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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楼一夜听春雨(明月倾)


“我陪娴月睡觉呢,不行?”凌霜道:“你们先别急,秦翊之前还说呢,宫里行事,说辰时就要拖到巳时,巳时就拖午时,一定只有晚,没有早的,今天累得很,让娴月再睡会儿。”
黄娘子也只能依她。
凌霜也不忙着洗脸,一面伸懒腰一面往外走,看见中庭已经堆满了各色仪仗、礼物、以及一台台的嫁妆,婆子丫鬟都穿上了喜气洋洋的新衣裳,一顶漂亮的花轿停在中间,这是真正的八抬大轿,华贵大气自不必说,形制也是比照官轿,样样精致,各色红绸锦带,花团锦簇,轿窗都用明瓦,压帘子的坠子都是金玉麒麟,通体苏绣,绣龙凤,鸳鸯,福字,喜纹,还有石榴和喜蛛,都是吉祥寓意的图案。
凌霜打起轿帘,进去看看,看见里面放着尊小小的喜神娘娘神像,端坐在轿中。
“哎呀!”娄二奶奶立刻过来拉她,把她拍打两下,道:“到处乱翻乱看,这样忙的日子,还在这捣乱。”
“轿子里为什么放喜神娘娘啊?”凌霜还问。
“压轿啊。”娄二奶奶道。旁边黄娘子笑着解释:“喜神娘娘爱凑热闹,又怕人看见,所以请来压轿最好,保佑新娘子平安顺遂,身体康健。
你小人家乱看乱翻,还不给喜神娘娘行个礼道歉。”
凌霜不信这些,不过还是老老实实朝轿子行了个礼,她素来小霸王一样,但如果有人要找她寻衅生事的话,没有比今天更好的时候了。
为了娴月的婚礼顺遂,她是什么事都能忍一忍的。
“你还不去梳洗,今日不知道多少事要忙。
你看卿云,五更就起来帮我了,你还在这捣乱呢。”娄二奶奶训道。
卿云果然早早起来了,因为是小姐办喜事,内院都是丫鬟婆子,她也不很装扮了。
只简单盘个髻,簪着朵喜庆的红绒花,在那抱着册子,和秦娘子两人一样样清点嫁妆单子,又催着婆子们:“去库房,再领十匹红绸子来,叫匠人来扎绸花,把这些杠子上都扎上,光秃秃的不像话。
剪的喜字呢,怎么还不送来,喜饼上虽然都放了,但茶盏上,杯盘上,都要用上。
再叫花儿匠来,去老太太院子里把那六十盆红凌霄花盆景都搬来,排在路边,从府门一路铺进来,到时候花轿出门,街坊都要来看的,没有花不像样。
石榴这季节都没开,吴娘子,你叫几个小厮,爬树上去,把树上都扎上红花,俗气是俗气点,喜庆最重要。”
也难怪二奶奶偏爱她,实在是左膀右臂,哪怕娄二奶奶从现在开始一言不发,她一个人都能把这场喜事张罗得像样了。
凌霜去梳洗,换了衣服出来,庭院里又换了一番模样了,卿云带着丫鬟们去了后院,小厮们在往里面抬东西,是一套簇新的桌椅,比之前的华贵不少。
婆子们在搬椅垫椅靠之类,都是锦绣辉煌,精致得很。
“怎么把桌椅都换了?”凌霜问。
娄二奶奶忙得脚不沾地,哪有空回她,道:“还说呢,紧赶慢赶,这套桌椅还是昨晚才打好,一大早送过来,事情全撞在一起了。
新娘子要给爹娘磕头,要当着夫人面哭嫁,之前那样的旧桌椅怎么行。这套才招待得起那些命妇呀……你别跟我打岔了,快去把娴月叫起来,该梳头了。
丽妃娘娘连夜让宫人送了凤冠来,可重呢,让梳头娘子先梳好,上轿再戴,不然只怕要累坏了。”
“那就别带了,之前那顶就很好。”凌霜道。
“别带,你说得轻巧,娘娘赐的,你敢不带?
