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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楼一夜听春雨(明月倾)


最初是怎么开始的来着,大概是她见娴月如鱼得水,也开始相信这世上只有买亏,没有卖亏的道理,决定下水一试,没想到这世上除了亏和赚还有第三种情况,就是被人猜中你心里的价格,如同被勾住嘴唇的鱼,进退两难,耗到了如今。
而这局棋的赢家就站在她轿子外,安静地看着她。
“蔡小姐别来无恙。”他这样问候道。
“托赵大人的洪福。”蔡婳平静答道。
赵擎立刻笑了。
“蔡小姐还在等我的解释?”他问道。
蔡婳当然知道自己等不到他的剖白,像贺大人那样自己半跪下来,仰视着的表白,自然也不可能会有,也不可能像秦翊,哪怕是在老太妃面前,也能一字不改地说出他对凌霜的支持,甚至都不可能像赵修,喜欢谁就坦荡地说出来……
他是赵擎,自然只会做赵擎会做的事,他甚至不会提一句卢鸿,说一句他今天之所以会出现在这的原因——因为他再不出现,蔡婳真的要去做探花郎的夫人了。虽然最后也未必做得成,但终究是有危险的。
而蔡婳已经厌倦了这游戏。
“我很累了,赵大人,如果你没有别的事的话,请回吧。”她这样平静地道。
赵大人显然误会了她这句话的意思。只当她是等不及去做探花夫人了。
“京中世家都遍请新科进士,这几日,春日宴他们也没少听。”他道。
“知道了。”蔡婳只淡淡道。
赵大人的唇终于抿紧了。
对于他位高权重的大人来说,这就是难得的展现情绪了,要是蔡婳是他听宣处的下属,或是六部官员的话,这时候就该主动告罪了。
可惜蔡婳只是个没有官职的孤女,要是凌霜这时候在就好了,她就知道什么叫做没有绝对的好和坏了,正是因为蔡婳一无所有,所以现在才能这样淡然面对赵大人。
而赵大人也因此更加愠怒。
“所以不是所有人都不可以,只是我不可以?”
“是。”
赵擎收敛了怒意,显然是在酝酿更大的风暴。
“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我没有喜欢过他们吧。”蔡婳平静地回答道。
赵擎没想到自己也会有哑然的一天。
“赵大人会觉得不公平,也是情理之中,我以后改一改就好了。”她这样告诉赵擎:“赵大人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吗?
我得赶着回家睡觉了,不然明日我姑母就要让满京城的人都知道我是个夜宿在外的闺阁小姐了。
不过赵大人知道了可能更高兴了,赵大人就是希望我毫无出路,最好一辈子在这等着赵大人赏赐给我一个解释,不是吗?”
“我不是这意思。”赵大人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退让了。
可惜蔡婳也并不在乎这个了。
“赵大人是什么意思,我已经不在乎了。现在我想回家了,可以请赵大人放过我吗?”
她认真问赵擎,见他仍然站着不动,索性走下轿来,试图将他推去一边,让轿子过去,丫鬟小玉顿时吓到了,她从来只见过自家小姐躲避外男,哪里见过她还有这一面,连忙下来拉她,道:“小姐,快不要这样……”
她正拉蔡婳,想把她拉回轿子里,被赵擎警告地看了一眼,不由自主地松了手。
蔡婳已经从推赵擎,变成了流着眼泪用力捶打他。
人在这时候是有点不知轻重的,小厮在旁边想要阻止,只叫了一句“爷”,被赵擎瞥了一眼,也不敢过来了。
赵擎一直等到蔡婳打累了,动作慢了下来,才拉住她的手腕,让她平静下来。
“我恨你!”蔡婳最后宣布道。
“道家也可以恨人的吗?”赵擎回道。
蔡婳的回应是直接一口咬住了他握着自己的手腕,她能和凌霜成为好朋友,不是没有原因的。
两人骨子里都有点读书人的烈性,只是凌霜更优渥些,所以也更外放些,蔡婳的烈性都深藏在骨子里,轻易逼不出来。
赵大人也确实是敢作敢当,被咬了一口,也没缩手,只等到蔡婳消气,带着她在轿杠上坐下来。
蔡婳像尾被拖上岸的鱼,即使气力不济,仍然狠狠瞪着他。
赵擎无奈地笑了。
