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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楼一夜听春雨(明月倾)


“那就留着等官家走了再放嘛。”凌霜笑嘻嘻开玩笑道。
黄娘子见她插科打诨,懒得和她说了,去找娄二奶奶了。
凌霜知道这样看灯的热闹场合是会和元宵一样,是能跟赵擎远远在人堆里望见的,于是拉着蔡婳又往外走。
“走嘛,就是不理赵擎,咱们看看灯也行嘛,我还没见过火树银花呢,据说灿烂得很呢。”
蔡婳却有点不想去。
“横竖年年上元节都能看的。”她劝道:“也不急在今天一时,我看官家像是个‘敦礼教’的性子,讲的也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套,你又和秦翊订了下来,只怕你的话有些已经传到他耳朵里了,我们还是远着点吧,老太妃那都好说,最多训诫你几句。要是官家罚你,只怕秦翊都没什么办法。”
凌霜被她说得有点后怕起来。
“我知道的,你没看我今天都能躲就躲呢……官家召见我爹娘的时候,我还以为要顺带着教训我呢……”
“是呀,所以我们最好的是不过去,等官家回宫了再看也不迟。”蔡婳拉着她坐下道。
“那官家走了,赵擎肯定也回去了。”凌霜道。
“他回不回去什么要紧呢,人和人之间的事,哪是见一面或者不见一面可以决定的呢。要有心,隔山隔海也能相见。
要是无心,见一面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我们之间,我的部分我已经完成了,剩下的交给缘分吧。”
凌霜见她这样想得开,也就不去了,坐在这里陪着她,这地方虽然是个靠内府的回廊,但也时不时有人往来,两人于是又回到书房,正准备看书呢,如意来敲门了。
“小姐小姐,”她在外面焦急地叫,凌霜只当有什么事,拉开门,如意却连忙把她推了进去。
“小姐你千万别出来,也别出声。”她神神秘秘地嘱咐凌霜:“外面都在找你呢。”
“找我干什么?”凌霜不解。
“官家看见灯楼,说要回宫了,不知道为什么,又非要召你过去。
说是听说秦侯爷订了亲,要见一见订的谁,看看你还有什么‘高论’。”如意吓得脸发白:“这不是要秋后算账吗?
多半是那天你在老太妃面前说的话传到宫里去了。他要罚你呢。
二奶奶让我找你,但我知道她是让我找到你,叫你不要去,你那些话官家听了一定生气,你躲起来,等官家回宫就好了。”
凌霜笑了。
她其实也手心出汗,旁边蔡婳更是脸一下子就白了。
她家是国子监出身,接近过权力,知道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寻常臣子小心说话尚且获罪,凌霜这样桀骜不逊,别说应对了,随便说几句话,就是官家眼中的乱臣贼子了。
从来统治者最厌恶的就是凌霜这种刺头,搅乱他的秩序,煽动他的臣民,凌霜要是男子,估计早就获罪了。
好在是女子,官家知道她掀不起滔天浪,又看秦翊面子,才只是召见,而不是不分青红皂白训斥。
“别傻了,官家召见,躲着不去是欺君之罪。”凌霜甚至还笑得出来:“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难道还真能躲过去不成……”
蔡婳第一次彻底否决了她的做法。
她伸手拉住了凌霜。
“不成,太凶险了。”她担忧地看着凌霜:“你这样的人是异数,为君的人最讨厌异数,找个由头都要杀了你呢。你何苦做孔融杨修?
虽然官家铁了心要见你,你不能永远躲着,但能躲一次是一次,官家日理万机,也许你不去,今日也算了,我们再想办法。”
“那他下一次召见之前,我都会惴惴不安的,过也过不安稳,不如这次了结了。”凌霜反过来说服她:“放心,秦翊还在官家身边呢,要是凶险,他一定有消息来了。
当初我惹完老太妃他都送我走呢,要是官家起杀心,他一定知道。”
“你就这样信任他?”蔡婳有点动气了。
“这时候还吃醋呢。”凌霜又笑了:“我不是因为喜欢他而信他,是因为了解他而信他,是作为朋友知己的相信,你昨天不是还夸他有信陵君的风范吗?怎么忽然又不信他了。”
“那时候又不知道你要把救命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蔡婳皱眉道。
“放心吧,不至于的。
官家也是三十年圣明天子了,不至于那样容不下我,实在不行,我还有一招脱簪待罪、五体投地痛改前非呢?
