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听这小娘子说话叮当一连串,便也好像跟着着急起来,问都没问便快快选了一种。
“好嘞!”那小娘子圆润的脸上绽开一个讨喜的笑容,“客人您稍等,茶水马上就来!”
杜鄂一愣——只有茶水没有饭食?
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那小娘子又指了指稍远些似是厨房那边正陆续推出来的小车:“您瞧,那车上都是餐点,一辆车里一种,您不需点餐,只用拿着这板子过去,或是车子过来时候拦住将板子给他,接着就能拿那车上的吃食了,到最后结账再叫我即可。”
她这次特意放慢了语速讲解,但头一回经历的杜鄂还是迷迷糊糊的,只不过他向来持重,看那周围客人还多,这小娘子时不时朝周围看看,便没叫她再说一遍,只摆摆手叫她去忙。
“多谢小娘。”杜鄂严肃的脸上露出些许笑来,冲那给他服务的小娘子点点头,“老朽知晓了,你自去忙你的吧。”
小娘子也不推辞,只一笑:“客人有事伸手叫我便是!”
说罢便一阵风似的走了,转去另外一桌服务,杜鄂隐隐还能听到她问“客人几位,都要什么茶水……”
或许是被这忙碌的热闹景象感染,心绪杂乱的杜鄂也忍不住摇头露出些许笑容来,这会儿只剩他一个,他倒也不着急了,拿起那让他颇多好奇的小板子。
只见这木头小板上有个粗线厚纸缝成的本册,只顶头上线缝一道固定,上面几个粗细均匀的格子,边上竖行写着“伍”、“捌”、“拾”、“拾叁”等六个数字,每个数字后面是一行空白,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而上面茶水位那里画了一道,又在后头写着茉莉花茶的地方打了“√”,显然就是刚刚那小娘子写下的。
那“茉莉花茶”字体清晰,匠气十足,毫无笔画可言,是杜鄂已经熟悉了的炒菜店招牌的字体,所以杜鄂只是看了看便将注意力放在那小娘子划下痕迹的地方。
“是炭笔啊……”他伸手摸了摸纸面,看到粗糙纸面上黑色痕迹在指腹用力下擦出痕迹,终于从记忆某处找到了这东西的名字。
炭笔这东西虽说在读书人中不多见,但工匠之中早有人使用了。
念及炭笔方便携带和使用的优点,杜鄂恍然,早茶楼里用这笔可比用毛笔方便得多。
“客人,您的茉莉花茶,请慢用!”
在杜鄂拿起板子查看的空挡,茶水便上来了,杜鄂只来得及点点头道声谢,那推着木质小车的店伙计便已经急匆匆地给下一位客人上茶去了。
杜鄂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个有些无奈的表情,也算是明白了这里店伙计的状态,基本上都是这样匆匆忙忙的。
杜鄂伸手倒了壶茶,随着热水注入茶杯,一股与鲜花香气差别颇大的茉莉花香带着一种干净纯澈的茶香逐渐占据了呼吸。
坐在嘈杂热闹的人群中角落,伙计来往匆匆,他却悠闲自得,无人打扰,自有种闹中取得清静的平和。
茶水入喉,先是浓郁花香,只觉前庭后脑都是一阵清醒,干涩的口舌被香气唤醒,清苦之味传来,可静待片刻之后,便感觉舌根之处甘甜泛起,一时间冬日发僵的头脑身体都是一阵舒爽。
杜鄂又静静品着这与煮茶滋味格外不同的清茗,若喝惯了浊茶的人,恐怕一时很难习惯这种味道,但他此时喝着,却觉得质朴清苦的茶合了他此时的心境,更觉得这茶一喝叫人平和清醒,居然只尝几口便已经有些喜欢上了。
坐在角落里什么都没想地静静喝了一壶茶,杜鄂只感觉神清气爽,念头通达,连早起有些迟钝的肠胃,也被热茶逐渐唤醒起来。
他没叫伙计,自己拿了木板子,不疾不徐地去一个个小推车前头看,也不问价格,看到喜欢的便拿一份放在手里的托盘上,颇觉有趣地看着推着小车的伙计麻利地在他递过去的木板厚纸上印下一个个章子。
