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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楼一夜听春雨(明月倾)


暴发户再失礼,也没有在众人面前脱衣过的。
凌霜正想接下来怎么办呢,只听见秦翊道:“怎么小侯爷这么快就换下锦衣了?
我刚想说,要不要再赌一次,让小侯爷赢回去呢……”
要论气人,真是谁也没法跟他比,这家伙看起来一张死人脸,实则真是蔫儿坏,赵景当着众人面脱的衣服,他全程看着,要说早说了,又不是在打瞌睡,现在偏说这话,怕不是想气死赵景。
果然赵景就上钩,道:“侯爷还想再赌?”
“小侯爷衣服都脱了,就不好再赌了,再赌什么?脱靴子吗?”秦翊淡淡笑道。
“是呀是呀,大家和气要紧,散了吧。”
姚文龙还在旁边拱火,显然是急着回去,把这事传扬得满京城都知道了。
赵景被激到这时候,已经有点失去理智了,怒道:“秦侯爷想赌什么,我都奉陪,侯爷别胆怯才好。”
真是笨蛋。
凌霜在心里叹口气,偏这笨蛋是自己未来姐夫,真要命。
赌红了眼的赌徒才会这样说话呢,越是输得惨,越是想扳回本来。
而秦翊等的就是这句话。
“这样吧,听说小侯爷的马好,我的马也不错,不如咱们赌打垂杨,输了就把自己的马送给对方吧。”
实在是图穷匕见了,赵景其实不傻,火炭头是官家看赵擎的面子给的,这也是秦翊一直不肯救火炭头的缘故,这里面牵涉众多,赵景就算把火炭头打死,也不会送人的。
但话赶话已经到了这里,也由不得赵景愿不愿意了。
他只脸上露出一丝犹豫来,姚文龙就在旁边拱火:“算了算了,秦侯爷算了,快别说了,你不知道,小侯爷的马自己做不得主的,何必为难他,秦侯爷家这么多好马,也不差这一匹……”
赵景被他拱得火冒三丈,最后的理智是问道:“打垂杨怎么打,总得立个规矩。”
“用不着别人,就我们俩,跑马三个来回,射中一百步外的垂杨靶,看环数定输赢。”秦翊道。
“侯爷这是欺负人了,谁不知道你家的骑射最好,小侯爷怎么比……”姚文龙是恨不能把赵景坑死。
赵景要是这都能忍,也就不是人了。
“用不着姚兄好心。”赵景知道姚文龙一口一个“小侯爷”是为什么,也知道他最嫉妒自己的就是这个侯位,道:“文远侯府的骑射虽好,我们富平侯府也是军功封侯的,大家靶场见真章吧。”
到了这时候,事情基本已成定局了。
凌霜这次一点也不急了,正如姚文龙所说,秦翊要是骑射上赢不过赵景,只怕他的祖宗都要托梦过来打死他。
赵景其实敢赌,还是有点底气在的,最近流行打垂杨,就是把马球换成了弓箭,双方分别射对方的靶子,射中多的,环数高的赢,为免误伤,场上两边场内都只允许一人张弓,且要跑到对方的半场才能张弓,所以打垂杨的人少,一般都是五对五,需要的人数少,也快,两刻钟就能玩一把,所以近来比马球玩的人还多。
赵景整天和人打垂杨,骑射还是厉害的,他先上场,跑马三个来回,射中一次靶心,两次内靶,加起来一共二十八分,在京中王孙里都算佼佼者了。
但秦翊一接过随从递来的弓,众人就知道糟了。
那其实都不是他的弓,而是主人家给打垂杨的人预备的,只是柄旧弓,箭也是别人的箭。
但秦翊接过弓,拉满弓弦,试着空瞄了一下靶子,又缓缓放开。
凌霜知道这是因为空射容易翻弓,所以放弓弦的时候要慢,那些王孙子弟拿张空弓在那空放,不知道多伤弓,还觉得很神气,其实是不会射箭的人才做的事。
他拿箭也和人不同,用手指夹住箭竿拎起来,往后捋过去,一直捋过箭的尾羽,将羽毛捋顺。
他这动作,不像是在查看弓箭,而是像一个状元郎,在整理自己的笔砚,或者一个七十岁的老农,在修缮自己的犁耙。
仿佛那是有生命的东西,而且是陪伴了他一辈子的东西,赖以为生的东西。
凌霜这才知道为什么京中都说他像他曾祖父,就像她母亲以前说她最像她姥姥一样。年轻的人身上,怎么会有这种气场?
