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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楼一夜听春雨(明月倾)


凌霜的脸刷地红了。
马厩里灯火昏暗,只有悬着的一盏油灯照在壁上,四周都是干草的气味,马匹在不安地喷着气,这一刻似乎变得有一万年那么漫长。
如果不是外面响起一个怯怯的声音叫“侯爷”的话,大概这一幕还要无止境地持续下去。
说话的显然是秦家的随从或者下人,是知道秦翊和凌霜在里面的,也不敢贸然闯进来,只敢在外面小心翼翼地叫秦翊。
“什么事?”秦翊冷冷地道。
“开宴了,郡主娘娘让我请侯爷去前院,”随从的声音顿了一顿,才小心翼翼地道:“外面也在找娄三小姐呢。”
“知道了。”秦翊道。
那人又识趣地退下去了,马厩里重新只剩下他们两人,凌霜有些尴尬,自嘲地道:“可能老太妃准备好藤条了吧,听说宫里规矩,说错话是要掌嘴的……”
但秦翊却没接话,而是直接拿起一边的马鞍,放在了乌云骓背上。
凌霜以为他这时候还要骑马,惊讶地看着他,但秦翊却是调短了乌云骓的脚蹬和缰绳,看起来,倒像是,为自己准备的?
秦翊上好了乌云骓的鞍辔,又打开一边的马厩,把火炭头也牵了出来。
“秦翊?”凌霜不解地道。
“我喜欢你,就跟你母亲给你安排亲事一样,是与你的本心无关的事,你仍然是自由的,我不希望影响到你本来的决定,所以不说。因为我不想做你的锁链。”
他伸出手来,凌霜迟疑地伸出手,被他握住,如同托起一片羽毛一般,骑术京中第一的秦侯爷,连扶人上马也这样熟练。
“京中容不下你,老太妃也容不下你。
不过我很感激,你今天说了那些,我母亲听到,心中应该会轻松一点…”他忽然停下话头,站在马前,将缰绳交给凌霜,仰头看着凌霜的眼睛,有点自嘲地道:“太多事了,不知道从何说起,我送你走吧。你不是一直想见一见天下吗?”
凌霜惊讶地看着他,道:“可是。”
秦翊没有给她可是的机会,他解下佩剑,是凌霜眼馋了许久的那把,身上的大氅也取下来,原来是能避水火的海龙皮,娴月说过的,征南诏赏赐的海龙皮,整个京中也只有秦贺两家有。
“五花马,千金裘……”秦翊淡笑着说道。
“我打死你,这时候还占我便宜。”凌霜被气笑了。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但谁能销得了万古愁呢?
写下这千古名篇的诗仙李白,当年曾经游历过天下,自蜀而出,游金陵,下扬州,谒襄阳,上长安,天下胜景都览于眼底,才有日后气吞山河的好诗。
要是不能见一见大好河山,如何销得了这心中的万古愁呢?
秦翊将手按在马鞍上挂着的行囊上,抽出一个卷轴来,原来是一卷地图,看得出是当年行军的地图,处处关隘都标得仔细,这是轻易不流入民间的,也只有秦家这样的军功世家才有。
地图才露出三寸,凌霜的眼睛顿时就亮了。
她的喜好反正向来好猜。
“乌云骓不是脾气不好,它是马王,被拘在京城方寸之地,难免烦躁。
你骑它出去,它性格刚烈,能护主,比猎犬有用。
火炭头吃过苦头,也该出去过些自在日子,你替换着骑它们俩,三天就能到扬州。行囊里有地图,也有盘缠。
老陈在外面等着你,他是我祖父当年的校尉官,准备告老还乡了,他是金陵人,你不是一直念叨着想游历天下,又想回江南看看吗?
