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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楼一夜听春雨(明月倾)


到了堆雪阁,里面早摆下几桌盛宴,蔡婳还在找位置,那边有人叫道“蔡婳妹妹这边坐”,她看过去,是个生得极端庄的女孩子,鹅蛋脸,眉目温柔和气,身上衣服的织工和绣工和自己身上这件有些相似。
旁边一个穿着红衣的女孩子,面如霜雪,但也带着笑意,她被桃染搀着坐过去。
另那个一直在摆弄袖子里手帕的女孩子抬起头来,更是美得惊心动魄,风流袅娜。
她猜到这就是仆人嘴里“二房跟苏州小绢人似的那三位小姐”,果然坐下凌霜就道:“我是凌霜,是老三,这是老大卿云,你旁边那个狐狸精是老二娴月。”
狐狸精老二只是笑盈盈打量着蔡婳,不说话,倒是卿云对她很是友善,很快上了菜,姑娘席上都没有上酒,只有一杯驱寒的梅子酒,席上大家都顾忌形象,并不放肆,倒是那边夫人的席上又是说笑,又是打趣,热闹非凡。
“今天娘赢了还是输了?”娴月忽然问凌霜。
卿云低声警告:“嘘,不要说话。”
小姐们都知道今晚自己是被相看的对象,一个个吃得静默无声,只偶尔有勺子筷箸碰到碗碟的声音,一顿饭吃完,虽然是山珍海味,却没人认真动筷子。
所以蔡婳看见凌霜认真吃了半条鲈鱼,十分惊讶。
“老三赶这吃晚饭来了。”娴月又小声告状。
“嘘。”
卿云再度警告,不忘在桌子下踩了凌霜一脚,她尽职尽责,管着这两个妹妹。
蔡婳从小没有姐妹一起长大,看见她们姐妹亲昵,不由得有点羡慕。
饭后是饮茶,众小姐散开说话,夫人们再战一轮,等到月上梢头,终于散场。
人多,一时散不开,也磨蹭了许久,这个找手绢子的,那个找手炉的,等到上轿子的时候更是热闹,各家都派了轿子来接,庭院中一排十多顶轿子,倒是宽敞,排得开。
李娘子这一天下来,长袖善舞,总算要功德圆满了,到最后却出了点小意外。
回去的路远,晚上又有夜寒,所以照例是主人家要准备黄铜脚炉放在轿子里的。
当时娄家三姐妹出来时站在台阶上,看见阶下摆着一溜黄铜脚炉,都是一尺方圆,上面铸着牡丹,松树,桃李等纹样,炉盖像一个个小泥饼一样靠在阶下。
几个仆妇提着一桶桶烧得通红的炭,往脚炉里添。
凌霜扫了一眼就道:“数量不够。”
娴月已经困得用头抵着她肩膀了,卿云却替主人家着急起来了,道:“这下可不好了。”
果然李娘子数一数脚炉数量,顿时犯难了,问那仆妇:“怎么去年是多出来的,今年就不够了。”
“年下本来丢了几只,又坏了几只,偏偏今年人多……”那仆妇焦急解释,被李娘子瞪了一眼,不敢说话了。
但凡破落的大家族,总是先在这些细节上露怯,因为有出无进,东西渐渐破败,只会越来越少。
来这里做客的夫人都是当家主母,小姐们也是学过家计的,顿时就有人意识到了,几个在说话的夫人就朝这边看了过来。
这又不是急切间可以筹到的东西,李娘子骂道:“蠢东西,还不去阳春阁找一些来。先打发这一批客人上轿再说。”
脚炉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东西,但要是有人有,有人没有,只怕会落个怠慢客人的话柄,再者路远,都是娇滴滴的夫人小姐,没有脚炉万一冻坏了真不是好玩的。
凌霜忖度着,所谓的阳春阁,可能是崔老太君的住处,拿老太君的东西给客人用不好听,所以李娘子才说得模糊了些。
仆妇飞也似地去了,卿云忠厚,和主人家告了辞,拉着娴月道:“娴月和我坐一个轿子吧,晚上冷,两个人一起还暖和些。”
她上轿子,安置脚炉的仆妇还不懂,拿了一个给娴月垫在脚下,还要再拿,卿云轻声道:“一个就够了。”
李娘子不着痕迹地朝她露出了感激的神色,卿云也朝她点头笑笑,让丫鬟放下了轿帘。
“蔡姐姐和我一起吧。”凌霜道。