从来没听说有做皇帝的执意赐死个素未谋面的女子的,就真到了那一步,还有娴月呢,秦翊靠不上,娴月至少是靠得住的。
贺云章大喜之日,官家总不能把他的妻妹杀了,你放心,到时候桃染一定在旁边看呢,娴月总不会让你失望吧。”
凌霜说得入情入理,蔡婳也只得松开她的手,但紧接着又道:“我也要去看着。”
“行,你跟着来。”凌霜虽然也手心出汗,但也琢磨清楚了:“官家故意选看灯的时候召我,不就是要杀鸡儆猴吗?训我,其实是为了给夫人小姐们听。
我在老太妃面前那番话,有点蛊惑小姐们,劝她们不要嫁人的意思。
为君的当然希望子民休养生息,多多繁衍,所以要训我几句罢了。”
“那你一定虚心低头,由着他训,知道没?”蔡婳握紧她的手嘱咐道:“实在不知道怎么答,就当自己是卿云,想想‘卿云这时候会怎么回他’,就一定不会出错了。
你平时没事还学卿云的老夫子样呢,这时候不能不会学了!”
“知道了,手都要被你捏烂了。”凌霜还有闲心说笑话:“官家还没要杀我呢,你先给我用上刑了。”
果然凌霜对娴月是真正的知己,一举一动猜得通透,两人只走到内府的廊道上,就被桃染逮到了,她也脸通红一身汗,估计是跑的,见到凌霜只一句:“小姐让我来看三小姐的。”
“娴月没什么话?”凌霜问道。
“小姐说,不管官家问什么,小姐都要好好回答,不要再大放厥词了,除非脑袋不想要了。”桃染道:“但还有一句话,不让告诉三小姐,怕三小姐听了,就不老实了。”
“什么话?”
“三小姐别告诉小姐我说了,”桃染还是忍不住告诉了凌霜:“但三小姐帮了我们小姐那么多次,我告诉三小姐也没什么。
小姐说,三小姐其实也用不着害怕,天塌下来,有她顶着呢。”
“真塌下来,只怕她顶不住。”蔡婳担忧道:“凌霜的倔脾气,也不会让她顶的。”
“那就贺大人顶嘛。”桃染乐观得很:“小姐说,素日背了那么久权臣的名声,是不是真的权臣,今日见分晓了。”
果然官家那里就阵势大得很。
贺家的正院,中庭极宽敞,中间搭了个戏台,其实以前是做琴台用的,贺令书当年重编羽衣霓裳曲,亲自指点琵琶班子,就是在这。
为此还被御史参了一笔,说是靡靡之音,亡国之声。
如今人也不在了,亭台仍然如新,连地砖也如宫中一般,漕运上京的石料,偌大庭院铺满,正好扎灯楼,就挨着戏台边扎起了数丈高的架子,上面装饰绸缎彩花,遍挂各色花灯,又有各色灯树、鱼灯、灯牌灯球环绕,焰火也早准备好。
年轻王孙都簇拥在南侧,官家带着众臣在正对亭台的花厅上端坐,旁边还有一班乐班,奏个不停。
出来看灯的夫人,和一些胆大的小姐,都在庭院北边,靠近内院的门口,都依偎着自家母亲或是姨母,低声说笑着。
美人竞出,锦障如霞。公子交驰,雕鞍似月。
凌霜莫名想起这句讲上元节的话来,仔细想想,贺云章这个天子门生还是做得合格的,他知道官家喜欢热闹,想看看民间的风俗,所以尽管不是上元节,也早准备了这一份上元节般的热闹。
当然也许是为娴月,上元节走百病,放焰火驱邪,都是对娴月的身体有好处的。
她信娴月,也信贺云章对娴月的情,不然她走出内院的门时,贺云章不会立刻就把眼睛看了过来。
如今说凌霜之前还存侥幸的话,看到贺云章眼中警告的神色,就知道今日一定是为当初自己在老太妃面前那些“高论”了。
秦翊站的位置怪,没站在厅上,而是站在上厅的台阶边,要面圣,他仍然穿玄色锦袍,织金暗纹,胡服样式,墨色高靴,虽不佩刀,整个人仍然有点严阵以待的气质。
凌霜上厅,他伸出一只手来搀扶,要是以前,凌霜当然不用他扶,他也尊重这个,不会伸出手。
但今天不同。
他是告诉官家,这是他定了婚事的未婚妻,就算冒犯了老太妃,那是内帷的事,没有官家越过臣子去赐死臣子妻子的道理,何况秦家的位置还这样特殊。
