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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楼一夜听春雨(明月倾)


正如云夫人所说,世上的事倒也公平,有些事是在你意料之外的坏,所以也许会带来你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好。
卿云的好是娄老太君想得到的,凌霜才是那个意外,娄老太君作为几十年的老封君,一家之主,这点格局还是有的。
就当她是一棵奇奇怪怪的树,任由她生长,当谁也挡不住的风雪来时,也许正好是她挡住了。
这样的默契,让她在很多时候,对凌霜的出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凌霜何等敏锐,立刻也察觉了,她不像卿云,是承欢膝下的“好孩子”,她整天是散漫不羁,什么都淡淡的,这更像是她和娄老太君之间的“心照不宣”罢了。是异类和一家之主之间某个古怪的默契。
因为这缘故,凌霜才有信心跟娄老太君提起这件事。
她平时自由散漫,凡事不上心,其实真干起事来,也颇能干,事事考虑周全。
她特意选在下午,用过午膳了,老太君房中的人就少了,老姐妹的知心话再多,说到这时候也有点累了。
她又提前跟娄老太君身边的大丫鬟锦绣打好了招呼,说到时候要找老太君说件要紧事,让她支开其他人。
果然,到了时间,她去到上房,锦绣就等在外面,见她来了,笑道:“正好,老太太刚睡完一觉呢,你快进去,有什么事这时候说是最好的。”
凌霜进了上房,见老太君正歪在睡榻上,两个小丫鬟拿着美人拳在那捶腿呢,就轻轻咳了一声,老太君见她进来,道:“要说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的?”
显然锦绣已经提前跟她说过了,空出这段时间也是她默许的,她对凌霜确实特别,如果说她对卿云是对最优秀的孙女的期望,对凌霜的上限,其实是超过这个的。
要是凌霜说出来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她也不会惊讶。
但凌霜这次来却不是为这个。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有件事,请老太君帮个忙。”
她走到娄老太君睡榻边,见小丫鬟都识相退下去了,就接替她们坐下,倾身问娄老太君:“老太君对蔡婳姐姐,是怎么想的?”
她一开头,娄老太君就猜到她的来意了。凌霜和蔡婳的友谊,她是看在眼里的。
对于凌霜的行事风格也有预感了,可惜是个女孩子,要是个男的,也是仗义疏财交游满天下的,当初大爷在的时候,也有这风范,连他殁了十来年,仍然有当年的同窗好友做了高官的,来给娄老太君拜寿呢。
但内宅的事,可不是仗义疏财能解决的。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娄老太君皱起眉头道:“但蔡婳是大房的人,我不好管。”
要说凌霜气人,也真气人,平时不管什么重要场合,寿宴也好,见贵客也罢,她只往那一戳,冷着一张脸,谁也懒得搭理。
如今有事求娄老太君了,顿时什么眼力劲都来了,也会给娄老太君捶腿了,见她起来,又连忙给她递了茶过来。贴心程度,让娄老太君也忍不住瞥了她一眼。
要是愿意把这细心劲用在花信宴上,何至于让程夫人那样的家世都敢来挑剔她呢?
二房的三个女孩子,个个的相貌人才都是没的说,就是性格的差距罢了。
娄老太君对外还是护短,见到程夫人这几天对凌霜避之恐不及的劲,心里早把程家根基浅博骂了几百遍了。
程仲景区区一个五品员外郎,儿子也呆呆的,腼腆得跟个女孩子似的,和侯府做连襟,难道还委屈了他们了?
娄老太君这话自然不会出口,不过是替凌霜惋惜罢了。凌霜却不知道,还认真劝她:“老祖宗,我不是那意思,蔡婳姐姐是大伯母的侄女,要是您插手替她接管,那成什么了?不是指着大伯母的脸骂她吗?
我是晚辈,怎么敢说长辈的不是,暗示大伯母待她刻薄呢……”
这张嘴也可惜了,早这样说话,哪有今天?
