡又不是真傻,就算最开始能被郁瑞唬住、等时间一长肯定也猜得到她在搞什么猫腻,谎言被揭穿确实是迟早的事。
只是,她性子倔、到了这个时候还不肯死心,试图用眼神继续和郁瑞打哑谜,问他言锡究竟知道了多少。
郁瑞用一个差点翻出天际的白眼回应了她。
完蛋了。
显然,言锡知道了所有的事……包括她和邵允复杂难言的关系。
“你俩是当我不存在吗?”言锡沉着脸,“有什么话别用眼睛说,用嘴说。”
叶舒唯深呼吸了一口气,还想挣扎着打打感情牌:“爷爷,你听我解释……”
“听你解释什么?”言锡完全不为所动,语气里充满着前所未有的严厉,“解释你为什么在山上待那么久、玩得如此乐不思蜀?还是解释你不经过上级的准允,私自和任务关系人约定结盟合作,甚至产生对对方不应该有的情、感、纠、葛?”
那最后四个字言锡咬得格外地重,落得掷地有声。
此时连清晨都未至,整个后院只有因为风卷动树枝传来的零星“吱呀”声,静得让人有些心悸。
叶舒唯站在自己朝夕相处的队友跟前,此生从未有过一刻感到如此难堪窘迫。
她耷拉着眼皮,垂在身边的手不自觉地蜷了蜷,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无力感。
谁曾想过,自己做了一晚上的心理建设、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藏起来的小心思,那么轻而易举地便被翻找了出来。
那本该不为人知的秘密,正大喇喇地躺在白日之下,变得昭昭皆知。
郁瑞在一旁忧心忡忡地用目光来来回回地观察着他们,终于忍不住,想要开口帮叶舒唯说句什么:“言锡,你别对她那么苛刻,她……”
言锡抬了抬手,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你让她自己说。”
郁瑞张了张嘴,最后只能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
叶舒唯轻轻松开了刚才还蜷着的手指。
她抬起眼,看着言锡,一字一句地说:“我没什么可说的。”
“因为你说的就是事实。”
熟悉叶舒唯的人都知道, 她的性子相当飒爽直接、爱憎分明,行事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豪迈。
虽然她平时经常会做出些熊孩子才做的事, 分分钟就能把言锡他们惹毛。可她向来敢作敢当,做的时候有多过分,被揭穿了就承认得有多快,总会让言锡他们哭笑不得。
而这一回,她也抱着同样的心态。
即便她并不想让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可既然事已至此,她也没想再继续用谎话搪塞言锡、粉饰太平。毕竟言锡所说句句属实, 也是她这些天以来日夜烦恼的根源。
可她万万没想到,她承认得如此爽快,言锡的火似乎变得更大了。
他看着她,近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叶舒唯,如果不是安奕千叮咛万嘱咐叫我让着你, 你特么现在已经被我摁在地上、打得牙都全部掉下来了你信不信!?”
在叶舒唯的印象里,她很少见到言锡如此生气。
言锡的性格属于毛毛躁躁又大大咧咧的, 平时总是和他们闹成一团, 也因此没少被蒲斯沅嫌弃。但他却一直都是团队里不可或缺的存在,因为他总是抱有着一百分的积极去面对所有事,看似粗糙、实则细腻地关照到每一个队友的情绪,所以大家也都在背地里喊他“大家长”。
言锡的太太安奕当初就是被他这份温暖和正向所感动,明知他不是个能给自己安稳生活的男人,还毅然决然成为了他的妻子,替他守候着后方的平安。
参考平时,她三天两头就能把言锡惹得火冒三丈的案例, 他最多也就是追着她一通乱骂,最后每每都以被安奕好言劝下收场。
她原本以为今天也会是如此。
可此刻的言锡明显怒不可遏, 她觉得就算安奕人在场,都没有办法轻易压制他的怒火。
叶舒唯动了动唇,很想用一句“你打得过我么”来调节气氛,但话到了嘴边却还是没敢说出口。
没等她说话,言锡便继续夹枪带炮地喷她:“你平时再怎么调皮捣蛋我都不会管你,就算被你气死也会给你擦屁股。但我今天绝对不可能跟你在这件事上嬉皮笑脸,当作无事发生一笑而过。”
她张了下嘴,终于没忍住说:“……有那么严重吗?”
言锡深呼吸了一口气。
一旁的郁瑞见状不妙,生怕言锡被气暴走,赶紧一把拽住了他:“你冷静!”
“我和邵允私下达成合作关系、没有及时通报组织的确是我的不对,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做事一向路子很野。以前出任务时遇到紧急情况来不及汇报的,我也都会直接先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处理,只要最后达成的结果是我们想要的不就行了吗?”
