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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楼一夜听春雨(明月倾)


蔡婳是二更到来的。
当时万籁俱寂,连娴月都不知道她是如何不惊扰任何人,偷偷走到暖阁来的,只听见有人轻声敲着门道:“娴月,娴月你睡了吗?”
“蔡婳小姐。”
桃染立刻跳了起来,凑近窗边,推开窗户,暖阁的地高,相当于二楼,蔡婳站在下面的石头上,提着个小小的灯笼,用袖子掩着灯笼光,神色焦急。
娴月也知道她没有大事不会这样冒险过来,连忙走到窗边道:“发生什么事了?”
蔡婳犹豫了一下,大概是怕她知道了也只能干着急,但最终还是说了。
“凌霜烧得厉害,我让小玉打探消息,她说根本都叫不应了,只怕是晕过去了……”
娴月的身形顿时一晃,桃染连忙搀住了,连声叫小姐,下面蔡婳见状,抿了抿唇,又犹豫了一下,和盘托出道:“还有,我听说家里菜单上有蛇羹,只怕三房真的能弄到蛇了……”
“小姐!”这下子黄娘子都急了。
桃染更是急得眼泪都出来了,连蔡婳也仰着头,焦急地看着娴月。
正如凌霜私下和蔡婳说的话,娄家二房里,卿云像娄二奶奶,是家中的门面,最体面最热闹的部分是她们,凌霜像爹,是家里坚实的主心骨,平日里不温不火,关键时候才显出他们的作用,再难的事都能挺住。
但如果一切的一切都失败之后,谁也没办法的局势里,娴月会是那个最后兜底的人。
而这次也一样。
她没有说什么,甚至也没有再询问,她也不像其他人一样焦急,她只是看了看黄娘子,问道:
“听说当年娘是深夜用被面结成绳,从楼上缒出去的。”她平静地问黄娘子:“二十年过去,黄娘子还记得那种结怎么打吗?”

深夜的望春街,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犬吠声。
似乎是谁家在抓贼,或者是追逃走的奴婢,隐约看见举着灯火的家丁,但不知道为什么有些鬼鬼祟祟的,不敢大张旗鼓的样子。
巡夜的金吾卫对这个动静自然反应快得很。
望春街这一块,住的都是高门大户的世家,即使夜禁,也没那么森严。
金吾卫也有些忌惮,要是逮到逃走的奴婢,也会帮他们送回去。
宋平是今晚巡夜的队长,金吾卫巡夜多用步行,提灯二人,执戟二人,佩刀四人,押尾的则是执长枪的二人,再加上正副两个队长。
宋平提着灯,佩着剑,走在众人前面,听见那动静,立刻带着众人往那赶,要是真遇到贵人家的逃奴,只怕少不了兄弟们每人一封赏银。
他绕过一个巷尾,还没看见灯火,没提防与人撞了个满怀。
撞他的是个年轻姑娘,丫鬟打扮,十分娇俏美貌,提着个半明不暗的灯笼,裹着披风,宋平只当这就是被追的逃奴,没想到丫鬟只是开路,后面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娘子,搀着个娇娇弱弱的小姐。
这样的暗夜里,她整个人都裹在披风里,甫一照面,抬起脸来,眼神对上的瞬间,宋平居然有瞬间的站立不稳。
黑暗中,她的脸像盛放的芍药花,明明连妆都不怎么带,一张脸却如同工笔细描的画,睫毛,花瓣般的唇,脸颊如同胭脂醉染,连鬓边的散发都轻盈得如同梦境。
那丫鬟立刻挡住了她。
“小姐。”
丫鬟叫一声小姐,警惕地盯着这大胆的金吾卫,用灯笼当作武器一般,隔开了他和自家小姐。
怪不得。
一定是高门贵户的小姐,才有这样惊心动魄的美貌,只是这样该在车马里珍藏密敛的小姐,怎么会徒步走到街上来。
宋平陡然而生一股怜惜,心中猜测她一定是遇到了极危险的事,虽然那追逐的声音还在远处,仍然举手示意自己身后的金吾卫都停下,提着灯笼护在这三个女子身前,道:“小姐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女子轻声道:“桃染,代我谢谢这位军爷,顺便请他帮个忙。”
果然是高门贵女,是不与外男对话的。
那神气的小丫鬟把宋平瞥了一眼,道:“军爷,咱家小姐让我谢你。”
“不知小姐……”宋平见小丫鬟瞪自己,连忙不再朝小姐说话,而是朝着丫鬟道:“请问要帮什么忙?”