不多时拿了好大一盘,杜鄂也不管周围人看着自己惊讶的眼神,稳稳端着托盘回到自己座位上。
依次放了盘子在桌上,杜鄂看着面前种类繁多的吃食一时犯难,腹中“咕噜”一声响起,这才伸手选了一碟泛着热气的雪白吃食。
卷堆成一条的蒸食被切成了小块,淡棕色酱汁浇在上头,明明瞧着是极素的样子,却裹了一层浅淡晶莹的油润,半透明色的皮里头,隐约能见青翠的菜蔬和淡黄的鸡蛋,瞧着让人感觉腹中更是饥饿起来了。
筷子夹了一块,沾了沾底下的酱汁,将那粉卷吃进口中,杜鄂这才品尝到这平凡模样吃食的美妙之处。
一口下去,轻薄到半透明的薄薄粉皮便从牙齿间滑到了喉咙,可它明明这样爽滑,吃起来却还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韧劲,咀嚼几下,便感觉一股鲜香从味蕾间炸开,叫人再尝不到其他。
那是黄豆在风吹日晒间发酵出来的美妙鲜味,也是高汤之中熬煮出的浓郁鲜味,更是如今珍贵的蚝油凝结成的大海的鲜味。
这些鲜味经过香料熬煮后,融洽地融合在了一起,只余柔和的,叫人欲罢不能的鲜甜。
但这种鲜甜并不黏腻,爽快地来又干脆地散去,余下的那星点甘甜,接着便能尝到纯朴的米香,伴着鸡蛋的荤香占据整个口腔。
鲜甜酱汁伴着爽滑粉皮的米香,热乎乎一口下肚,口中是食物干净纯粹的滋味,没有负担却又给人带来了无比的满足感。
杜鄂干脆地吃完了一整盘,这才发出满足的喟叹。
“早晨吃上这一碟,整个人都舒服起来了。”
“是啊。”
他自语声才落下,便听得旁边响起个熟悉的声音,下意识就皱起眉转头一看,果然是穆禅。
穆禅看到他的臭脸也不生气,乐呵呵地伸手捋了捋胡须:“我有点事来迟了,咱们拼个桌?”
他虽好声好气,难得体验到清静感的杜鄂却不吃这套,毫不客气地板起脸:“我吃得好好的,凭什么和你拼桌?”
穆禅也不闹,煞有介事地思索两秒,这才回答:“因为我是‘馋’,你是‘饿’?”
还不等杜鄂生气,他又是哈哈一笑:“开玩笑、开玩笑,我只是想啊,你到这长安许久,咱们却没好好聊聊,今日正好有空闲,择日不如撞日,不如边吃边聊,好好说说话?”
杜鄂沉默,终究不情不愿地点头让他坐下。
春分没跟着穆禅,早在看到穆禅一个人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杜鄂便已经知道了穆禅的来意,但他自己心中思绪还未理清,便不愿此时和穆禅详谈。
可如今看来,这话是非谈不可了。
“你想说什么。”等穆禅刚落座,杜鄂便开门见山地问道。
穆禅伸手叫店伙计给自己要茶,闻言一笑。
“说什么?自然是说神女,说……你归心之事。”
终于来了, 这是杜鄂听到这话心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
这还是穆禅和杜鄂第一次说起这个话题,或许说来都没人能信,杜鄂算是被扣在这里的, 却一直没人和他聊过什么, 纵着他自己心里万般想法,其余人也只让他留在这里干活。
因此杜鄂一直在等一个人来和他聊点什么, 今天终于等到了,杜鄂心中便也只有平静一感。
他笑了笑,伸手又给自己倒了杯茶,茉莉花的芬芳氤氲而上, 让人如临春日。
“神女力量之强大, 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拘神遣将无所不会, 又与人间帝王同行,座下人才济济, 我一个只会些粗浅武艺的凡人, 实在不值一提。”
杜鄂姿态极低,但这话却也有半数真心。
神女能借上天雷电之力,哪怕建给凡人的饮食之地, 仍有瑶台银阙之景,他最多懂些凡人武艺, 外加活得久见的多些, 除此之外再无其余才华。