“今日水深。”
他这时候还有闲心开玩笑,也是因为凌霜的手细微地发着抖,所以转移一下她的注意力,道:“小姐可不要翻了白了。”
凌霜瞪他一眼,瞪到一半又收回来,怕官家看见,死罪又多一条。
但秦翊扶她上厅,松手时却轻轻在她掌心一握,是安她的心的意思,凌霜明白他的意思。
蔡婳生气,不是吃醋,是因为凌霜对秦翊真有性命相托的信任,她这点很像卿云,丈夫就是丈夫,是可以很合适,相敬如宾,彼此合格就行,犯不着交托性命,是典型的世家小姐大家闺秀的心态。
夫妻之间更像是合作者,而不必是知己,彼此都留余地,省得失望。
但就连蔡婳,有机会和赵擎做知己时,也是更开心的。
何况二十四番花信风看下来,凌霜冷眼旁观这些世家小姐,这样的容貌品行,这样的克己复礼,谁不值得一个两情相悦的知己呢?
若是一生就困在后宅里,跟一个自己不信任也并不爱的男子渡过一生,为他生儿育女,看着他娶妾纳婢,多可惜。
京中王孙她不是没见过,不是姚文龙赵景这等被欲望和浮华宠坏了的烂人,就是权势和财富还不足以支撑他们被宠坏的,其实懦弱和戾气一点不输,哪一个配得上一个这样的女孩子托付终身?
但世道偏逼着她们托付终身,还是在这样满池的烂鱼里托付终身,就是挑出花来,彼此比拼出花来,又如何呢?
这时候是不该想这些的,该学着做卿云才是,但凌霜偏偏忍不住,这些属于“异数”的,属于害群之马的念头,一个接一个往外冒。
官家坐在高座上,脚踏上都铺着绣龙的明黄锦缎,旁边内侍宫娥环绕,身后站着几个老臣,但最近的还是右手边的贺云章,和左手边的一个三十来许岁的白胖内侍,凌霜隐约记得,好像叫鲍高。
内侍铺好垫子,凌霜乖乖下去行礼,口称民女,道:“吾皇万岁万万岁,民女娄凌霜应诏来见。”
她没戴珠翠,简单梳妆,簪一朵绒花,倒正好磕头,看样子做派,确实也和其他大家闺秀分不出区别,甚至更泰然些,不像没见过世面的商家女。
官家像是正看戏台上青梅煮酒,心不在焉地道:“起来吧。”
两个宫娥上来把凌霜扶了起来,官家不赐座,凌霜只能站着,她这时候才发现老太妃也不在,想想也对,宫里的规矩比民间大得多,老太妃虽是太妃了,毕竟是娘娘,虽是这样的场合,也是轻易不见外臣的。
撇去宫娥不说,她是花厅中唯一的女子,连自家爹娘都只能在花厅外担忧看着。
“你知道朕叫你来是为什么?”
官家仍然盯着戏台上的曹操,也不知道皱眉是因为曹操是乱臣,还是因为凌霜这个“贼子”,但那股无形的压力是笼罩在花厅中的,凌霜也没法不觉得。
那甚至不是因为她害怕,只是本能地知道,眼前这容长脸,留着三缕髯的男子,是这世界的主人,拥有无上的权力,只要他一句话,自己的人头大概是要落地的。
天真要塌下来,是谁都挡不住的。
当然凌霜知道官家不至于为了一个女子的几句“胡言乱语”,就真把自己的“天子门生”的求情都不顾,还留下一个刻薄秦家的话柄。但那也只是以常理度之而已。
他仍然有杀她的权力,只要一句话而已。
这巨大的压力如同暴雨前的黑云,笼罩整片大地,天色一瞬间黑如墨,白天和黑夜都失去区别。
怪不得都说皇帝是天子,对于一个凡人来说,确实是如同天罚一般的威力,没有一丝逃脱的可能。
凌霜清晰地感觉自己的后背上全是汗,只是不知道有没有湿透,要是湿透了秦翊看见,只怕要笑自己一年。
前提是自己还能活一年。
她模仿着想象中卿云的语气,老实答道:“民女愚钝不知,请圣上恕罪。”
官家总算把眼神收了回来,瞥了她一眼。
只是轻飘飘的一眼,凌霜后脑有根筋就立刻绷紧了,像凭空多出一个脉搏,在后脑上一跳一跳。
官家不喜欢自己,这是当然的,但也说不上厌恶,他这一眼,更像是琢磨:这是个什么东西,是好还是坏,是杀还是放,是去还是留?