娄老太君心中想笑,脸上仍然严肃,道:“唔,这话还有点道理。
宽一点,严一点,都是做长辈的道理,晚辈只有受着的。”
凌霜这也能忍住不反驳,毕竟心中有个大计划,还顺着娄老太君的话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大伯母这样对待蔡婳姐姐,肯定有她的道理。
她就这一个侄女,也知道花信宴一年一次,是人生大事,不会存着毁了她一辈子的心。
但外面人的嘴可就难说了,人言可畏,不知道大伯母的苦心,也不知道您老人家的苦心,还当是我们娄家亏待外戚呢……”
这话一说,娄老太君终于有点动容,她毕竟是老封君,不出门,身边人也是常年报喜不报忧的,听了这话就皱着眉头道:“外面人说什么了?说我们苛待蔡婳了?”
“倒也没很说,只是觉得蔡婳姐姐可怜罢了,我们常一起出去,一应衣服饰品,差别太大,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难免有些微词……”
“这也要问大房,蔡家的家底不少,都扣在她手里,我也不好问。”
娄老太君跟娄大奶奶之间,显然也是有嫌隙在的,道:“她这些年也是,说是念佛,却把这些东西越看越重了。”
凌霜也听娄二奶奶说过,说大爷的早夭,娄老太君是有点怪娄大奶奶的,但凡大户人家是这样的,有些不仅把儿子早夭怪在媳妇身上,还骂出许多恶毒的话来。
娄老太君这点倒还好,心里不说,对娄大奶奶还算优渥,一应份例月银,都是比照着二房三房的,大房就她一个主子,拿一房的份例,已经是优待了。三房当家,再跋扈,也不敢动大房的份例。
但娄大奶奶常年守寡,无依无靠,也只能把手里的钱越握越紧,都是可怜人。
但再可怜,也不能苛待比她更可怜的人。
“大伯母的事,我们小辈不好置喙,人言虽然可畏,到底是一阵风,唾沫星子而已。”凌霜这才把话转到自己想说的事上:“但蔡婳姐姐的终身大事,却是耽误不得的。
往大了说,这是她一生的事,亲戚亲戚,可是一辈子的事,蔡婳姐姐过得好,咱们不说有什么好处,至少亲戚之间守望相助是好的,来往起来,亲亲热热,难道不好?
她的人才品德,老祖宗你心里是有数的,俗话说,宁结亲,莫结仇,如今是她最艰难困顿的时候,咱们家还算富裕,多养一个女孩子也不算什么,对她却是雪中送炭的事,老祖宗你看她的能力心性,难道还能落魄一世不成?
人生起落也是寻常事,帮她一把,费不了咱们什么,对她却是大恩情。
我再说得诛心点,以她的能力,以后挣个诰命夫人也不是难事,夫不成还有子,教个进士出来都不是问题。
要是那时候她想起年轻时在咱们家的日子,老祖宗,人心肉长,你说,她会怎么想咱们呢?”
如果说娄老太君之前还有点不以为然,凌霜这一席话才算把她说得悚然而惊,其实蔡家确实是高门,当初说亲时是门当户对,探花郎配国子监祭酒的岳父,但后来败落了。
蔡婳的人才,娄老太君心中是有数的,凌霜这话,还真不是危言耸听。
这孩子确实是有点格局在,知道劝她不动,于是不讲人情,只讲利益,讲家族未来,句句在理,格局又大,是个当家的好材料。
“道理是这道理,只是她毕竟是大房的人……”娄老太君终于松了口。
“老太君放心,我可不是来撺掇你去训斥大伯母的,那我成什么人了。”凌霜一句话化解了她的顾虑:“依我的意思,咱们根本不必经过大伯母,大伯母爱怎么对蔡婳姐姐,是她的事,她自己也承担后果。
但咱们娄家的态度得摆出来,既然蔡婳姐姐人才出色,老祖宗你又是会辨识的人,不如干脆认她做个干孙女,这样蔡婳姐姐可以名正言顺放到我家来,以后出去,就当我们是四姐妹,我娘那边不用说,她只恨自己的女儿少呢,话说回来,你看看卿云姐姐给家里带来的变化,谁还会嫌自家出色的女孩子少呢?
蔡婳姐姐的衣服首饰这些,都跟我们一样,出入也用娄家的车马,只当娄家是她的娘家,一应费用我们二房包了。
花信宴横竖还有几场宴席,要是今年能帮她定下亲事,也算功德一件。老祖宗,你说呢?”