若是担忧自己消息传出去,武林中好的坏的人前来探查, 扰了神女的清静, 因此将他软禁于此,至多也像之前那般放着不管就是, 穆禅说什么“归心”,杜鄂却是真心实意觉得无甚必要的。
穆禅听罢只是一笑,接着却正色真诚道:“杜兄这话便过谦了……不瞒杜兄,若是旁人前来,我并不一定会如此费心。”
杜鄂皱眉,略有疑惑。
穆禅又道:“我失忆之后便忘了武功该如何施展练习,连会自我运行的内力也忘了,但在厨房忙碌之时候,偶有发现。”
“店中炉灶火力极其大,刚开始炒菜时我不懂火候,常有失败之时,为了尽快掌握那狂暴火力,我便下意识施展内力,将内力平铺于锅底,又使内力沿着火顺势而走,几天之下,不仅炒出来的菜更加美味,竟还阴差阳错地掌握了内力的精细控制之法。”
杜鄂惊讶。
盖因此时武林中已有内里附着于武器之上的做法,但如今锻造水平仍不够高,几乎在内里附着在武器上很短时间后,被内力附着的武器便会因为承受不住而断裂。
其实也正常,炒菜店的铁锅是系统出品的高级货,在钢铁加工已经十分成熟的现代都已经算顶尖,放在如今这个时代,不仅能秒杀百分之九十九的兵器,若是装上个合适的把手,在战场上做个“神盾”也绰绰有余了。
如今铁器无法承受的内力,武人有心控制下,内部组织紧密、材质坚硬的铁锅还是能扛住的。
哪怕有心控制,杜鄂还是忍不住用更加专注的眼神催促穆禅继续讲。
穆禅抚须接着说道:“接着我便发现,原先没有变化的内力,竟在这过程中增长了。”
“怎么可能?!”
这下杜鄂是真的没坐住,一下便站了起来。
无视了周围投过来的眼神,杜鄂忍不住又重复了一遍:“这怎么可能?”
是啊,穆禅武功全失,哪怕找来了气感,在不懂内里运行的情况下仍旧如同普通人般。可他若是在不懂内里运行的情况下,通过那种将内力放于铁锅上炒菜的做法增长了内力,那就说明……
“你这内力增长之法,是否会干扰到正常内力运行?”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若是这种增长内力的方式无法于自身内功兼容,那它便毫无意义。
“我不懂内功,便让其余人试过,但因内功流派不同,无法确认两种方法是否会有干扰。”穆禅摸着胡子说道。
他让叶莲试过,但叶莲所修的内功与“使用内力炒菜”在内力使用方式上有些相似,所以在实验过程中增长的内力很少,便不能肯定到底内力运行自然增长,还是炒菜之法额外增长,实在没有参考意义。
杜鄂沉默不语,他到现在终于懂了穆禅为何如此费心来劝说他,皆因他与穆禅没失忆前极其相似——阅历足够、内力深厚,还是个武痴。
杜鄂坐下,握住了已经变凉的茶杯,遏制住自己现在就想拿起铁锅来实验一番的冲动,依旧有所顾忌。
“杜兄可知,就这小小的茶楼一起,长安又多多少变化?”穆禅见杜鄂不言语,话锋一转,却说起一个毫不相关的话题来。
杜鄂不知。
他不知这话的答案,也不清楚穆禅说这话的意义为何。
但他还是下意识想了想,这茶楼虽是极其新奇,但就这顶上亮着的灯为首来说,多是因神女之力运行的器物,凡人想要借鉴也无从下手。
因此大略一看,这早茶楼虽在人间,却也是仙山琼阁,与凡间隔着一层,见过便想以此为鉴怕是极难。
穆禅倒像是知道了杜鄂的想法,又是一笑,伸手指向那之前杜鄂看了许久的小木板子,如今上头已有了许多印章痕迹,整整齐齐排列一起,因着没有边框,一眼望去竟如一本略显奇怪的小书一般。
“神女的恩泽,不在这舒适的琼楼玉阁,也不在那便宜的珍馐美馔,而在凡间变化。”
穆禅说着,语气激昂起来,与老人全然不同的乌黑长眉飞扬,竟有种压抑的狂热。
“单这一处,便能有无数百姓受益,”穆禅道,“早茶楼建设之初,神女与我等商议具体布置,陛下便因这木板,从神女那里得到了‘铅笔’、‘黑板粉笔’以及‘活字印刷术’和‘造纸术’四样!”