官家其实也不常与后宫外的女眷对话,今日已经是破例了,也是因为那些话实在闻所未闻,老太妃根本都没往宫里说,还是鲍高收集来的,可能也是因为实在荒唐,老太妃如同被个疯子冲撞了一番,只会反思,是不是自己不自重,贵人自辱,让个疯子有了对自己发疯的机会。
但官家知道她今天是不会有胆发疯的,知道回话,说明是知道规矩的人,不是纯粹的疯,不至于命都不要了。
但他确实不懂凌霜是个什么。
官家也守礼,自然不会多打量女眷,还是秦侯府的女眷,只看出相貌不差,气度也还可以,不见商家女的劣根,娄家两个女儿都还好,没有什么商贾气,兴许娄家祖上其实是读书人也不一定。
江南那边近来是有点乱的,听说士族已经弄混了,娶商家是常有的事,嫁商家虽然因为违法,不多,但多半也有,是该派个人去管管了。
“朕也是听人说的,听说你冲撞了老太妃,还发了些议论,蛊惑人心,传得满京城都知道了。”官家淡淡地道。
凌霜后脑那根筋简直跳得发疼了。
这就是无法想象卿云会如何回答的时候了,因为卿云根本不会干出这种事来,从来没有落到这境地,自然也不知道如何应对。
凌霜只得朝着自己脾气相反的方向,夹着尾巴做人,答道:“民女不敢,民女当初是一时激动,冲撞了太妃娘娘,心中一直不安,只求娘娘原谅,请圣上恕罪。”
她这话听起来老实,其实也没有说谎——她可没说后悔,只是说心中不安,请求恕罪而已。
但官家自然听不出她的暗度陈仓。
“知道认错,还算有救。”他朝秦翊看了一眼,又道:“你的那些话朕也听到些,实在疯得紧,小小年纪,怎么如此偏激?竟不把世间规矩放在眼里了?”
凌霜抿住唇,有些话到了嘴边,但考虑到娴月今日大喜,到底还是忍住了。
但官家却似乎不愿意放过她。
“朝廷命妇,是要做世间妇人表率的。
秦家又有这样大的家业,地位尊崇,京中世家都仰仗你家为榜样呢,要是世间女子都信了你的歪理,无人婚嫁,谁来繁衍后代,国家如何,社稷如何?”
凌霜的手握紧了。
贺云章其实隔得近,可惜并不了解她。
秦翊站在花厅的栏杆边,看一眼她整个人随着官家说的话,慢慢绷紧了,就知道她要说话了。
凌霜从来不留指甲,也觉得此刻拳头握得太紧,几乎要把手掌刺穿了。
不该造次的,这是帝王,一怒而山河崩,就算有满腔的不赞同,也只好忍住罢了。
她昨晚和云夫人说时代,说洪流滚滚向前,活在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是被裹挟着的普通人,尽管沉沦下去诸多危险,但谁又能抓住河边的乱树,摆脱洪流呢。
大部分人连伸手的力气都没了,只能被时代卷着往下走。
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霸王最后也自刎乌江,谁又能与天下大势作对呢?
但如果说有一个人能改变时代的话,就是坐在她眼前的这位了。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从来官场是上行下效,只要坐在皇位上的人做出稍许改变,一层层加码,到了底层,造成的影响,就真的能改变这个时代。
原来谏臣是这样想的,只要能贯彻自己的道,冒点风险也没什么。
娴月回去一定要骂自己的,蔡婳也一定生气,但凌霜还是要说。
那天她和秦翊论政,说朝中派系割据,江南派,秦派,晋派,还有个董大人带出的仕林派,把个朝堂搅得乌烟瘴气,许多事根本施行不下去,江南派把着当地的官府,晋派却占着市舶司,互相推诿,又朝令夕改,把商家逼得在中间两头受气,无所适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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