“我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坏,我也没有处心积虑要熬过你。”他认真告诉蔡婳:“我在听宣处是做公事的,不是熬鹰的。”
“官场手段,比熬鹰更甚。”蔡婳哪有不懂的。
“是,只是我做官太久,自己有时候都忘了,是出于习惯性的手段,还是自己本来就想这么做了。
今年太忙,春汛加上查盐,农桑大事,我也忘了自省了,所以有时候逼迫太过……”他见蔡婳并不买账,又道:“但归根结底,还是烟云罗那一次的事。”
“那次不过寻常应酬,是哪个歌女我都忘了,不知怎么被你朋友凌霜看到了。到你退回烟云罗,我才想起来。”他终于向蔡婳解释:“我不是为你退回烟云罗生气,是贺云章误会了烟云罗的事,我猜了出来,拿着你的那句诗去找他解答,听宣处和捕雀处从来井水不犯河水,但也不结怨,毕竟要配合的地方也多。
果然,他看见那句诗,就明白我是送烟云罗给你,而不是娄娴月,顿时就释怀了,还认真跟我解释。
就是那时候,我站在他旁边,看他脸上一瞬间的情绪变化,就因为一个女子,忽然觉得很讽刺……”
蔡婳七窍玲珑心,即使在这样痛哭后,仍然猜到他当时的想法,冷笑出声。
“贺云章掌管捕雀处虽然才四年时间,但和我也有数次配合过,圣上的臣子里面,我只高看他一眼,心性,能力,智慧,自制,无一不是人中龙凤,我都常常产生后生可畏之感。”赵擎顿了一顿,道:“所以我看他这样不自制,才觉得后怕,心中暗自警醒。
也就是从那天之后,我开始约束自己,不再像以前一样,随心所欲地对待你。”
如果不是他最后那句话的话,蔡婳是不会有丝毫的原谅他的。
但赵擎抿了抿唇,有些自嘲地道:“像我们这样的人,就算独操权柄二十年,也是经不起一丝一毫的失去的。”
蔡婳的眼泪顿时就下来了。
他知道,他全部都知道,少年时的匮乏,明明拥有优异的学识,无限的天资,却困在极差的开局里,一面挣扎,一面不希望别人知道自己挣扎,一面上进,一面耻于让人知道自己上进,经过漫长得让人绝望的努力,终于爬上所有人都仰望的高峰。
但骨子里,和每个午夜梦回的时分,他们仍然是那个一无所有的少年。
所以经不起一丝一毫的失去,哪怕只是一点点失去的可能性。
他不是秦翊,也不是贺南祯,甚至也不是一掷千金为博心上人一笑的贺云章,他从来没有得到过,谈何失去。
所以他才在茫茫人海里看见蔡婳,因为那是曾经的自己,但他的慷慨也只能支撑他到一首春日宴而已。
他并不是不能解释,而是不敢让自己成为会解释的自己。
他拥有的所有都来自他的权力,所以他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权力,哪怕是在感情中也一样。他用官场手段来和蔡婳谈情,终于就走到今天。
好在赵大人并非无可救药,至少还知道悬崖勒马。
即使是在这深夜的长街上,无人之处,他才能这样平静地跟她解释。
“我十七岁落榜,二十岁蒙荫,户部供职,六品小官。
两年后被圣上选中,二十二岁进的听宣处,我亡妻姓荀,是圣上赐婚,我当时不过五品,庶子,父母双亡,盲婚哑嫁,夫妻之间相敬如宾。
我结婚当年就进了听宣处,日夜在外,第二年就治淮,生了修儿,我又治黄河,在外三年,连母亲孝期都只能夺情。
紧接着又巡盐,她死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对她知之甚少,心有愧疚,自己常年不在家,又怕修儿受委屈,所以十年未娶。”
“花信宴,我从来没有去过,诗词不擅长,也不读,少年和青年似乎都一转眼过去了,转眼已经到了这个岁数,倒也没觉得可惜过。
隔两年会动一下续娶的念头,只是一直没有时间。
我原本只想找个人替我管家而已,没想到遇上你,比我想要的已经超过太多……”
赵擎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失笑。
“你知道凌霜那时候来痛骂我一顿,我以为她是你在花信宴上两心相许的青年,心中竟大起妒意,她骂我一番,我一个字没听进去,只觉得松一口气,原来她不是男子。”
蔡婳当然不会相信赵大人会如他口中一样手足无措,只是反问道:“如果她是男子呢,如果我这次在新榜进士中选中别人呢?赵大人也不会后悔,对吗?”