蔡婳竟然也看了出来,两人一起上轿,凌霜看她文文弱弱的样子,把脚炉给她踩着,蔡婳还要让,凌霜豪气得很:“别让了,我比你想的壮多了。”
蔡婳却担心她伤风,道:“一人踩一半,不要紧的。”
“真不是客气。”
凌霜见她不信,索性挽起袖子,把手臂给她捏捏:“你看,我手臂有多硬,说了你不信,我还会骑马呢。”
蔡婳连忙用披风盖住她,凌霜见她这样紧张,被逗笑了。
两人一轿回了家,已经是月上中天,娴月困得半梦半醒,被桃染搀了回去。蔡婳拿着披风,找不到人还,只好交给凌霜道:“物归原主吧。”
“你留着呗,这件是我个人的,我反正也不爱穿。
再说了,家里还有呢,你别当是什么人情,就当见面礼好了。”
“哪有这样的道理。”蔡婳一定要还给她,见凌霜不收,正色道:“要真是见面礼,我们捡个日子,我绣个东西给你,你送个礼物给我,那才是正理,你这样给的,我不要。”
凌霜知道蔡家书香门第,多半有些古怪的傲气在,也不勉强,接了过来,见蔡婳披上她那红绒披风,走进了大房那高挑着佛堂飞檐的院落里。

第5章 蔡婳
娴月这小身板果然顶不住,第二天就犯了嗽疾,但娄二奶奶从小给她请了名医调理,又常年用金贵药材养着,所以都是些小毛病,倒也不严重。
就是有点病恹恹的,躺在床上不起来,连饭也端到床边吃的。好在这几天没有什么宴席,也不用出门。
凌霜看她可怜,也留在房里陪她,但凌霜不爱做针线,对描眉画鬓也毫无兴趣,见卿云不在,竟然拿了柄小刀,在床边削着小木雕玩。
娴月和她说着话,见卿云进来,咳嗽一声,凌霜连忙把小刀收了起来,悄悄递给娴月,娴月轻车熟路接过去,掖在枕头下面。
她们俩常年打配合,不然卿云见她拿刀子玩,又要训她了。
“你手上拿的什么?”凌霜先发制人,问卿云。
“我跟娘说了,说蔡婳姐姐可怜,没有好衣服,娘让我找了几件好的送过去,还有这匣子里是些配饰,都是我以前换下来的。”
“拿来我看看。”娴月说道。
卿云于是一件件拿给她看,都是些她们姊妹不穿的衣服,都是这两年做下来的,一件灰鼠斗篷是两年前做给凌霜的,谁知道她一下子抽了条,长得比两个姐姐都高了,就穿不了了,另外几件衣服都是去年的,倒看不出来过时,但也不算时新了。首饰也是一件嵌绿松石的金挑心,配两个押鬓。
娴月看了,便笑了一下,意味深长地放了回去。
“依我看,你倒别去送这些,放铺子里卖了还赚些。”她淡淡道。
“这是什么话,放铺子里卖了能赚几个钱,这是扶危救困的事,你怎么能这样说。”卿云顿时就皱起了眉毛。
卿云不像娴月急智,有时候脑子转不过来的时候是真有点笨,两个妹妹有时候也爱逗她玩。但凌霜却挑破了道:“她是嫌东西差了。”
“那也不对,这也不差了,至少比她昨晚穿的好呀。
我是想着,蔡婳姐姐在大伯母那里住着,我们要是大张旗鼓送点重礼过去,倒像是跟人说大伯母苛待娘家侄女,挑拨离间似的。”卿云道。
她做事总是平和中正,总是像有个框框住她似的。
在她看来,这些东西的分量就是刚刚好,好点差点都是过火。
但娴月立即就反驳了她。
“你送这些,人家就不说了?人家更有话说,这算什么,打发叫花子呢?”娴月嘴利得很:“我一见蔡婳,就知道她是个心思细腻的,难免多想。你送这些,倒像是施舍。
再说了,这些可只能算中等衣服,就算她穿出去了,到时候一起赏花,我们三个穿得比她又光鲜又好看,好名声我们得了,风头我们也得了,你让她怎么想?”
卿云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
“那依你怎么说呢?”她问娴月。
“依我,就什么都不送,少做少错,不要施恩不成反成仇。”娴月懒懒道:“我们远来是客,不要管大房的事。
我也听说了,她原是孤女,没人照管,只能倚着大房的,大奶奶寡妇失业,看重钱财,把她的家产捏在手里,还对她吝啬极了。你能帮她弄衣服,还能帮她弄嫁妆不成?”