你们同路回去,他会教你怎么和各地州县打交道,等熟了你就可以独自游历了。”秦翊像是想起了什么,道:“对了。”
他从怀里取出一块似佩非佩的东西来,像是黑铁铸成的,又像一方小小的印,上面有个似虎非虎的东西,还有几行篆字。
凌霜的眼睛顿时瞪大了,她见过这个,知道是秦翊不论什么时候都戴在身上的,还疑心是护身符之类,有次她看到还问了一句是什么,秦翊都不说。
然而这次秦翊却直接递给了她。
凌霜还没接过,就认了出来,这是虎符。
虽然多半已经作废了,但也够宝贵了。
秦家当年征南诏,号令三军,用的就是这个,光是想想背后的故事,都让人热血沸腾。
“天下人说,‘一篙子撑不到第二个秦家’,说的不是封地。”秦翊平静地纠正娄二奶奶当初的错误:“封侯之后,南诏军就打散了,分为安南,镇北,卫戍三处,几十年过去,三秦散落天涯,有做官的,有从军的,各地州县,都有秦家的故旧。”
怪不得官家如此忌惮。
秦翊说让老陈教凌霜和各地州县打交道,大概说的就是这个。虎符虽然厉害,也要会用才行。
“你拿着这个,走到哪都自然有人帮你。”秦翊将虎符交给她,忽然又淡淡地笑了。
他这次念的诗,不再是李白,而是高适,军功世家的人,念起边塞诗来总是格外贴切。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何人不识君。”
凌霜意识到了,还想说点什么,秦翊已经在乌云骓的身上轻轻一拍,乌云骓果然通人性,看了一眼自己的旧主,长嘶一声,飞驰出去,火炭头也跟在后面,秦家的马厩这样宽敞,能双马并行,转瞬间已经冲到门口。
“秦翊。”
凌霜在马上回过头,看见他安静地站在空空的马厩里,那样英武高大的秦侯爷,也越变越小,灯光从马厩的出口照进来,三面墙框着他,像画里的人。她忽然忍不住,大叫了一声“秦翊!”
他仍然站在原地,笑着看着自己,凌霜却觉得忽然眼睛发热,无比心酸。
京中法例,王侯不得轻易离开京师,说的从来不是别的王侯,就是秦家。
他无法轻易离开京城,无法去看诗中的天下,所以他把虎符送给自己,让自己去看。
当初竹林中的诘问,为什么拥有了这么多东西,却什么都不愿意做,他此刻回答了。
他送给自己他的特权,他的自由,让自己替他,去看一看这天下。

直到晚宴结束,娄二奶奶才意识到凌霜不见了。
先还是以为凌霜又在斗气呢,毕竟自己摆布她和娴月的事东窗事发了,这是一层,卿云又在老太妃面前出头,替老太妃驳斥她,这又是一层。最后还挨了自己的打,也是一层。
那一场大闹,虽然卿云挽回了少许,但老太妃也是气得不轻,清河郡主倒是一直没说什么,但经此一闹,和秦家的婚事,只怕是要告吹了。
娄二奶奶实在是心疼这巨大的损失,也气凌霜,偏要这样特立独行,毁掉这桩好亲事。
再加上老太妃余怒未消,虽然有崔老太君和赵夫人都在前面说好话,但最好还是不要让她想起来凌霜才好。
所以晚宴时凌霜没有出现在席上,反而是件好事。
好在老太妃毕竟上了年纪了,精力不济,晚宴之后,连点的戏也没精神看了,只略饮了两盏茶,就对清河郡主作别道:“到底是老了,还想看完这本《白玉伞》再走的,谁知道精神全然不济了。”
清河郡主立刻起身送别道:“娘娘的身体重要,明日我把戏班子留下,再演一场给娘娘看也是一样的。”
“哪能这样劳烦郡主呢,况且明日还得去景家给小儿洗三呢。”老太妃道。
景家是老太妃的娘家,清河郡主便道:“景家有喜事,我没什么好送的,就送台戏去吧,听说白玉伞最后五子团圆,寓意极好,太妃娘娘恕我家中事忙,不能亲自去道贺罢。”
“如此就多谢郡主了。”老太妃道。
她们主客俩都起了身,顿时满堂的夫人小姐都起身来送老太妃,老太妃也早习惯这样众星捧月了,带着众人走到堂下了,搀着身边嬷嬷的手,又回头看了众人一眼。
今日在偏殿那一番大闹,众人都心有余悸,也都默契地装作无事发生,谁也不提起凌霜的那番疯话。
但老太妃是什么人物,自然知道,这一番闹剧,一定不等今晚过去,就会传遍京城。
“卿云过来。”她忽然叫道。