眼见言锡的火都已经烧到头顶了,她还是坚持要把自己的想法先表达清楚,“任务结束后,蒲斯沅顶多训我一顿,发配我去训练场待一个星期,也算是默许我的行事风格了。这次我和邵允私自合作,也是为了能够更快地深入三大家族找到珀斯公爵,我和邵允在地下搏击场馆的合作就很成功不是吗?”
“那你有没有想过,邵允他可能就是为了骗取你的信任,才故意让你们的第一次合作进展得那么顺利?一旦你真的信任他,他转头就反咬你一口,把你献祭给珀斯公爵!”
“郁瑞应该和你说过我的看法,我不认为他是这种人。”
“叶舒唯,我发现我们都白教你了,身为一名特勤人员最忌讳的是什么你不知道!?”
“我知道,在任何情况下都要保持绝对的专业和理性,不要夹带私人感情去作决断。”
言锡都给她气笑了,指着她问:“那你觉得你在珑城的所作所为还专业吗?你对于邵允这个任务关系人的判断还理性吗?你这段时间沉溺儿女私情的态度对得起你身上的女战神勋章吗!?”
叶舒唯哑口无言。
她平时与言锡顶嘴呛声从未输过,但今天却不想再同他继续争执下去了。因为这些话语字字珠玑,锐利得如同一把匕首,直直穿透了她的五脏六腑。
言锡在气头上,说出来的话确实太不中听,可这些逆耳忠言却再次警醒了她——当内心最真实的情感与身上肩负的使命相违背的那一刻,她必须做出最正确的取舍。
哪怕情难自已,她也不该忘了自己是谁。
晨曦渐渐降临在浩瀚的天幕上。
在良久的沉默后,叶舒唯终于低声开口道:“不告而别不是我的风格,你们给我些时间,让我同他们道声别,我再跟你们回去。”
言锡看着她:“你想清楚了么?”
“我依然坚持与邵允合作的意愿,具体理由等我回去之后再慢慢同你说。但即便组织同意我们与他合作,我也会待在我应该在的那条界限里与他相处。”
叶舒唯说完这些,没再多说什么,直接转身返回了禅房。
等她走后,言锡和郁瑞悄声无息地翻墙出了元喜寺,立在树林里的车旁等候她。
郁瑞抬手拍了拍脸色依旧不太好的言锡:“你别说我偏袒她,但你今天真的对她太苛刻了。”
言锡看了他一眼:“你这还不是在偏袒她?”
“你别忘了,即便她是一名那么优秀的特勤人员、还创造了特工届的新神话,可归根结底她也才刚刚二十出头。很多事她都没有经历过,在感情上更是白纸一张,她怎么可能在第一时间就按照你期望的那样去应对?况且,我们都只是凡人而已。既是凡人,便无可避免地拥有各种情感与欲求,无一例外。”
“所以你是觉得我该纵容她继续这么和邵允深入相处下去?”
“可是你无法控制她的情感,甚至连她自己也做不到啊!你扪心自问,当年的战神做到了吗?”
此话一出,言锡的面色彻底僵住了。
战神孟方言是Shadow乃至整个特工界的传说,也是言锡最为尊重憧憬的前辈,现任的Shadow副局长蒲斯沅就是孟方言的后继。
可人人都知道,近乎无所不能的孟方言也曾因为个人情感在任务中违背过自己的誓言——在当时抓捕恐怖组织头目幽灵的R+级任务中,他无可自拔地爱上了任务关系人,也就是他现在的结发妻子祝静。
祝静只是一个普通人,为了不让她卷入到危险之中,孟方言知道自己必须离开她,离得越远越好。
可他还是做不到不回到她的身旁。
他还是做不到不爱她。
郁瑞观察着言锡的脸色,叹息了一声。
“既然连孟方言都做不到,你凭什么要求叶舒唯做到?”
叶舒唯在禅房里等到天光彻底大亮,有僧侣清扫后院时才走出房门。
却不料,她刚打开门,迎面就看到小念站在她门外,似是已经默默等候多时。
小念上前一步:“舒唯姐。”
“小念。”她有些疑惑,“你找我?”
小念点了点头,将手里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张纸交给了她。
叶舒唯接过后打开一看,发现居然是一张手绘的珑城简易地图。
地图虽是简易的、但也一笔一划画得极为精细。不仅如此,地图上用红笔勾画出来了几个圆圈,每个圆圈旁边还写着好几行密密麻麻的文字批注,一看就承载着主人浓厚的心力。
也一眼便能得知是出自于谁之手。
“这是三少爷托我转交给你的,他说根据他长时间观察的结果判断,这些地点都适合非法藏匿毒蛇和武器,并且他还将每个地点最隐秘的出入口位置也都写上去了。”
她看了一会儿地图后收起,感觉自己的心口有些酸胀:“他人在禅房吗?”
“在。”小念说到这,顿了顿,“但三少爷醒来后觉得身体不太舒服,澜哥和小执正在屋子里陪着他。”
叶舒唯想都没想,下意识地就要抬步往邵允的禅房走去:“我去看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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