她太了解赵擎,以至于赵擎都无从反驳。
“也许要到很久之后,我才会感觉到一丝遗憾,我的人生中,没有那么多伤春悲秋的东西。”他看着蔡婳的眼睛问道:“那天晚上,你问我,我看着火树银花的时候,会不会遗憾谁不在身边。
我想了想,竟想不起我上次看火树银花是什么时候。”
他是宫宴的常客,赵家的年节焰火也是极尽奢华,他竟然从未看到眼里。
诗词中总是才子深情,佳人厚意,但赵擎从来不是才子,正如他所说的,他不擅长诗词,也不会去读。
那些细微的,幽深的,曲曲折折的,让被他高看一眼的贺云章都失态的东西,他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尝试。
他只是这样认真问蔡婳:“如果我说我的世界就是没有火树银花呢,蔡小姐愿不愿意来?”

第164章 蔡婳
自从赵修托了赵夫人向玉珠提亲后,三房又渐渐抬起了头,虽然娄老太君自从卿云的事之后,秉承的是落袋为安,对于定亲这种事不再像以前一样信任,但赵擎毕竟是个极好的亲家,真要论起来,听宣处和捕雀处都是官家的左右手,没有高下之分。
何况赵擎的资历多上近二十年,在朝中可谓是根深叶茂,更胜一筹。
所以娄三奶奶带着两个女儿,又开始扬眉吐气了。
人一得意,消息自然都传开了,见风使舵的人也来了。
其中有一位还是让娄三奶奶颇为惊讶,竟然是大房的娄大奶奶。
娄大奶奶常年寡居,潜心礼佛,十来天不出来都是寻常事,没想到她会突然到访,娄三奶奶听了几句,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原来是蔡婳自从和二房的几姐妹玩在一处之后,就常常早出晚归,用她的话说,叫心思都野了。
尤其受娄凌霜的影响最大,娄凌霜不仅撺掇蔡婳离开她,还整天给她寻摸干娘,去外面生活。
在娄大奶奶看来,她也是忍无可忍了,二房风头正劲,她也不敢打上门去,只好上来和三房嘁嘁喳喳说些闲话,起的是联吴抗曹的心思。
但三房哪有理她的功夫,就是有这闲功夫,娄大奶奶一个无儿无女的寡妇,虽然有钱,但钱攥得比命还紧,在娄三奶奶这种人精看来,也没有什么拉拢的价值。
但是用来当枪还是可以的,毕竟她是大嫂,又守寡这么多年,地位还是在的,动不了二房,恶心恶心她们也好。
所以娄三奶奶就耐着性子敷衍她,但凡人与世隔绝太久,有些话说出来是挺可笑的,自己还不觉得,她抱怨了一通,夹七夹八,颠三倒四,一会说“我究竟也没怎么苛待她,不过是教导她做人,她不好了,我说两句,究竟也没打过她两次,这还不成?可见大恩成仇。”
一会儿又道“就是灯油的事,因为她熬夜点灯做活,我当着人说了她两次,她大概记仇了。
但我也是为她好,就是她嫁人了,男人家难道不喜欢持家有道的?
这就受不了,那么多恶婆婆坏婆婆,有得她受呢,别到时候又想起我的好了……”
娄三奶奶听得在心里直撇嘴,心说这也是国子监出来的大小姐,灯油都要省,况且也不是没有,府里买办都是统一买统一送的,娄大奶奶刁钻,非要一应东西都自己买,月银不算,连这些东西的钱都要攥在自己手里。
蔡婳虽是寄人篱下,娄老太君也是给了用度的,四节衣裳,饭食蔬果,都算她一份。
遇上喜事,比如做寿之类的,家里女孩子都做新衣裳,也没落下蔡婳的,娄三奶奶管着家,什么不知道。
她耐着心听娄大奶奶抱怨,一眼瞥见碧珠在那翻白眼,道:“别杵在这了,你姐姐在外面做针线呢,你也去做做,晒晒太阳也好。”
“是呀,做针线就该白天做,说什么流光绣要看晚上的光,这不是折腾人吗?
何况还是做了送人的,送的二房的娴月,娴月素日有什么好处到她面前?