“话是如此,让我怎么安心?”
卿云叹了一口气,在床边坐下来,一时也没了主意了。
凌霜见她们俩这样子,不由得气笑了。
“怎么?就只有不送和送点旧衣服的选择?蔡婳没衣服穿是事实,我管她大房怎么想呢?要给就索性给最好的。”
“你的意思是?”卿云明白了:“这不好罢?”
“有什么不好的,我们做衣服素来是多做一套的,昨天娴月把我们三个穿的折枝绣衣服都挑出来了,刚好剩一件玉兰的,就给她送过去呗。
就说选料子的时候选错了,多出一件来,留着可惜了,送给她了,又好听又体面,不好吗?
半个月后就是迎春宴了,到时候咱们四个一起穿出去,多好?”
卿云犹豫:“我不懂了,她要真以为我们是做坏了不要的,不就白费你一番心了?”
凌霜和娴月顿时都笑了。
“你放心吧,她一定知道。”两人都道。
娴月是对她的针线有信心,蔡婳身上的针线都是自己做的,在崔家的宴席上,除了白狐肷斗篷,里面穿的虽然只是寻常杭绸衣服,但袖口那一圈兰草纹,真是又雅净又好看,栩栩如生,娴月是画画的人,一眼就认出蔡婳的刺绣功底。
蔡婳怎么会不认得这套折枝绣衣服的珍贵,那玉兰全用珍珠白的银线绣的,放在暗处都莹莹生光,光是银线就用掉了几两。
送人礼物就该这样,自己不用多说一句,对方却心领神会。
凌霜则是明白蔡婳的人品,她虽然被荀郡主和玉珠碧珠姐妹欺负,却是有点傲气在身上的。
自古宝剑赠英雄,她看到这价值千金的折枝绣,就明白这份友情的分量。
卿云虽然有些犹豫,但两个妹妹都赞同,况且娄二奶奶出去会友了,不在家,也没人可问,再等等就晚了。
她于是去找黄娘子拿了钥匙,取了衣服,去到大房院子里请安,她第一次来大房,只觉得静得可怕,娄大奶奶的陪房是个看起来颇精明的妇人,叫做蔡九家的,只说大奶奶还在佛前做功课,见卿云身后丫鬟月香手里捧着匣子,笑着问道:“小姐怎么还带了礼物来呀?”
“不过是有点子事,来请教下蔡婳姐姐罢了。”
卿云对这府中人也是有戒备的,只是笑笑,并不多说。
见了蔡婳,她果然在做针线,卿云关上门来,把折枝绣的衣服给她看了,她果然喜欢得紧,用手摸着针脚绣路,感慨一番,又拿到床边对光照了一朝,见那银线在暗中有荧荧白光,到了光下面反而不会太亮,正是刚刚好。
“都说江南绣工厉害,我这下可算是见识了。”她眼睛都亮了:“绣这玉兰花的绣工一定有花鸟的底子,我听人说,线也有正反,还以为是说笑,原来是真的,金丝银线还可以这样用,真是厉害。”
卿云原本有些担心明珠暗投,见她爱不释手,也欣慰起来。道:“我听娘说,这是江南下半年才兴起的绣法,除了进上的,世面上还没有呢。”
进上是进贡的意思,这折枝绣是扬州绣工琢磨出来的新巧绣法,取的文人画中折枝花鸟的模样,依样绣成,以针脚模仿墨痕的浓淡、深浅、干湿、晕染,厉害的甚至能模仿笔意。费时费工自不必说,比缂丝都不差。
蔡婳眼中神色震撼,听了一会儿,用手摸索着绣线,细细临摹。
卿云见时机到了,才轻声道:“这衣服一共四件,是裁缝多做了一件,我们姐妹三人穿了,还剩一件,放着怪可惜的,妹妹不嫌弃的话,这件就送给妹妹了。”
蔡婳大惊,道:“这怎么行?这太贵重了……”
“是凌霜执意要送你的,我只管带过来,东西带到了,我可得回去了。”卿云不给她推辞的机会,起身要走。
蔡婳连忙拉住她,到底被卿云挣脱了,笑道:“你们俩的官司我可不管,好歹收下,这也是凌霜的一片心。”
“不行,她真是胡闹,我找她去。”蔡婳急了。
卿云忙把她按下来,附耳道:“别推辞了,你只管收好了就行了,这里人多眼杂,递来递去反而不好,你就当替咱们保管了。等到迎春宴,咱们四个穿一样的,难道不好?好了,也打扰你半日了,我得回去了。”
她也不管蔡婳还想推辞,交代了一句“千万收好了,别让人知道”,就匆匆走了。
回来时果然在暖阁外看见三房的人在外面探头探脑的,她索性叫住道:“是谁?”