到这时候,连赵景的脸也白了。
他已经差不多知道结局了。
而秦翊取胜的方式也很简单,骑过马的人都知道,在马上张弓射箭,其实是会影响平衡的,因为射箭没有从马头中间的射法,都是左右射箭,所以一般是跑过去,射一箭,然后跑一个来回回来,等找回平衡了,再射一箭,这样最准,而赵景也确实是这样射的。
而秦翊没有这样做。
他从箭壶里拎出三根箭,直接跑马过去,全程不控马缰绳,跑到靶子在他正右方的时候,秦翊直接张弓,连瞄也不用瞄,三箭攒射,等箭中靶时,他甚至还没跑出能射箭的范围。
姚文龙没跑到箭靶前就报出了成绩。因为那三根箭都攒在靶心上,像个小刺猬。
“三箭中靶心,三十满分。秦侯爷胜!”他高声报完,笑着道:“我的乖乖,还好咱们只赌三箭,要是赌十箭,侯爷还不得给咱们射个刺猬出来。”
而秦翊压根没有一丝得意,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也懒得再和赵景周旋。
他连马也没下,将弓抛给随从,只朝赵景直截了当地道:“劳驾小侯爷把火炭头给我吧,我会让人把买马钱送到府上的。”
满场欢呼声中,凌霜比谁都开心,立刻就跳下马去,接过赵景随从手中火炭头的缰绳,火炭头竟然还认得她,还用头来拱她的手,凌霜笑得眼弯弯,哄小孩一样哄它:“噢,知道了知道了,再也不怕了,以后跟着我过好日子了……”

回去的路上,凌霜实在开心得不得了,追着秦翊说了一路。
“哇,你这人,真亏是投胎做了侯爷,不然要是去赌场里设局害人,只怕一害一个准,你说说,你怎么那么会设局?把赵景算计得死死的。
先用他觉得自己能赢的东西,引他入局,打马球,他觉得容易,能赢你才答应的,然后害他输个惨的,趁他想扳回本的时候,这才图穷匕见,让他下真正厉害的赌注,再用你一定会赢的方法赢他,赌场设局让人倾家荡产都是这样的套路,先让人觉得能赢,再让人输,赌红了眼,就不管能不能赢,一通乱下赌注,只要有得赌就会继续赌了……我娘跟我说的套路,你是全用上了。”
她把秦翊一顿夸,打着马围着秦翊走,从四面八方来夸:“你怎么这么厉害啊,秦翊。”
饶是秦侯爷什么世面没见过,也被她夸笑了。
“差不多是你说的套路,但有一点不一样。”秦翊淡淡笑道:“不管是马球,还是骑射,我都一定会赢,没有区别。”
凌霜的回应,是又重重在他背上拍了两下,反正这家伙骑射这么厉害,想必身体也好,打不痛。
“唉哟,你能不能别那么得意了,我真看不下去了。”她也说不清是在气还是笑,对秦翊道:“你怎么那么能装啊,我真想把你脸撕开看看,你是不是在躲着笑呢。
怎么会有人顶着一张云淡风轻的脸,说出这么欠揍的话啊?”
她这人也确实是好得快,一番马球打下来,又救了火炭头回来,顿时整个人都开心了,把挨打和离家出走的事都忘了,要是世上的人都像她这么容易忘却痛苦,大概就没那么多的遗憾和苦痛了。
秦翊见她围着自己一顿夸,又是夸他计划周密,又是夸他胆大心细,道:“还有一点你没说到。”
“什么没说到?”凌霜好奇地道。
拍马屁她还是厉害的,不信自己还能漏了什么。
“我如果不选在马球场,火炭头也在的时候赌,而是赌完了让他从家里送过来的话,赵景的心性,可能送过来的是一匹死马。”
凌霜打了个寒颤。
“得不到的就毁掉,倒也是他的脾性。”她很公正地评判道,想一想,直接哀叹起来:“唉哟,怎么办啊,卿云还得嫁给他呢。”
秦翊没想到她还能第一时间想到自己家人。
“你家里人不是对你不好吗?”