“请帮咱们往一处官衙传个话。”那小姐道。
“哪处官衙?”宋平好奇地道。
连外男都不见的小姐,为什么往官衙传话呢,除非是父亲或是兄弟。
“捕雀处。”
这三个字一出来的瞬间,宋平都神色一凛,他身后的金吾卫原本都想打量这边,也都收敛了神色。
宋平硬着头皮道:“本该帮小姐的忙的,但捕雀处,实在不是我等可以去的……”
说话间,那背后的追逐声仿佛近了点,叫做桃染的小丫鬟不安地往后看了眼,但那小姐虽然用袖子遮住了脸,却似乎笑了。
“不用了。”
她的声音好听,但这笑声不知道为什么,却让宋平旖念顿消。
长街上响起马蹄声,深夜京中纵马,灯火通明,这样的快马,这样的特权,也只有一个衙门可以做到了。
他们来了。
捕雀处的人到的时候,宋平已经带着金吾卫退让到路边,见到人来,一共五骑,都是高头大马,领头的人宋平也隐约听说过,还是本家,是清河宋家的一对双胞胎兄弟,在御前做侍卫的,叫做秉文秉武,宋平闲了观马球,也听说过这对兄弟的名声,说是跟着捕雀处的贺云章大人,也常在官家面前露脸的,实在是前途无量。
果然是衣着华贵,捕雀处常穿锦袍,遍绣翎羽,佩鲨鱼皮鞘的快刀,马也是极好的马,饰金鞍,领头的人举着灯,先把宋平脸上照了一照,问道:“金吾卫?”
“是,小人金吾卫队长宋平。”宋平有心在他面前留个印象,笑着拱手道:“是捕雀处的宋秉文大人吗?小人是阳平郡人,就在清河郡旁边。”
捕雀处权势显赫,被人拉近乎也是常有的事,宋秉文连灯笼也没放下,只“唔”了一声。
捕雀处这样傲慢,金吾卫众人却不敢露出不平的神色来,宋平被光照着眼睛,连宋秉文的脸也看不清,仍然好脾气地陪着笑。
“这里交给我们了,你们去吧。”宋秉文毫不客气地道。见金吾卫众人连忙离开,又叫住道:“对了。”
金吾卫众人连忙停下。
“你叫宋平是吧?”宋秉文道:“今日的事不必向任何人提起,这是我们捕雀处的事。”
宋平知道他这话是警告的意思,但能记住自己名字,也带着点拉拢的意思,连忙笑着道:“那当然,小人会约束部下,不让乱说,大人放心。”
宋平不敢再停留,带着金吾卫众人匆匆离开,走出一段路,才忽然想起来。
自从捕雀处到来之后,那落难的小姐带着丫鬟三人,就避让在路边的黑暗中。
但那位趾高气昂的宋秉文大人,却始终没有把灯笼往她脸上照一照,倒像是知道她的身份似的。
他只觉得深夜的这场奇遇像个梦境似的,又是美貌如神仙的小姐,又是忽然赶来的捕雀处,一切都透着奇怪,像个谜似的。
他就像故事里的书生,无意间撞见了一个传奇故事,却又摸不清头尾,只能糊里糊涂退了出来,留下一肚子的狐疑。
要是宋平有机会看到他走后的景象,也许对这故事能更明白些。
金吾卫一离开,宋秉文就带着众人下了马,但也不敢靠近,毕竟是未出阁的小姐,其实要真说起来,娄家的门第还不如清河郡宋家呢。
但这位小姐不同,这无关娄家的门第,只关乎她是谁。
还有正在匆匆赶来的那位。
捕雀处都是常年协同行事的,根本不用出声,宋秉文一个抬手,就分出两人去守住巷头巷尾,他自己则是带着几个人在对面远远站着,恭恭敬敬朝着黑暗中的娴月道:“小姐放心,大人已经在赶过来了。”
捕雀处耳目通明,深夜有人在京中玩追捕的戏码,还是在城南这一块,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何况自从那次陷了车之后,捕雀处对于娄家,向来是留了一只眼睛的。
等到知道是谁家的人之后,更是直接往大人那里传了消息。
京城夜晚虽静,有捕雀处的快马,还是可以飞一般赶到的。
果然立刻就响起马蹄声,这次是正主赶到了,探花郎贺云章大人,带着秉武和贺浚,匆匆赶到,秉文也不高声,只过去牵住了马,贺云章翻身下马,见到了站在一块的主仆三人。