她这话就显出商家女的底子了,走的是吕不韦“奇货可居”的路线,娄老太君姜一样老辣的人,如何不懂这道理,眼中神色变幻,显然在思索蔡婳的潜力值不值得她出这个手。
主要风险是和大房的嫌隙,还有蔡婳别闯出什么祸来,毕竟外戚和干孙女还不是一回事。
至于吃穿用度这些,凌霜说二房包了,自然用不到官中的钱,显然她来之前已经说服了她自己的母亲,在蔡婳身上“投资”这一笔。
要是娴月在这,一定要笑凌霜的苦心了。
她自己都整天嚷着当尼姑,却为蔡婳的婚事操碎了心。听起来好笑,细想也真是一片苦心。
在这点上,她和卿云是一样的,尊重朋友的选择,但也尽心,让她过得更容易一些。
果然这番话把娄老太君说得沉思起来,想了一想,道:“倒也算件正事,容我想想,横竖柳花宴还有两天呢。”
凌霜听她的口气,是柳花宴之后做决定的意思,知道以娄老太君的才智和手腕,一定能想通这里面的利害。于是笑着道:“好好好,我先替蔡婳姐姐谢谢老祖宗了,老祖宗英明。”
“先别急着谢,我还没答应呢。”
娄老太君淡淡道,见凌霜眉开眼笑,把她打量了一番,道:“你有空操心别人的事,怎么自己的事浑然不上心,程家的事,你到底准备怎么办来着?”
凌霜见她说到这个,连忙打起哈哈来,娄老太君还想再问,外面锦绣却匆匆闯了进来,她是大丫鬟,从来不会这样失礼的,几乎有点气喘吁吁的。
“什么事?这样着急忙慌的?”娄老太君不悦地问道。
“大喜事,老祖宗。”
锦绣朝她行了一礼,是下人贺喜讨赏的惯例,喜笑颜开地道:“赵家选在今天来纳吉了!”
所谓纳吉,就是送聘书的日子。赵家有心弄得风风光光。
特意选在娄老太君寿宴的最后一天,是喜上加喜,之前虽然已经问过名,等于亲事定下,但走到纳吉,就彻底定局了,婚书双方各一份,是板上钉钉了。怎么能让娄老太君不喜笑颜开。

第64章 筹谋
赵家毕竟是公侯之家,规矩大得很,纳吉也送了许多礼物来,男女管家,大车小轿,亲自上门来。
齐齐整整,客人都看见,都来跟娄二奶奶贺喜,把个娄二奶奶高兴得一天笑容就没下来过。
卿云自然是避了出去,去上房陪娄老太君,连面也不露。
娴月和凌霜都在家,尤其娴月,这两天寿宴有点累,她最后一天就整天没出去,在后堂里看着桃染整理箱笼,把她从扬州带来的书画都整理出来,还有一些衣料什么的。
偏偏娄二奶奶炫耀似的,带着黄四娘在那清点赵家的礼物,一会说:“到底是侯府,纳吉也这么多礼物,还有香料”一会儿又拿了块郁金香在那闻一会儿,说:“倒还不错,听说今年香料要涨价,咱们要是能囤些这种品相的香料,到夏天一定能卖大价钱”,一会儿又把赵家送来的两盏灯爱不释手地在那看,道:“这灯笼精巧,估计是宫里出来的,到底是侯府……”
娴月没说什么,倒是凌霜嫌弃道:“看看差不多得了,跟没见过好东西似的。”
娄二奶奶瞥她一眼,道:“你倒是也弄一份来,我就不看了。怎么了?夸东西都不让夸?”
“行吧,你夸吧。”
凌霜懒得和她多说,直接一起身走了,娄二奶奶还追着道:“你别乱跑,程家以为自己多紧俏,还敢挑剔你,你看我这三天理他们不?
等忙完卿云这阵,就来操心你的事,到时候找个比程家好得多的,横竖卿云和赵家的事已经定下来了,你们姐妹怎么嫁,都差不到哪去。”
凌霜哪里听她这些,直接人都走到院外去了。
娴月也没说什么,只是神色一直淡淡的,拿着一幅画一直看,娄二奶奶见她这样,没有母亲主动跟女儿搭话的道理,更故意夸赞起赵家的人来,黄娘子都觉得不恰当起来,偷偷看了娴月好几眼。
有些衣料看过之后要收起来,黄娘子抱着衣料跟娄二奶奶穿过走廊去阁楼,劝道:“二小姐心气高,夫人让着些她吧?”