就送了些料子首饰,大概也是别人挑完不要的,她拿着当宝,我难道没给她买?
没见她给我做一双两双鞋穿,可见是斗米养恩,担米养仇……”
娄三奶奶听得心烦,面上仍笑道:“她倒和二房的女孩子都感情好?”
“是呀,好成那个样子,娴月嫁前,她还在那睡了一夜呢,人家一家子亲亲热热的,捡来的肉贴不上,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娄大奶奶道:“依我看,倒该和你家玉珠碧珠玩玩,学些好的……”
娄三奶奶耐心敷衍了一阵,见她只是句句朝着蔡婳,一点没有和二房斗的意思,就有点不耐烦了,催着冯娘子到:“怎么还不摆饭上来?今日还有客人在呢。
我还说有獐子肉,正好下酒呢,我记得大奶奶是吃花斋的……”
“我近来吃素得多,酒是喝不得的……”
“不打紧,是素酒。”娄三奶奶道。
她嫌娄大奶奶说来说去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不很看得起她,三轮酒后,娄大奶奶才终于显露一点对二房的不满,道:“有句话不怕二奶奶知道,其实我看下来,二奶奶的才干相貌人品,哪点及得上三妹妹你,也就是运气好,两个女儿嫁得好罢了……”
娄三奶奶听得心里冒火,表面仍然笑道:“哪里的话,她比我命好多了。”
“她哪有你命好,就没有儿子这一点,就是无论如何都比不上你的。家财万贯又如何,不过是便宜外人罢了……”
娄三奶奶这才心下稍平,道:“那也难说,我看老太太的意思,是要让二房和咱们一样分家呢。”
“那哪能呀,她家那个小的,说是招赘,现在才十来岁,再起变卦也未可知。
老太太不会那么傻的,大头还是你家的,你且放心……”
娄三奶奶见大奶奶虽然不敢去对付二房,但拉拢过来,以后分家了也许用得上,所以对她和颜悦色,妯娌两个一起吃了晚饭。
娄三奶奶见她走了,这才松快点。玉珠碧珠也都进来了,玉珠捂嘴笑道:“婶娘家不是国子监出身吗?
怎么这腔调了,不像大家夫人,倒跟个婆子似的……”
“她整日不出门,也就跟些丫鬟婆子们混,要是家里的婆子还好。
这世上专有一种三姑六婆,道姑尼姑,穿街过巷,专赚她们这些无所事事的寡妇的钱,她们还引为知己呢。这种人最不要沾,相处久了,格调都低了。”娄三奶奶一面对镜自照一面教她们姐妹道:“你们以后成了家,也要自己当心。永远要跟比自己高的人相处,才会越来越好。
像赵夫人就是贵人,碧珠,你尤其要好好跟着赵夫人学,你和赵修的事,要不是她一力促成,还不知道会如何呢……”
“知道了。”碧珠有点不耐烦,倒是玉珠心悦诚服。
却说娄大奶奶这边,她喝了酒,已有三分醉意,回去家里,看见蔡婳正坐在窗边绣花,旁边坐着个婆子在旁边说话,就有些看不惯,咳了一声。蔡婳守礼,见她进来,起身叫了句:“姑姑。”婆子也起身道:“问大奶奶安。”
娄大奶奶听她的声气,倒像是娄家人,只是有些面生,问道:“你是?”
“回大奶奶的话,我是二房里三小姐的奶妈,大奶奶叫我吴婆子就好了。”吴娘子客气地道:“因为蔡小姐这两日有些不舒服,想是犯了嗽疾,晚上要熬药熏蒸,所以我家小姐让我来照料蔡小姐的,打扰大奶奶了。”
“客气了,原来是吴妈妈。”
娄大奶奶倒还算给二房面子,只是对蔡婳仍有点不满,冷笑道:“你倒是越发娇气了,咳嗽几声,都要个妈妈来守着你。”
吴妈妈常年跟着娄二奶奶,娄二奶奶治家和气,从来不许人争吵,也不让娘子们之间阴阳怪气,小姐间更和睦,所以四个小姐都养得心气极正,从来没有什么刁钻狠毒的心思。
就是不好惹,那也是对外人,哪里见过至亲之间这样的。见蔡婳只是低头听训,不辩解,笑着道:“大奶奶错怪蔡小姐了,是三小姐非让我来的,蔡小姐还不肯呢,怕人说她轻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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