“铅笔价格便宜,携带方便;黑板粉笔极其易得;而那活字印刷术和造纸术……”
穆禅顿顿,恰时窗外朝阳初升,刺眼金光下竟然看不清具体表情。
“你可知这纸价格几何?”穆禅幽幽道,“这种仍能用来书写的纸,一个鸡蛋的价格便能买到一大张!”
这时,之前在杜鄂心中不断出现的那些隐隐感觉才联系在一起,他眼神震惊地看向桌上毫不起眼的小木板,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穆禅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哪还能不知他的意思?
不管是活字印刷术、造纸术还是铅笔、黑板粉笔,都有一个相同点——价格低廉。
在这一套技术下,或许真正的平民乃至贫民都能读得起书了!
杜鄂与穆禅都识字,也懂些“学问”,但他们没被宗门收为弟子之前,都是实实在在的平民百姓。
杜鄂沉默几秒这才犹豫道:“那世家……”
“杜兄也知比陛下命人搜集天下种子一事吧,”穆禅却说,“搜集种类足够多的种子,便能从神女那里换得种子。”
杜鄂追问:“什么种子。”
穆禅再次露出那种神秘的微笑来:“良种,活人无数的、此世从未见过的良种……乃至更多种类的良种。”
只此一言,便让杜鄂再次沉默下来。
此时的人们虽不知道什么是社会生产力与社会发展的关系,但不管是杜鄂还是穆禅,都已经能从自己足够长的人生阅历中得出判断。
若说只有纸、书和笔,向往知识的风气并不会在百姓之间流传,因为学习是需要成本的,在家中没有余粮的时候,能够减轻家里负担的半大劳动力和纯负担做对比时,不是所谓“咬牙努力”就行的。
半大的孩子正能吃,又随着年纪增大多了各种税务,哪怕愿意给孩子买些书籍,孩子也无时间去学习,父母干得再多也无法改变什么,所谓有心无力就是如此。
百姓的土地只会越来越少,只有足够丰产的粮食,才能让百姓勉强从土地中脱身,投身到手工业中和学业中去。
不然为何权利仍由世家把持?为何世家是博学的代表?
只因这世上,有权才能保财,有财才能读书。
而现在,有了良种,有了优秀饲料和先进知识,又有了造纸制书的技术,所有的短板都被补齐,才能实现那叫百姓都能读书的“妄想”。
可这还有一个问题,正是刚才杜鄂所问的“世家”。
皇帝乃世家出身,看此时态度,应当是有让朝廷脱离世家控制的想法,但且不说朝堂之事如何,叫杜鄂担忧的,是自己的宗门。
江湖各大宗门虽不在朝堂,但以武力为基础的秩序下,各门各派有田有财有“权”,正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世家”。
皇帝剪除世家羽翼的同时,又怎么不会打击武林世家宗门呢?
杜鄂再次沉默。
虽然此时宗门的未来并不会因为他的决定而改变,但杜鄂知道,这是他做出选择的时刻。
站皇帝这边,那他的宗门可能沉寂消失,站现在不知道立场的宗门那边,就可能与百姓的幸福为敌。
心中所持的侠义与对心中所爱的忠诚,此时在他心中交战,叫他一时间的难以做出抉择。
人声鼎沸间,桌上饭食逐渐冰凉,杜鄂、穆禅二人却也没有说话。
许久之后,穆禅才看看外面天色,外面已是大亮,今天是个极好的天气,正适合谈话聊天。此时该说的想说的都已经说完,穆禅并没有逼着杜鄂马上给出一个答复,只是倒了最后一杯茶,将杜鄂空着的茶杯倒满,接着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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