“我让她?除非我是她生的!”娄二奶奶气道:“心气高,跟自家人犟什么,她那张敬程,整天只知道送些东西,不是读书人吗?三媒六聘不知道请,这样拖着,是什么意思?”
谁知道说曹操曹操到,晚上张敬程那边就有了消息。
那时候娴月已经去了云夫人家,娄二奶奶知道,又是一番生气:“越发礼数都不顾了,自家祖母办寿宴,宴还没散,人就走了,晚饭也不吃,云家有什么东西,值得这样一趟趟去,云夫人又不是她的妈,人家正经有儿子的!”
她正数落娴月,那边娄二爷回来了,这三天他作为娄老太君的“长子”,是要在外面陪客的,喝得脸红红,他其实有点老实,不太适合京中这浮华交际。
偏偏这个春天别的不多,就是宴席多,连凌霜都笑说:“瞧爹出门前这样子,知道的说是去赴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上刑呢。”
娄二爷也说:“本来就是嘛,一堆人乱哄哄,喝酒行令,其实没一个是交心的朋友。还不如自己在家看书,乐得清静。”
但今天他却开心得很,回来了,一边站在镜子前由丫鬟伺候换衣服,一边就道:“今天真是开心了,酒逢知己,到底是翰林院的大人们,学问是没得说,尤其是岑老大人,真是大儒风范。”
娄二奶奶顺手替他把大衣服解开,问道:“哪个岑老大人?”
“翰林院老编修,以前是东宫的教席,正经的老太傅。
教过裕王宁王几个小王爷的,原本是要告老的,官家舍不得,再度挽留,才留下的岑西山岑老大人,如今书院必讲的《乙末四书集注》就是他编的,这真是大才……”娄二爷喝了酒,说话也挥洒起来,还念起里面的句子来:“凡贾生才屈、阮籍失路,皆一时之惑……”
“行了行了。”娄二奶奶顺势把他拍打了几下:“别念你那大头文章了。
岑老大人怎么平白无故来拜寿了,他年纪不小了吧……”
“哦哦,他不是拜寿来的。他是给张大人说亲来的……”娄二爷还在想娄二奶奶说的话,道:“他也六十七了,是三十年前的状元了……”
娄二奶奶惊得睁圆了眼睛。
“说亲?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不和我说?”她把娄二爷又拍了几下:“你这脾气真是坏事,小事絮絮叨叨没完,真正的大事一点不知道提的!他是替张敬程说亲吗?
你快给我从头好好说说,张敬程怎么这么大面子,请得动太傅大人?”
“已经不是太傅了。”
娄二爷还想扯闲话,见娄二奶奶警告的眼神,只能从头说起:“其实也没很提,岑老大人说他只是顺便来吃个宴席,我连忙请过来上席坐着,赵大人都连忙让位置,请他坐了主位。
聊了些文章和做官的事,说起现在年轻官员的学问,刚好张敬程也在席上,岑大人就问我,说如果他给人保媒,我卖不卖面子?我说给谁保媒?
他就指着张敬程大人,问我榜眼的人品文章如何,我说当然是好的,后来大家笑了一阵,就把这事混过去了。
岑老大人没坐一会儿就走了,当时汤盘都没上呢,许是我会错意了也可能的……”
娄二奶奶又是喜,又是急,又是生气他不问清楚,手放在他肩膀上,把个坐在凳子上的娄二爷当做面团,揉捏捶打了一阵,道:“我把你这老糊涂!
人家快七十岁的人了,辈分比咱们老太君还高呢,不是来说亲的,难道真是来蹭宴席吗?
你也是,怎么就让他们混过去了,你该问他啊,是玩笑还是认真的?
小张大人也是不济事的,请个人来说亲,怎么自己又吃上席了?
你们要是翁婿俩,也真是一对,都是软鼻涕性格,唉哟,真真要急死我了。”
她是个急性子,一面说,一面在屋子里打转,气一会儿,又坐下来,只怪娄二爷没有把话问清楚。
娄二爷倒不着急,丫鬟端了茶来,见到两公婆这样,都忍不住偷笑。娄二爷还悠闲喝茶呢。
“倒也不用着急,岑老大人这样的德高望重,断不会有戏言的,张敬程倒也是端方君子,他们要提亲,就一定会提,三媒六聘都是稳稳的,咱们也不用担心,迟早会来的。急也急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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