这还是娘娘体恤娴月,特意选的小凤冠呢,像娘娘她们戴的那种,动不动就戴五六个时辰,从早上到晚上,那才真是辛苦呢。”娄二奶奶催她道:“小祖宗,你别管前院的事了,只把娴月顾好就行了。快一边去吧,我可要去看席面了。
特地请了娘子来点茶呢,我去看看干果准备得怎么样了,这些夫人嘴可刁了,出点差错,能被说一年。”
这还只是送嫁的夫人们,也就十多位,想想贺家的场景,又是要办喜事,几十桌的席面,又是要接驾,官家亲自来做主婚,想想都让人头疼,文郡主还好病了,是宫里的女官和嬷嬷来张罗,不然亲自张罗,没病都要累病了。
凌霜离了前院,回到后院里,娴月果然已经起来了,院子里丫鬟婆子们站了许多,新娘子梳妆,可是重中之重,到时候却了扇,满京的命妇夫人都要来看新娘子,光是梳头娘子就请了三位,一位在梳头,一位在理头面,一位在编狄髻,凌霜一见,笑了道:“嚯,还现编呢。”
娴月正对着镜子梳头,旁边红燕端着妆盒,两个丫鬟在旁边待命,上妆的娘子手又快又稳,目不斜视,只认真在她脸上匀脂膏,娴月不好说话,骂她不得,只瞪了她一眼。
凌霜又逗她:“好手艺,不去抹墙可惜了。”
这时候娴月已经抹完了脂膏,嫌弃地道:“你懂什么,这还没上水粉呢。
因为今天没有空补脂粉,所以要上厚妆,你这点见识,等着看就好了。”
说话间娄二奶奶果然遣丫鬟把那顶凤冠送了过来,桃染亲自打开盒子,顿时满室的丫鬟娘子们都不由得惊呼一声,连云夫人都道:“丽妃娘娘还是客气,这样的凤冠,说赐就赐了。”
“贺大人面子大罢了。”
娴月只淡淡道,但眼里的惊艳还是有的,梳着头都道:“拿来我细看看。”
上面累累镶嵌宝石,虽然不如之前秦家的红雅姑,也没有子母绿,但也是各色宝石齐备,而且宝石珍珠这类东西,堆叠在一起,是会显得格外华丽的,凤冠美就美在极尽繁琐华贵,花信宴的小花冠根本没法比。凌霜见了都笑道:“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倒真应了唐诗了。”
娴月也是满意的,还故作淡定,道:“好是好,步摇多了点。”
“你这年纪,就是步摇多才好看,可见娘娘是知道你的,意态风流才好看,太厚重反而不好了。”云夫人笑道。
女子之间的神交,也就是这句“知道你的”了,丽妃娘娘虽然没有亲眼见过娴月,显然也从宫人和嬷嬷的传言中知道她是窈窕风流的美,这凤冠上垂珠步摇累累,正适合娴月这种绰约纤艳的美貌,可见丽妃娘娘的品味也不俗。
至于凌霜,那可就不一样了。
她念完诗,趁桃染放下凤冠,连忙拿起来掂了掂,道:“至少四斤,我看你还是悠着点吧,把脖子压断了不是好玩的。”
“你管我。”娴月爱俏得很:“横竖梳头娘子有办法,宫里娘娘那么多,未必个个都戴不动凤冠?”
凌霜无奈,知道劝不动,叹一口气,在旁边坐下来,看娴月梳头。
没一会儿,蔡婳也来了,又把凤冠看一遍,夸一遍,凌霜提一遍四斤的事,蔡婳笑道:“没事的,我小时候听我娘说,她们命妇要进宫的时候,也是凤冠霞帔,比这个轻些,但主要还是要看匠人,做得好的,凤冠重虽重,是分散的,清河郡主大婚的那顶凤冠,是先太后娘娘赐的,说是精巧得很,明明各色珍珠宝石都用了上百颗,但郡主发髻上戴了朵通草花,等到晚上卸了凤冠一看,花瓣都没压碎呢。虽然是传说,也可见凤冠是不怕沉重的……”
“那正好,凌霜怕重,到时候结婚就戴那顶好了,横竖通草花尽有,我倒要试试看是不是真有那么神妙。”娴月一面被梳着头,一面笑道。
“不如我现在去问郡主借那顶来给你戴,你放心,我这辈子用不着带这沉得要死的东西的。”凌霜道。
“那咱们走着看瞧吧。”
娴月笑道,旁边红燕已经研磨好了珍珠粉,过了筛,上妆娘子接过来,兑进水粉里,又开始给她脸上抹粉了。
娴月上妆梳头,向来是比一般人要久的,她生得美貌,更珍惜美貌,常常折腾衣服首饰,只要登峰造极。
大婚这种一辈子只一次的事,她只怕早几年就开始筹谋了。
果然娘子上妆都按她的话来,有商有量的,还问她:“我看凤冠上的色重,只怕胭脂要重点,咱们不用芍药,用牡丹色吧。”
“牡丹色重,灯下看不好,还是用芍药,把两颊的胭脂色压一压就行……”
她们说的话凌霜只当是天书,在旁边守着,眼看着时间是一点一滴过去了,阳光也一点点从窗外照进来了,她和蔡婳就在旁边用了早膳,又喝了茶,又吃了点心,又喝了茶,一看那边,连头发都还没盘完呢。
果然,到了辰正,娄二奶奶那边就有点沉不住气了,把黄娘子派过来了,问道:“夫人在问了,问小姐的头发梳得怎么样了,快好了吗?”