那人走出来,原来是管家的冯娘子,见了她,满脸堆笑,道:“大小姐好,是老太太打发我来问几位小姐午饭想吃什么,对了,三奶奶找了些料子出来做赏春的衣裳,想量几位小姐的身量,顺便看看小姐们现有的妆奁衣服,免得撞了。”
卿云虽然温柔忠厚,但却不是笨的,哪里不知道她的来意,淡淡道:“不劳三婶费心,家里用度大,开支多,我娘早说了,我们几个的衣服都是自己做,不用官中操心。
午饭的事,等会我去找老祖宗说话,有什么话到时候自己就说了,不劳烦冯娘子了。”
冯娘子倒也没指望卿云真开门迎客,放她去看她们三姐妹的妆奁衣裳,于是只是往后面探了探头,笑笑道:“那奴婢就先走了,咱家小姐还让我问候几位小姐平安,注意不要伤了风,误了迎春宴呢。”
显然她们已经知道娴月咳嗽的事了。
“多谢妹妹们费心想着,妹妹们也是一样。”卿云并不生气,淡淡道。
她回了暖阁,娴月倒是好了些了,丫鬟正伺候喝药,她向来娇得很,一口药一口糖,还苦得整张脸都皱起来。
“冯娘子在外面探头探脑,干什么?”凌霜翻着书道。
“还不是打探消息呗。”卿云叫来娴月的丫鬟桃染,问道:“娴月煎药的药渣,都倒在哪了?”
“按二奶奶说的,埋在外面树根底下了。”桃染道:“放心,我夜里看着小六她们埋的,谁都不知道。”
她又叫来跟凌霜的大丫鬟如意,道:“虽然出门的衣服首饰都在娘那里,但你们几个也要小心,咱们日常的穿戴换下来你们要收好,不要露到人前,我看三房有点蠢蠢欲动,多半憋着坏呢。”
三个大丫鬟都点头称是,又各自去嘱咐小丫鬟们。
卿云又去问黄娘子要了米花糖来给娴月吃药的时候吃。
自己再做一回针线,看见凌霜坐在外面太阳下看书,想起她和蔡婳也真是古怪,一个不来道谢,一个也不问蔡婳的反应,真是古怪到一处去了,难怪能成为朋友。

第6章 鲍鱼
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娄府也开始忙起来了,怪不得说年前只有一场大寒宴值得去,当家的夫人们都忙着准备年节的事,小姐们也要跟着学管家,没有时间去赴宴应酬了,都各忙各家的事了。所以后面几宴,娄家姐妹都没去。
往年过年,几姐妹都跟着娄二奶奶照管家宅,从年下的食单、宴请往来,乃至于祭祖、节礼,样样都要她们学着帮忙,今年是“做客”,娄家老宅现成的当家人是娄三奶奶,她本来就防着二房插手,安排得水泼不进,二房也乐得清静,娄二奶奶早早吩咐她们,只当是客人,万事不管,有什么事就回她,不要和三房的人交锋。
冯婉华心性狠,脸上又是个笑面虎,而且为了利益能豁得出脸去,再加上娘家厉害,娄老太君又拉偏架,娄二奶奶当年孤身一人在京城,真是打碎牙齿和血吞。
如今虽然风风光光回来了,但主要目的是要给女儿说亲,在老宅住着也是怕人说起来不好听——还没分家就另住一府,可见家宅不宁。
卿云倒听话,凌霜轻易也不管内宅的事,就娴月最近咳嗽不能出门,闲极无聊,又有探雪这个家伙给她充当耳目,两人蠢蠢欲动。娄二奶奶再三警告,娴月只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娘放心吧。”
谁知道她话音未落,人就来犯了。
二十三是小年,二十四庄子里的收成才送到,各种活鸡活鸭牛羊自不必说,也有野物,獐子麂鹿之类,娄家不算豪富,在京中藏龙卧虎的地界只能算中上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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