众人都十分惊讶,原本经过那一番闹剧,众人都以为她会恼上娄家,方才席上众人谈论戏中剧情,娄老太君接了老太妃的话,老太妃立刻就闭了嘴,过了一会儿,才冷笑着道:“要是世人家中都有‘方老太君’这样的老人坐镇,也不会出那么多乱子了。”
众人都当她是暗讽娄老太君管家无道,让娄凌霜当众发疯,伤了老太妃的面子。
有些势利的,立刻就跟娄家疏远了,只有梅四奶奶还一切如常。
谁知道老太妃忽然叫卿云。
卿云向来稳重,只乖乖走过去,行了个礼道:“娘娘今日辛苦了,我替舍妹给娘娘赔礼。”
老太妃拉住了她的手,笑道:“她闯的祸,你替她赔什么礼,况且姐妹间争执也是常有的事,你说的话句句在理,是个好孩子。
明日景家办酒,你可要来,良妃娘娘老说想见见京中出色的女孩子,到时候我给你引见一下。”
“还不快谢谢太妃娘娘。”
娄二奶奶顿时喜出望外地道,她上来还想让卿云行礼谢恩,被老太妃瞟了一眼,眼神带着点愠怒,这才知道老太妃其实仍然余怒未消,不过是借着卿云做筏子,想把今日凌霜那番话变成姐妹间的争执而已。
不然说起来变成凌霜顶撞老太妃,虽然凌霜无礼,老太妃作为德高望重的贵人,被顶撞也是极丢脸的事。
娄二奶奶知道,众人当然也知道,所以老太妃一走,立刻就有人笑道:“我看这戏里的王太太也是枉费心机罢了,大错已经铸成,难道还能挽回不成?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
人多眼杂,又是说戏,竟然一时间没看到是哪个夫人说的刻薄话。
娄二奶奶神色一黯,赵夫人见状,并不说话,却听见一个声音笑道:“有人演戏,就有人看戏,但戏台上的人再狼狈,总有时来运转的时候。
只有台下的人恨不能自己也上台去演,可惜上不去,一辈子只有看戏的命呢。”
说话的竟然是云夫人,她晚宴时不在,不知道戏唱了多久才过来的,显然已经听说了之前发生的事,娄二奶奶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见她只是在人群中坐着,微笑着朝自己点头。
好不容易等到一场戏唱完,换了个丑角上来插科打诨,在上面讨赏。
夜宵也上来了,丫鬟们用托盘捧着银耳莲子甜羹,各色甜汤点心,又有漱口的清茶,上来呈给夫人们。夫人小姐们也走动说话。娄二奶奶走到云夫人身边,道:“多谢云夫人照看娴月了,怎么她晚宴的时候没来呢?”
云夫人正用调羹慢悠悠搅着甜汤,听了这话,只淡淡笑道:“娴月下午和我饮了点酒,有些醉了,我问郡主讨了个小阁子,让红燕看着她睡午觉呢,这时候也该醒了。”
带着未出嫁的姑娘饮酒,实在不是长辈所为,娄二奶奶便有点愠怒,但也知道娴月是心中烦闷,况且听了桃染的供述,她心中也有些活动,尤其是如今凌霜已经搅散了和秦家的亲事,贺云章反而成了最好的选择。
娄二奶奶向来能屈能伸,忍不住低声问道:“云夫人既然一直陪着娴月,那贺大人的信……是真的?”
云夫人哪里看不懂娄二奶奶有多“实际”,顿时笑了。
“是真是假,二奶奶等娴月来了问她就知道了。娴月还不知道凌霜下午的事吧……”
娄二奶奶哪会去问娴月,仍然想从她这得到点贺云章的消息,道:“等娴月回去,我自会问她,但贺大人那边,听说官家要给贺令书那一脉封侯,这传言……”
“说曹操曹操到。”
云夫人并未回答,而是笑着指了指娄二奶奶身后,道:“娴月来了,二奶奶自己问她就是了。”
娴月确实是睡过午觉的样子,脸上还带着一点枕痕,显然是匆匆赶来的,见了娄二奶奶,先不说别的,问道:“娘,凌霜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说大闹了一场呢?她人呢。”
“你还问我?”娄二奶奶也是一肚子气,朝黄娘子道:“去把桃染叫来,让她跟你说。
这丫头嘴比敞口门还松呢,什么都说了,要不是她挑破这事,凌霜怎么会故意在老太妃面前说那些疯话,这下好了,我都不敢去和郡主娘娘说话了,这样的婚事都搅散了……”
黄娘子见她对着娴月发脾气,顾忌场合,连忙提醒道:“夫人,人多眼杂,咱们去小阁子里说吧。”