“那是我娘,我只跟她吵了架,又没和卿云吵架。”凌霜在外人面前也是一样地护短,道:“而且我娘也不是对我不好,她只是在用她的方式对我好。本心是不坏的,只是我们实在有太多分歧罢了……”
“那你怎么不回家?”秦翊问得直接。
“因为她打了我啊,她打我,就是她错了,而且她也太不讲道理了。”凌霜道:“我娘对我好,但她不一定懂得我。
我对我娘好,不代表我要委曲求全顺从她,她很爱我,我也爱她,但我们还是可以有需要解决的问题,解决了之后,我们都会更好,而不是掩盖问题。”
“离家出走也是解决问题?”秦翊淡淡问。
凌霜没理他的嘲讽。
“当然是解决问题,她打了我,我就让她知道打我的后果,她要调整对待我的方式。
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死的,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都是在每时每刻不停变化的,要调整出一个合适的相处策略来。一味顺从才傻呢?
难道你觉得自己的母亲是块石头,不相信她能突破她的局限?对她这么没有信心?”凌霜歪理一大堆:“最讲孝顺的儒家,都讲‘小杖则受,大杖则走’。当臣子也有诤臣呢,不是一味地顺从……”
“那你是诤女?”秦翊又开始讲他的冷笑话。
“我是会打得你哇哇叫的娄凌霜!”凌霜直接要揍他。
秦翊这人看起来云淡风轻的,整天一张处变不惊的脸,其实偶尔来一句,又气人又好笑,凌霜追着他打了一阵,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来。
“对了,你之前说你想到怎么回答我了。
“凌霜道:“你为什么总是冷着脸什么事都不干,还厌恶这世界的理由,我要听了。”
秦翊答得气人:“我不想说了。”
“你敢。”
凌霜立刻挑起眉毛,见秦翊不吃这套,又晓之以理:“大丈夫一言九鼎,你说了要告诉我,怎么又不说了,这叫说话不算数。”
熟悉她的人都知道,不说给她,她是不会放过秦翊的。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秦府的外墙下,蔷薇开了满墙的花,垂下来,头顶还有高大的梨花树的树荫,这是百年根深叶茂的老梨树,也是百年根深叶茂的侯府。
这一片都是秦家的产业,四周无人,又有随从远远跟着,无人能靠近,地方也对,时机也对,确实是个适合说话的好时候。
秦翊就在这时候回答了凌霜当初在赵家的竹林里提出的问题。
“你问我,为什么能轻易改变很多人的命运,也能轻易救火炭头,为什么什么不去做?我想了想,因为这不是我信奉的东西。
我从小学的东西,是如果想改变这世界,有个更好的办法。
不是救一匹马,一个人,而是一直往上走,走到庙堂之高,从上而下,去改变这世界。
你是读书的人,也知道,一条政令,一道奏折,一场战争,就能决定千万黎民的福祉,这是这世上的唯一的正道,比一切小事都来得有意义。”
他平静地说到这个,淡淡一笑,道:“但我不能去做。”
凌霜睁大了眼睛。
聪明如她,早已猜到秦翊说的是什么,撇去那些打闹和游戏,水底下沉着的,永远是铁一般的事实。
而秦翊继续说了出来。
“你说要做诤臣,其实臣子有很多种,有开疆辟土的,也有需要你什么都不做的。”秦翊道:“我高祖父征南诏,破南胡,轰轰烈烈,归来封的是文远侯,这是他该做的。
但我曾祖父不理兵,我祖父当纨绔,这也是他们该做的。
我父亲,生来富贵,世代簪缨,就应该被赐婚,就不能做官,诸事不成,潦倒一生。”
他平静道:“你问我为什么不订亲,为什么不参加花信宴,是不是等赐婚,我不是。
我想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我想终结在这一代。
秦家有旁支,有宗亲,有族学,等我这一支归于沉寂之后,以后的人都是自由的。”
凌霜神色震撼。
“就像贺云章?”