“哈,那还早得很呢。”凌霜常年等娴月梳头,都等出心得来了:“这才上第一遍发油,刚分出髻心来呢,层次都没分清楚。等盘出个大致形状来,那才叫梳到一半了。”
黄娘子没说什么,急匆匆走了,没两课钟,又来了,不知道为什么,脸上汗也出来了,道:“夫人说客人都要到了,小姐还没梳好吗?”
“有形状了,再等半个时辰,差不多了。”凌霜道。
黄娘子这下真急了,道:“可等不得了,外边也兵荒马乱呢,偏偏天又阴了,只怕下雨,要是下雨,嫁妆都得抬进来,那可真要乱了。”
“兵荒马乱,说明你们还要点时间嘛,等外边好了,这边也差不多了。
黄娘子别急,你去告诉娘去,说等你们收拾好,这边也好了。”凌霜劝道。
黄娘子心事重重走了,过了小半个时辰,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道:“再不能等了,二小姐,送嫁的客人都到门口了。贺家说贺大人也出发了。”
其实这时候娴月房里也忙起来了,原本有条不紊的梳头娘子们,也开始急了,这个开始催小丫鬟递发绳,那个在说头油里落了胭脂,只怕显出来,最老成的那位也在说:“小姐的头发太软了些,凤冠要稳,只怕两鬓要拆了重梳呢。”
“两鬓拆了再梳,今天出不了门了。”娴月也有点急了,皱着眉头道:“就多用几根金钗固定,怕什么,大不了到贺家再说。羊角簪呢?”
小丫鬟更是没见过大场面,穿梭如鱼,这个找首饰,那个递脂粉,桃染担负重任,看着架上嫁衣,不准任何人靠近的,只能在旁边干着急,骂阿珠:“教了你那么多,慌成这样,你约束一下她们吗?别像没头苍蝇似的……”
黄娘子见这样,更急了,连声叫小姐,道:“再等等官家真要出宫了,误了吉时可怎么好……”
“好了好了,都别慌。”凌霜总算站出来了。道:“蔡婳,你去看衣服,让桃染来管管她们,黄娘子我跟你去前面,跟娘说,你别再催了,再催里面要乱套了。”
她调停完,去到前面,东西倒是理清了,丫鬟婆子也都收拾整齐了,到处张灯结彩自不必说,尤其待客的正厅,摆着一架缂丝的丹凤还巢的十六扇屏风,彩绣辉煌,配着娄二奶奶紧急赶出来的簇新的桌椅和垫子,确实颇有些样子了。
娄二奶奶正站在厅外,支使得丫鬟婆子们团团转,发号施令,都是些“快去老太君那把那盆玉石榴拿过来摆一摆,这荷花盆景实在太素了”
“去催厨房把莲子羹炖得烂些,桃胶少放,春茶本就涩口,甜汤不够甜,压不住的……”之类细枝末节的命令了,可见已经到了收尾阶段了。
凌霜来的时间也巧妙,一出来,刚说了句:“娘别派人催了,娴月本来就是强装镇定,再催,汗都要出来了。”
娄二奶奶自己都忙得满头大汗,听到这话,气笑了,道:“她不是三催四请,把个云夫人请过来梳头吗?
人家堂堂侯府夫人坐镇房中,就看着她梳头换衣服这两件小事,难道都管不好?还出什么汗?”
凌霜也知道她酸得很,笑道:“娘又说人家云夫人干什么,今日梳妆的娘子都是云夫人请来的呢,宫里放出来的娘子,厉害得很,名义上只说是给云夫人梳,不然娴月不是命妇,用宫人,传出去不好听。”
“宫里的娘子,怎么懂外面的时新花样?”黄娘子也帮腔道。
“说不得,人家云夫人请来的,自然是样样都好,哪像我,上不得台面,不得小姐的欢心。”
娄二奶奶一边吃醋,一边还不忘百忙中吩咐婆子:“去把那盘糖渍梅子换了,果子篮里正经有樱桃,有杨梅早杏,弄些梅子算算什么,穷乞相。”
凌霜也忍不住笑了,顺着她话道:“是呀,黄娘子你不知道,衣服和头发讲究时新,上妆却不同,越要老手越好呢。”
“偏你知道得多!”