“还说什么,戏都要散场了。咱们家是完了,等着别人给咱们上眼药吧。”娄二奶奶怒道。
她虽然发怒,其实还是有数的,选了个僻静角落和娴月说话,但就算这样,也挡不住众人的“热情”。
戏一散场,夫人们纷纷告辞,有表示同情的,像赵夫人,就是过来拉着她手道:“事情都这样了,你也别着急了,回头和郡主娘娘再商议商议,也许有转机呢……”
也有摆明了是幸灾乐祸的,像姚夫人和她那群跟班夫人们,故意从娄二奶奶身边经过,拉着她的手一脸遗憾地道:“怎么凌霜这么糊涂呀,我都替二奶奶伤心,要没有这样的事,这桩婚事是十拿九稳的,现在……嗐,二奶奶身体要紧,千万别气坏了……”
“说句不好听的话,二奶奶别恼,要是我的女儿这样,我早关起门来一顿好打了,也只有二奶奶脾气好,还放她自由自在着……”
“是我早一顿打死了,这不是生来讨债的吗……”
夫人们七嘴八舌,看似为娄二奶奶惋惜,其实心里只怕早高兴死了,秦家这样的门户,向来是花信宴上最高的奖赏,自己家拿不到没事,被娄家这种门第拿了,只怕夫人们想到都要嫉妒得睡不着,如今娄凌霜自己发疯搅散了,她们心里的高兴,比自家女儿嫁了秦家也差不了多少了。
“别的都好说,我看老太君脸色难看呢。”姚夫人笑道:“也难怪,老人家一天里从天上掉了地下,能不伤心吗?二奶奶还是好好安慰下娄老太君吧……”
娄二奶奶要强,不肯显出一点遗憾来,还强撑着笑脸道:“本来就是没影的事,哪里就说到亲事了呢,夫人们别取笑我了,老太君那是累了呢,我先送了老太君回去,改日有空再和大家闲聊吧。”
她那边去送娄老太君回去,娴月这边已经在云夫人身边坐下,听着桃染把整件事娓娓道来,说到最后,更是直接跪了下来,道:“小姐罚我吧,我不该听错了话,把事情都说出来了,三小姐才会忽然发怒,毁了和秦家的亲事的……”
“罚你干什么,你也是一片忠心。你家夫人这次的事本来就做得不对,”云夫人笑眯眯地道:“我看你也不是完全听岔,只怕也有点故意吧。凌霜的性情你难道不知道?
她待娴月怎么样你是知道的,怎么可能让娴月为了她牺牲自己?听到这事,难道还有不闹的?”
云夫人和桃染尽管说话,娴月只是抿紧了唇,一言不发,也不说罚桃染,也不让桃染起来。过了半晌,才道:“所以是卿云在老太妃面前驳倒了凌霜,得了老太妃的欢心?”
“什么驳倒了,差得远呢,不过是老太妃就坡下驴罢了。”云夫人笑道:“要我说,凌霜那番话,就没人驳得倒的,事实怎么驳倒呢?卿云也不过是为了你家减少点损失罢了。”
娴月只冷笑了一下,并未说话。
“你家近来事多,凶险得很,你这几天还是去我那边吧,横竖比这边清净点。”云夫人看了一眼那边,道:“你看,荀文绮和文郡主还有一番话说呢,你娘也是不容易,老太太今日从天上掉地下,只怕还要给她脸色看呢。”
“要是三房因为这个又翻身,就糟糕了。”桃染担忧地道:“都是我的错,害了三小姐。”
“放心,你谁也害不了,年轻人才觉得一句话能害了谁呢,其实一切早都注定了,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也没用,都放宽心,好好看戏吧。”云夫人劝慰道。
那边娄二奶奶的处境确实不太好,她看老太君们都纷纷告辞了,作为媳妇,也过去搀扶娄老太君,谁知道娄老太君直接没接她的手,冷冷道:“我没那么大福气。
二奶奶连秦家的婚事都不看在眼里,我这样的糟老婆子,怎么敢让二奶奶扶我呢?”
娄老太君虽然严厉,但不常说刻薄话,这样说话,可见是气坏了,娄二奶奶碰了一鼻子灰,心中本就沉痛,更加委屈,眼睛都不由得有点红了,顾忌在外面,婆媳不合让人看笑话,还是强忍着道:“老祖宗说哪里话,我何尝不想诸事齐备呢,但各人有各人的脾气,凌霜性格刚强,又刚病了一场,我也不敢和她来硬的,咱们只好慢慢来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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