“对,就像贺云章。”秦翊道。
凌霜以为他要回答的她上次问他的问题,其实他连上上次凌霜问他的问题也一并回答了,他这人真是,以为他神色淡淡没留意,其实他每句话都听到了心里。
上次在猎场凌霜问他和贺南祯为什么都不订婚,他这次回答了他的那部分。
贺南祯的安远侯府比秦家略弱些,毕竟当时秦家是大将军,贺家是军师,相比秦家那个莫名其妙,意图却又昭然若揭的“文远”封号,贺家的安远反而正常,所以贺家也少受了一些官家的忌惮,一直很风光,到大约四十来年前,最是得意。
当时两贺同气连枝,煊煊赫赫,小贺尤其风光,又出了个才华横溢还相貌极好的贺令书,官家也用上了对秦家的招数,赐婚文郡主,贺令书转为闲职,外面说着郎才女貌好一对神仙眷侣,其实也不过是给人看的罢了。要真是感情好,不至于到绝嗣。
绝嗣之后,过继的贺云章,就是秦翊说的,等主支归于沉寂之后,剩下的人才得以自由。
凌霜神色震撼,但她是倔强的性格,凡事总是不放弃,道:“但人活一世,总要做些随心所欲的事啊,如果大事不能做,你偶尔也可以做些想做的小事,像今天这样救火炭头,你难道不开心吗?”
秦翊只是笑了。
“开心总是有代价的,我为什么不肯做这些小事的原因,已经在我门口了。”
凌霜不解地回头看,远远看见秦家门口停着几骑人马,她先还没意识到,忽然反应了过来。
那是捕雀处的人。
捕雀处从来不是他秦翊的捕雀处,他只是救了一匹马,官家的心腹就出现在了他的门口。
他们看见了捕雀处,捕雀处的人也看见了这边,说曹操曹操到,领头的就是贺云章,他这个人真是有点鹰犬的狠性在身上的,烈日下,穿着朱色锦袍,上面遍绣翎羽,见到秦翊出现,直接打马过来,连马也不下,径直问道:“听说侯爷今日去赌了马球?”
赵景输给秦翊的火炭头还没进秦家的马厩,捕雀处就知道他今天干的事了。
“贺大人这么有空?连马球场上的事也管?”秦翊只冷冷回他。
事不是什么大事,赵景也确实有点张扬,是该有人教训他一顿。但这人无论如何,不该是秦翊。
秦家在军中的威望,至今未散,多少人都在说他像第一代文远侯,他偏偏出这样的风头,传扬出去,官家对于“民心”
“威望”这些东西,有多警惕,自不必说。
与其说贺云章是替官家来警告他,不如说是私人的提醒。
捕雀处虽然狠,也怕碰硬茬子,秦翊能安静二十年,就是捕雀处的福气,要是真出了什么事,第一个要干脏活苦活的就是捕雀处。
秦家的下人里现在还有军中的习气在,捕雀处碰上他们,还真要折些爪牙。
秦翊是个聪明人,贺云章对自己这名义上的上司也忌惮,还有点欣赏,听他这样说,不由得皱起眉头。
刚想硬起语气说点狠话,一眼瞥见了秦翊身后的凌霜。
探花郎漂亮的眼睛往凌霜身上一扫,凌霜顿时心神一凛。
他知道自己是女扮男装?
哪怕是秦翊呢,第一次见到凌霜,也被混过去了。捕雀处的人真这样老辣?一眼就能看出来?
凌霜不敢信,而贺云章的反应,更是神奇。
凌霜本以为他只看出自己的性别,但他似乎也看出了自己的身份。
不知道为什么,贺大人身上的狠意,忽然略微有些消散了,看他神色是要说句狠话的,不知道为什么打住了。连秦翊也觉得了,有点不解地看了凌霜一眼。
“侯爷还是给咱们省点功夫吧,大家互相体谅。”
贺云章最后只说了这么一句,竟然就调转马头,带着他那些捕雀处的爪牙们走了。
凌霜满头雾水,秦翊也不解。
但两人也没多思考贺云章的问题,而是忙着把火炭头带回府中,给养马仆看看,赵景倒也没怎么打火炭头,虽然上次桃花宴抽出的疤还在,但火炭头的状况还不错,毕竟这种等级的马,秦翊也不过几匹,赵家更是只有一匹这么好的,赵景也还没奢侈到可以随意折磨火炭头。
也因为这缘故,秦翊还按数目给了赵景买马钱,毕竟赵景输了这么贵重的马,对家里对赵擎都要有交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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