娄二奶奶忍无可忍,本就忙得肝火旺,正想拿凌霜骂一顿出出气,只听见外面主礼的婆子高声唱道:“送嫁夫人们到了!”
娄二奶奶立刻变了个脸色,满脸笑意,喜气洋洋,带着黄娘子秦娘子就一起迎了出去,那边夫人们也都是盛装打扮来贺喜的,以景夫人和梅四奶奶为首,又有姚夫人等一众关系不好,但来凑趣的,都嚷道:“恭喜娄二奶奶,贺喜娄二奶奶,今日嫁女,乘龙快婿,实在羡煞人也。”
“哪里哪里,都是夫人们抬举。”
娄二奶奶谦道,和夫人们拉着手互相行礼,又一迭声让看茶,让上座,果品点心都流水般端了上来,夫人们哪里肯坐,都道:“我们看新娘子去!”
娄二奶奶虽然和娴月斗气,但做母亲还是尽职的,立刻拦住了,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哎唷,这可看不得,娴月那边还正梳妆呢,看新娘子也要等梳好了呀,各位夫人给我个面子,坐下来喝喝茶,吃吃点心,横竖官家也还没出宫呢,快来品品我从杭州托人寻来的上好龙井……”
“怕什么,都是自家亲戚。”姚夫人带头笑道:“我们还没见过娴月梳妆的样子呢,都说美貌,倒要看看是不是天生丽质……”
娄二奶奶要去拦,哪里拦得住,但凡亲事,看客总是兴致高昂,这还没到闹洞房,已经兴奋得不行了,都要去看娴月。
有熟悉娄家的,直冲后院,浩浩荡荡十几个夫人,嚷着要看新娘子,简直是摧枯拉朽,凌霜跑在她们前面,刚想着说万一她们硬闯,要不要翻脸,娴月房间门口却早站着一个人了。
云夫人素面朝天,连头发也是松松挽个坠马髻,披着衣裳,笑眯眯站在门口,道:“各位夫人怎么来这么早?”
京中传言再怎么传,她终究是侯府嫡夫人,这些夫人见了她,也不得不乖乖行礼,叫一句:“云夫人。”
连嚷着看新娘子嚷得最凶的姚夫人也不得不收敛许多,笑着道:“哪有这样的道理,梳头的拦着看新娘子的,不讲理不讲理!”
她虽嚷,却也不敢直冲云夫人身后的门,云夫人听了只是笑眯眯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既然给新娘子梳头,当然要给新娘子把门了,夫人们还是回去等着看新娘子吧,横竖里面已经在换衣服了,好饭不怕晚。”
有她在,众位夫人们只得悻悻商量回去,云夫人看她们走了,朝里面笑道:“红燕,告诉小姐,慢慢梳,不怕,今日是她的大日子,自然一切以她为重,凡事有我呢。”
凌霜也跟着众人往回走,趁人不注意还拿手肘捅捅娄二奶奶,低声道:“看吧,请云夫人来梳头还是很有用的。”
娄二奶奶气得眼里冒火,但到了正厅,又不得不露出蜜一般甜的笑脸,和众位夫人周旋起来。
夫人们哪里是来吃茶喝点心的,一到正厅,看陈设的看陈设,讲旧礼的讲旧礼,姚夫人说“我们那时候,做小姐哪有现在轻松,天不亮就薅起来了,也不管你醒没醒,喜不喜欢,梳头的,上妆的,穿衣服的,把你摆弄好了,花轿一抬,就送过去了。哪里知道男家是高是矮,是俊是丑。
哪像现在,二十四番花信宴,早就相看好了,抬到洞房里一看,竟不是‘新人’,都是‘旧人’了。”
娄二奶奶听了便有点不太欢喜,感觉她有点影射娴月和贺云章早有私情的意思,笑着反驳道:“那不是盲婚哑嫁吗?
可惜不是人人都像姚夫人福气好,这样都嫁到了姚大人这样的金龟婿,哪像我们,都是认命罢了。要是那时候有花信宴倒好了……”
她刚起了个头,还没铺陈开,眼看那边几个夫人已经手挽手去看嫁妆了,只得扔下这边去管那边,又听见景夫人问道:“怎么老太君不在,这样的喜事,正该老人家坐镇才是呀。”
“她老人家也跟姚夫人一样,喜欢讲旧礼,说是还没分家,无论如何不肯过来,守在祠堂里,等着娴月过去给她磕头呢。”娄二奶奶笑眯眯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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