桃染这才放开掩在灯笼上的袖子,捕雀处众人都纷纷避让,秉文偷看了一眼,果然是惊心动魄的美貌。
但也太狼狈了点,鬓边发也散了,跑得脸都红了,是极体弱的样子,气息尚未平复,还在一起一伏地喘息着,看见贺云章,先露出一个生气的神色来。像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狼狈,才更加娇纵。
“我还以为贺大人是大忙人,没空管这些琐事呢。”她带着点赌气说道。
外人眼里如同阎王的贺大人,在他面前向来好脾气。
“我知道你没去牡丹宴,晚上就没进宫,本来一直等着的,是听宣处有点公文要我过目,耽搁了。”
他也轻声解释,手中提着灯笼,从侧面照了照娴月,见她身上裹着披风,里面穿的还是晚上睡觉的妃色中衣,头发也只挽个慵妆髻,就知道今日事情紧急。
“发生什么事了?”他轻声询问。
娴月眼睛有点红,但仍然倔强地昂着下巴。
“三房逮到了凌霜男装的事,栽赃她偷情,老太太也买了账,把凌霜锁在祠堂。
我去看,也锁了我,玉珠碧珠两姐妹在外面舞火把,说要烧死我。”
她平静地交握着手,但手上仍然不受控制地发着抖,她皮肤极白,所以就算灯火昏暗,仍然看得见手上通红的勒痕,道:“我连夜用被面结成绳子从家里缒出来的,三房知道了,打发了家丁在后面追,就这么回事。”
贺云章抿紧了唇,夜色暗,但他那一瞬间的眼神更暗,如同刀锋。
他没说话,只看了一眼贺浚,贺浚会意,带着几个人,朝远处的灯火走了过去,是去打发娄家的人了。
“叫辆马车来……”贺云章道。
“用不着了。”娴月道:“我还从来没骑过马呢,今日不妨试试。
你找个地方给我待着,天亮送我去云姨那就行了,凌霜还陷在家里呢。”
贺云章也没有多说,只是解下披风来,给她披着,娴月整个人都细细地发着抖,她到底是没吃过什么苦头,虽然心智顽强,但身体却不听使唤。
贺云章牵过自己的马来,秉文会意,连忙帮他控住马,也解下披风盖在马鞍上,娴月走到马边上,桃染扶着她,黄娘子也道:“小姐小心。”
娴月皱了皱眉头,贺云章虽然守礼不打量她,但也看到了她裙边的异样。
“鞋子呢?”他轻声问。
“三房放人一直追,跑掉了一个。”娴月平静地道。
贺云章抿了抿唇,他是极俊美的面容,也瘦,咬牙的时候,可以看见下颚角俊秀的弧度,在冷白色的皮肤下动了一动。
旁边的秉文秉武看见他这表情,都心头一颤。
自家大人,多少腥风血雨的事都经过,抄家灭族也是等闲事,什么时候也没这样杀气腾腾过。
娴月到底是第一次骑马,不会上马,看着这高头大马有点无从下手。贺云章却低下身去,直接抱住了她的腿,道:“扶着我的肩。”
娴月微微有点脸红,她向来风流妩媚,都是纸上谈兵,第一次和父亲之外的男子这样亲近。
依言按住了他的肩膀,锦衣之下,贺大人的身形修长而结实,带着青年男子的温度,身上有宫闱熏香的味道。
他把她整个人都举了起来,娴月感觉自己在他手里轻盈得像一片羽毛,又仿佛她是个瓷做的小人,小心翼翼的怕碰坏了她。
直接举到马鞍边上,那边桃染扶住了手,娴月直接侧坐在了马鞍上,平稳得像坐在高凳上。
贺大人收回了手,娴月小腿上却似乎还残留着被碰过的感觉。
妃色洒金的裙摆在马鞍上散开,衬着栗色马油光水滑的皮毛。
裙摆下方露出脚尖来,一边还穿着睡前的缎子鞋,一边却已经跑掉了鞋袜,露出莹白如玉的脚尖,还带着擦伤。
探花郎的耳朵顿时就红了。
捕雀处众人哪里敢看,秉文也早退去了一边,娴月也有点局促,刚想收回脚,贺云章却忽然伸手撕下了锦袍的袖子。
他用锦缎替她包好了脚,握着脚踝时,探花郎手心滚烫,娴月有种被烫伤的错觉,饶是她日常卖弄妩媚,这时候也脸色通红。
“好了。”
贺云章让她安安稳稳地坐在马鞍上,一手替她控住了马辔头,一手伸出来让她扶住,道:“我们回去吧。”

第90章 大人
好在贺云章平时和文郡主也是分开居住的,他和文郡主虽是名义上的祖孙,但关系比云姨和贺南祯这对继母子还疏远些,大贺家是一个府隔开,他们干脆是分府居住,只共一道后墙,其实说小贺,有点太抬举贺南祯那一支了,直到贺令书那一代,这两家都是并驾齐驱的,之前京中是称为“贺侯爷府上”和“贺令书府上”的。
娴月也是第一次进这个贺府,看下来,家底和贺南祯家确实是不分伯仲的,也是公侯府邸的气势,门前下马石都镇着麒麟,建筑也恢弘大气,娴月走的是侧门,刚进府就换了软轿,这府邸极大,穿过三道门,才到一处小花厅,此时已是五更天,月光满地,外面树影憧憧,不知道是什么花树,像是含笑,在夜里开了满树的花,整个庭院都是香气。
“这里原是叔祖母的居处,是个单独的院子。”
贺云章请娴月下轿,看桃染搀着她进来花厅,安置好了。
也不知道是贺大人有意为之还是怎么,这里竟然一个年轻丫鬟也没有,只有两个上了年纪的管家媳妇,也是垂眉敛目很有规矩的样子,送了热水和妆奁上来,又端来衣裳鞋袜,娴月去内室换了出来,贺云章已经让人送来伤药,道:“这几种都是治外伤的药,这一瓶是宫里娘娘用的,可以平复伤疤。”
贺大人探花郎出身,讲礼得很,桃染拿了伤药给娴月上药,他立刻去屏风后避让,桃染手本来是极轻的,但娴月手一抖,桃染手里的棉签就戳中了她手腕上的伤痕,疼得她“嘶”了一声。
娴月看了桃染一眼,桃染会意,叫道:“贺大人。”
贺云章只能进来,桃染也不多说,只把药和棉签都递给她,道:“我不懂药性,麻烦贺大人了。”
“客气。”贺云章淡淡道。
他像是神色冷静,其实垂着眼睛上药时,耳朵仍然是红的。
娴月看着他垂着眼睛的睫毛,脸上也有点发烧。
“疼就说一声。”他轻声道:“怕小姐伤口里有灰尘,所以要先冲一下。”
他动作细致得像在拼一件破碎的瓷器,娴月从来最怕疼的,竟然也没有被疼到,只是手仍然忍不住在细微地颤抖。
她从小听着娄二奶奶用被面结成绳子从墙上缒出来的故事长大,等到自己才知道有多艰难,双手几乎脱了力,明明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仍然在控制不住地颤抖。更显得手腕上被勒出来的红痕触目惊心。
“是紧张导致的。”贺云章甚至给她解释这颤抖的原因:“我第一次抄……办公事时也是。”
“那看来我应该多缒几次,练到和贺大人抄家一样娴熟就好了。”娴月又开始说怪话。
贺云章也忍不住笑了,探花郎一笑起来,简直是明月入室,四周都生春。
但这笑容很快消逝了,也许是娴月手上的红痕勒得太深,他道:“不会有下次的。”
要换了别的时候,娴月一定赌气说句“那倒未必,三房不害死我们是不肯停的”,但也许是此刻的气氛太好,灯火相亲,近在咫尺,她能闻见贺云章身上像冬后初融的薄冰一样的熏香,也看得见他眼尾的睫毛微微扫向鬓边的阴影,漂亮得像江南春水行船留下的船痕。
外面打起更来,是五更正时了,天亮还要一会儿。
“不知道凌霜怎么样了。”娴月抿了抿唇道:“蔡婳说她发了烧,叫也叫不应了,我才跑出来的,不是怕玉珠碧珠。”
“我知道。”贺云章轻声说。
娴月坐着,他就半跪在地上,似乎在专心给她上药,探花郎的手修长漂亮,这是一双写字的手,但也是握刀的手,这手也了结过无数人的性命。
蝉翼冠压着他鬓边,他的脸在灯火里像玉琢出的神像,五官却锋利得像剑。光落在他鼻梁上,如同悬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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